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用登云术飞扑而下,查看好地形之后,回来告诉谢青鹤:山下没有村庄。
这时候原本人就比较少,荒山无人也不奇怪。下山之后咱们去找秦都驰道,算算阿母她们的脚程,最快也要四天之后才能路过这里。谢青鹤很熟练地爬上伏传的背,让伏传背着飞下山脊。
下山之后就不能随便飞了。伏传颇为遗憾。
谢青鹤安慰他:没人的时候也可以飞一飞,或是蒙住脸,被人撞见了也只当是撞了鬼神。
伏传不禁嘿嘿地笑。他从前总认为大师兄一板一眼很难亲近,自从跟大师兄相识之后,每次都在发现大师兄毫不端正地一面大师兄骨子里就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人,他太喜欢破坏规矩了。
用登云术从山脊回到山脚,只花了短短半个时辰。伏传有修为傍身,行止如常。谢青鹤却习惯了山脊上稀薄的空气,甫一下山就觉得山脚下空气馥郁,蒸得满脸通红。
伏传没见过这种情景,吓得不停地问:大师兄,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没事,片刻就好了。谢青鹤有这种经验,解释说,山脊上云气轻寒凡人难以呼吸,我的身体才习惯了不久,下山来又不大适应正常人的呼吸了。
那要找地方休息吗?伏传开始东张西望,寻找避风遮阳能休息的地方。
先找驰道。不要错过了。谢青鹤只是觉得周身发软,感觉症状不大严重,我没事。
那我背着大师兄走。伏传上前蹲下。
你我身量不合适。叫人看见你背着我,太过惹人注意。谢青鹤伸手刚好能扶住伏传的肩膀,他轻轻攀住伏传,劳烦小师弟扶我一把。
就挨着我啊。伏传把他半个身子扒拉到自己肩上,很轻松地扶着往前走。
考虑到谢青鹤身沉脚软,伏传走得比较慢。两人相扶前行,翻山下来也没什么行李,看上去颇为可怜。走了一段时间之后,谢青鹤才恢复了几分清醒,抬头看了看天空,默默停步。
伏传很意外:怎么了?
谢青鹤示意他看天:走偏了。
修士能够在白昼感觉到星斗方位,以此判断方向,比单纯用太阳方便许多。伏传能识别星图,可他根本就不认识前往秦都的那条路,这年月的地图也不好使,光听谢青鹤讲解,走偏了也不奇怪。
偏了多少?伏传不大好意思,大师兄,我带你多走了很远吗?你累不累?
不累。我好了许多,再有三两个时辰大概就能好了。谢青鹤示意伏传换方向。
就在此时,一支更像是削尖的树枝的箭,朝着谢青鹤的背心射来。
伏传就像是被妖氛撞开的护山大阵,一瞬间火力全开,真元屏障倏地撑开,那支木箭撞在无形无色的真元屏障上,箭头在瞬间变得粉碎。
谢青鹤轻轻按住了伏传的肩膀。
伏传眼底的杀气锋芒稍敛,仍是狠狠地盯着木箭飞来的方向。
这时候,又有几支木箭飞来,只有一支呼啸着射向谢青鹤,其余几支歪歪斜斜地落在了远处。
伏传轻轻地将谢青鹤放在了地上,徒手抓住了射来的木箭,反手掼了回去。
二十步外,一个赤脚伏在草丛中的瘦弱男子咽喉中箭,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里简陋的弓,试图去保护自己的脖子,却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死在原地。
伏传已经飞了出去。
第225章 大争(37)
谢青鹤很快就找出了草丛中四面埋伏的杀手。
这批人没有很精妙的战术配合,对谢青鹤与伏传的围猎更像是毫无经验的农夫在围攻野兽,稀稀拉拉地围了半个圈,手里握着简陋的弓箭与木叉,多数人连箭都射不准。
与其说是杀手,不如说是正在打猎的农夫。
谢青鹤看清了对方的来历也没有出声,这批并不专业的杀手遇上了伏传,下场没有任何悬念,伏传下手毫不留情,一阵劲风吹过,所有潜伏在草丛中的杀手都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原地。
眼见伏传还在朝外围处张望,谢青鹤方才招呼了一声:回来吧。
伏传往远处抖抖索索仓皇逃窜的动静看了一眼,终究不敢违背大师兄的吩咐,转身奔了回来。
他把最先被木箭刺死的瘦弱男子拖到谢青鹤跟前,说:像是游荡在此地的野人。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他蹲下身检查了这人的手脚牙齿,衣食荒疏、手脚瘢结,日子不大好过,不像被蓄养的死士杀手。
谢青鹤也不认为是有人存心刺杀。
这个时代消息传递非常慢,不管哪方面势力,要完成探知陈家少君离家、向能做主的上官汇报情况、制定刺杀计划、马上派人执行这么多项程序,都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他和伏传直接从里梁山的山脊上赶路,今天才刚刚下山来,谁又能这么恰好地来此埋伏刺杀?
