田文想了想,说:想是做干草生意,也不消多少本钱。
谢青鹤摇头,说:阿母岂是手短之人?
姜夫人根本不惜财,谢青鹤说要本钱做生意,她让下人拉来几车的钱,谢青鹤要去东楼找关系,她就出一斛明珠这铺子真要是姜夫人开的,哪可能为了本钱做得这么尴尬?
田文也隐约知道姜夫人出手大方,转念又猜:或许是不想惹人注意。
谢青鹤更不接受这个理由:她就是差人出门买碗水都能闹得天下皆知,开个干草铺子与开个黄金铺子有什么差别?这事很奇怪。许章先生,劳烦你跟着去看一眼。
田文明白谢青鹤的意思。小郎君与姜夫人感情深厚,小郎君要出手保人。
不管那铺子是不是姜夫人下人所照管,只要这事烧到了姜夫人身上,小郎君都管定了。
田文得令匆匆忙忙离开。
屋内一片嘈杂,又是端水又是拿药,仆妇急忙出门通知陈氏:郎主醒来。
陈氏正是头疼无比、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听说丈夫醒了就似找到了主心骨,快步回来伺候汤水,待詹玄机喝了水勉强恢复精神之后,陈氏小声把家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詹玄机沉默片刻,说:不必再查了。叫詹仇来。
詹仇很快进门跪在詹玄机跟前,抬头听他的吩咐。
你亲自带人去阿黎院子,留她个全尸。詹玄机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
陈氏脸色一惨,低呼道:真是她陷害阿姜么?好狠毒的心肠!若是害了阿姜,这事岂能不牵扯姜夫人?这贱妇贼子,只管离间我们两家,太过刁毒!
谢青鹤截住了詹仇的去路,说:慢着。
姑父不等查问铺子的下人回来,也不再问黎夫人一句,就这么匆促结案?谢青鹤问。
詹玄机沉默不语。
姑父自入幕东楼参赞军政至今,处事光明磊落,最是光风霁月之人,为何今日不讲道理、不问情由,明知道黎夫人有冤,小姜夫人有鬼,却偏心擅杀,败坏自己一生德行?谢青鹤质问道。
詹仇听他骂得这么难听,已经想掉头躲出去了。
陈氏也满脸错愕,不高兴地说:丛儿,想必是你弄错了。你姑父怎么会冤枉他人?!
詹玄机看着谢青鹤的双眼,说:那一日,我站在恕州城下,看着火光在城头烧了半夜。是,战势极其惨烈,死了很多人。已经占领了恕州。我劝郎主,既怀守望天下之心,当以自身为天下父。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叫我回营帐休息。
小郎君,丛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詹玄机问。
谢青鹤知道詹玄机想说什么,但是,他不能那么滑头去回答,此时就只能沉默。
郎主已有帝王之威。詹玄机轻声说,我劝不住他了。
如詹玄机这等天下顶级的谋士,根本不必去等什么具体查实的证据,他只要从这件事的起因、来历、谁人获利、最终目的,就能判断出前因后果。后宅阴私手段,太过儿戏,一眼就能看破。
我不舍妾,你便失母。孰轻孰重,小郎君尽知么?詹玄机问道。
这件事根本就不敢再查下去。
一旦查清楚了,姜夫人必然被牵扯进来。
这时候的詹玄机已经失去了对陈起的影响力,他的劝谏已经不再被陈起所重视。
几场大胜让陈起忘乎所以,陈起开始有了乾纲独断的威势,他也不再需要姜氏这个早已失势的世家女替他锦上添花姜夫人无子,家族也没什么势力,陈起完全可以娶一个更尊贵的女人做他的妻子,比如说,秦廷的公主。
很多事情,根本无所谓对错。并不是谨言慎行一辈子,就能安安稳稳活到头。
谢青鹤突然想起,在陈丛的记忆中,姜夫人过两年也会病逝。
那个能骑马开弓笑声爽朗的妇人,怎么会突然染上风寒,没两个月就骨肉伶仃惨然病死了呢?是不是埋在相州的奸细终于闹出了事故,牵扯到了姜夫人身上,陈起一怒之下下达了杀死她的命令?
詹玄机显然是为了相州的安稳和大后方的稳定所考虑。
这件事不可能真的不查,只是不能照着姜夫人的方向去查,若是这节骨眼上闹出陈起明媒正娶的夫人是最大奸细的闹剧,这仗还有办法打么?这绝对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痛事。
谢青鹤也看着他的双眼,肯定地说: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姑父也曾是讲道理的人。这天底下最大的道理,无非四个字,善恶有报。黎夫人无罪,她就不该被处死。姑父,她是你的妾室,也是活生生的人,并不是你用以牺牲的东西,你实在不必觉得自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保全了相州。
这一巴掌打得太狠,陈氏都有些惶恐,既想责怪谢青鹤说得太过分,又害怕詹玄机伤心。
反倒是詹玄机被他说得浑身一震,半晌才说:你说得对。
若今日卷入此事的黎夫人不是詹玄机的妾室,他都不会这么干脆利落地选择杀死黎夫人结案。只是从小他的认知就告诉他,妾室是他的妻财,是他的利益,他牺牲黎夫人的时候,只认为是牺牲了自己,是他自己在付出,真没有想过黎夫人的想法。
谢青鹤的想法太过划时代,他竟然被说服了,整个人有了极大的震动:你说得对。
他几次重复你说得对,可见三观震荡极大。
这时候伏传啪嗒啪嗒跑了进来:大兄,我捉住了!那东西是小姜夫人的仆妇凉姑所有!
詹玄机和陈氏都挺迷茫,显然都不认识凉姑是谁。
把小姜夫人传进屋里来说话,她跪在地上沾了些雪花,进门全都化了,满头湿润,看上去越发楚楚可怜: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奴早上起来一时就睡下了,一直在昏睡奴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呜呜。
谢青鹤给伏传披上斗篷,说:咱们去找吧。
陈氏连忙问:能找到吗?
伏传点头:能。天地万物皆有来处,哪有查不准的案子?
刚打算和稀泥的詹玄机就有些尴尬,强撑着站起来,说:我与你们同去。
伏传已经拉住谢青鹤的手往外走了两步,闻言回头,说:姑父,你这病怏怏的样子,好好养着别添乱就是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跟阿父交代啊?
谢青鹤轻轻拎住他的耳朵:快走。
伏传才乖乖闭嘴出门。
两人都裹着斗篷风帽,陈利上前撑住一把伞,稍微遮挡住风雪。
我以为姑父是个好人。伏传小声跟谢青鹤嘀咕,也是个爱杀小老婆的混蛋。
谢青鹤对此不予置评。
伏传拉着他在詹家一溜快走,猜测道:我看这人八成是死了。这么长时间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肯定得跑吧
两人追到后宅一处非常雅致的院子,伏传砰砰去推门,一连闯了几道空门。
直到最后一扇小门打开,谢青鹤一把揪住伏传的领子,两人几乎是同时铁板桥仰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团凄厉的鬼影呼啸而出。
非常精准地骑在了陈利脸上。
我去!伏传来不及起身先在虚空中画了一道保身符,啪地甩向陈利。
陈利将手中挡雪的纸伞轻轻一旋,身姿曼妙地将那道保身符挡在了伞面上。谢青鹤扶着伏传起身,两人匆匆扫了一眼,陈利就跟鬼附身一样用兰花指撑着纸伞,顾盼之间,目光楚楚。
大兄,这是撞鬼了么?伏传愕然道。
谢青鹤回过头。
只见那间狭窄的小屋内,一具女尸安然坐于席上,死状安祥。
教你们怎么对付死鬼。谢青鹤对跟过来的府卫和詹家家将说,人有三魂,死后一魂归天,一魂去地府轮回,投胎做人,另外还有一魂留在阳间恋栈不去。只要把他留在阳世的根底灭了所谓根底,一是后人供奉的香火神位,二是埋在地下的骨肉。烧个精光,就什么都没有了。
俯身陈利的女鬼大惊失色,马上操控着陈利的身体朝谢青鹤扑来。
伏传腾身一脚将陈利踹了出去,谢青鹤正在找火,闻声回头提醒:别把利叔打死了。
哦,哦。伏传不迭答应。
背后的卫士才醒悟过来,连忙冲上前帮着困住陈利。那女鬼被团团围住动弹不得,气得哇哇大叫,倏地又从陈利身上飞了出来,骑在卫士甲的脸上。陈利身躯一软就倒下去,被附身的卫士甲则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朝着伏传后颈猛击。
伏传就似背后生了眼睛,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抬腿就想踹他腋窝。
想着大师兄的警告,伏传又把脚抽了回来:快抱住他!
其余卫士又七手八脚地过来,把被附身的卫士甲团团围住。
这女鬼一直换附身的皮囊,很快就把在场的卫士都换了一遍,被她附身又离开的卫士都软倒在地不能动弹,最后只剩下女鬼附身的詹家家将与伏传对峙。
伏传看着搔首弄姿的壮汉略觉不适:我或许是没什么见识。她这样扭来扭曲是什么名堂?
这是已经失传的拜鬼舞。能够惑人心神。谢青鹤解释,随即很认真地低头吹火折子。
我也没觉得被她迷惑了?伏传有些困惑。
后世修法都克这鬼舞,所以才失传了。谢青鹤居然拿这个火折子没法儿,我来盯着她,你来吹火折子,吹了半天燃不起来这女鬼有些道行。
鬼舞虽然没能迷惑伏传,却成功压制住了火折子,不让谢青鹤烧掉她的尸身。
伏传有些悻悻,大师兄还真是死要面子,说要烧人家尸体就烧人家尸体。本来一道符就把这死鬼打散了,非要烧尸体
他一只手抵着那女鬼凑近的脸,一边转头,对准谢青鹤手里的火折子:噗
火,瞬间燃起。
又瞬间熄灭。
谢青鹤:
伏传也生气了:你老这么欺负我大兄是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吧!
他再次回过头,对准谢青鹤手里的火折子,猛地喷出一口清气。火折子飞起深黄的火焰,那火光就像是天边的流行,倏地朝着坐在席上的女尸身上陨落,拉出的火光竟然变成了璀璨的深紫色。
轰地一声。
女尸瞬间被紫色的火焰包裹,顷刻之间烧成灰烬。
第213章 大争(25)
就在女尸化为灰烬的同时,附身卫士身上的女鬼也随之消失了。
院子外边包括陈利在内的壮汉躺了一地,这群人都能看能听有意识,只是浑身发软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只能横七竖八地软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女鬼作祟。
细碎的雪花落在陈利的脸上,他都没能感觉到寒冷被女鬼骑脸的瞬间,他就失去了温感。
发生在小郎君和隽小郎君身上的奇事也不稀罕了,隽小郎君一口气吹上小郎君手里的火折子,明明白白的紫色火焰朝着屋内席卷而去,那尊坐在席子上的女尸被烧起来时,陈利止不住心里发毛。
最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女尸烧成灰烬了,那间屋子却没有半点着火的迹象。
一张纸在石釜上烧过尚且会留下黑痕,那女尸好歹几十上百斤的骨肉,在烈火中熊熊燃烧成灰,衣裳都烧尽了,身下的坐席却没有被点燃?身边的木桌没有被点燃?太诡异了。
正在毛骨悚然的时候,伏传走到陈利跟前,伸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抹。
陈利麻木的知觉瞬间变得鲜活,就仿佛是从阴冷的梦境中重新回到了人间,连细雪中的寒冷都变得无比的温柔可爱。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伏传正弯腰一个个救人。
被伏传一一拉回来的府卫和詹家家将都愣愣地起身,彼此对视,仿佛要从对方眼中找到自己不是疯了的证据。不过,在看见对方眼里的茫然与震惊之后,他们的心情就变得更诡异了。
撞鬼?这么多人撞同一只鬼?还亲眼看见女鬼的尸体被烧成灰,女鬼在尸体成灰的瞬间消失?
这跟乡野传说中我二大爷遇到鬼打墙我亲祖父回煞脚印是鸡爪子鬼上身说院子里藏了钱的种种神异之事,截然不同。今天这撞鬼之事不仅自身亲历,还有多人佐证,且有着完整的前因后果,可以言之凿凿地吹上一辈子!
随行的府卫家将们有了谈资,谢青鹤与伏传则扑了个空,小姜夫人的仆妇凉姑死无对证了。
谢青鹤看上去非常失望,隐有惊怒之色。伏传也满脸晦气。
消息早在他俩回去之前就传到了詹玄机与陈氏处,听说凉姑死了变成女鬼作祟,打倒了一片卫士,陈氏听得差点要晕过去,又说小郎君和隽小郎君烧了凉姑的尸体,女鬼就消失了,陈氏又抚胸念叨祖宗保佑,很好奇地问道:烧尸体能治鬼?
下人被问住了,尴尬地说:听小郎君说,烧了尸体和神主牌位,鬼也就不在了。
陈氏突发奇想,说:那就该扣住凉姑那贱婢的尸身,逼问她口供才是!
屋子里顿时一片沉默。来回话的下人憋得脸都红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说:想来是鬼言鬼语,与人说的话不同,也说不通?夫人,女鬼的尸身,已经被小郎君和隽小郎君烧成灰了。
我不过随口一说。我又懂得什么阴间的事了?陈氏挥挥手,终于放过了这倒霉下人。
凉姑死了,火盆线索没了,这要怎么辨出是非真假?陈氏转身去问詹玄机。
詹玄机平时不太喜欢跟陈氏聊正经事,他也不是觉得陈氏愚笨,而是陈氏缺了太多课,要正常讨论一个话题,他得给陈氏从头到尾补无数的旧闻。再者,陈氏日常也只关心饮食起居这等琐事。
刚才他被大侄儿震了一回,三观正在疯狂重组中,既然妾室不是自己的东西,妻子当然也不能是自己的东西。陈氏过来问他,他想,若她只是郎主的女兄,不是我的妻子,我该如何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