走吧。谢青鹤不想多看地上的尸体,他见了太多人间惨剧,早已习惯。
伏传见他走路踉跄,连忙上前扶住他。走了两步之后,伏传忍不住问:大师兄,为什么不让我去追那群恶人?他们分明就是见你我孤身无依,有心猎我俩为食。
谢青鹤沉默不语。
我知道大师兄心存怜悯,可他们已经吃过人了,今日吃不了我们,他日也会吃其他人。若不将他们制裁阻止,岂不就是对来日被他们吃掉的人犯下滔天大罪?伏传说。
我看刚才那人的尸身衣物,应该是在荒地中流浪了不少时间,天知道他们吃了多少人。
也就是今日遇上了我,真要是个两个小孩子,他们这会儿正围着篝火喝我骨头熬的汤,嘎嘣嘎嘣地啃我手指头吧!
伏传越想越生气,竟然抬头盯着谢青鹤的双眼:大师兄,你何时也这么妇人之仁?!
拿箭射我的,手持木叉围猎你我的,我都让你杀了。伏在远处的那群人都手无寸铁,见势不妙转身就逃,你也要杀干净?谢青鹤问。
那群拿着弓箭木叉来打猎的人,真要猎到了猎物,就不分给远处那群人吃么?他们若是不吃人,怎么活下来的?难不成是猎人吃肉,他们喝风?伏传难得一回与谢青鹤争执起来。
谢青鹤第一次觉得词穷。
伏传说的话当然很有道理,与那群猎人为伍的,绝不可能有不吃人肉的好人。
但是,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道。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在饥饿与死亡中挣扎,没有那么多公理正义可讲。
有治的世道尊奉律法与道德,不准许人杀戮、霸凌、偷盗,负责主宰刑罚的朝廷就得保证一个正常人在遵守法律的情况下,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活下去。若礼崩乐坏、世道大乱,人皆禽兽,世如丛林,朝廷与律法又有什么资格去裁决生死?
在谢青鹤看来,这个世道的人根本就不是人,只是禽兽:想要叫狼不吃羊,就得先把狼喂饱。只偏心羊该活着,就要狼饿死,没有这样的道理。
伏传愣了愣,不可思议地说:我们说的是人,不是狼和羊。
谢青鹤停下脚步,说:回去吧。
啊?伏传被他弄迷糊了,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大师兄,你又和我生气了吗?
谢青鹤摇摇头,很亲昵地把胳膊搭在伏传的肩膀上,当他拐棍扶着一步步往回走:我有我的想法,你有你的道理。若事事都要你照着我的想法去做,你还是伏传么?这世上有一个谢青鹤就足够了。
大师兄并不认我的道理。伏传说。
很意外的是,谢青鹤否认了这一点:我认你的道理。无论什么世道缘由,杀人食肉者都死不足惜。我也不认为他们不该死。
但是大师兄又认为我应该放过他们?伏传问。
凡人杀人是罪,你我杀人是罚。这其中差在哪里?谢青鹤问道。
伏传被问得一磕巴,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寒江剑派从来都是世外主宰,相识的门派起了纠葛都要巴巴地请寒江剑派来讲理说和,寒江剑派弟子出门行走江湖,说你错了你就乖乖认错,叫你削一只手赔罪你就削一只手赔罪,天生就是维持正义的獬豸,地位在那儿无可置疑。
想是我并不为私欲杀人?伏传说。
谢青鹤摇头:天塌下来,宗派得去顶着。守得住世间太平,才有资格执掌天下生死。
说得浅显些,我等不守着世外剪除魔患妖氛,就是魔类妖族统治人间,庶民百姓自然遵守魔类妖族的律法,被魔族裁决生死。
如今世道不太平,连年征战,各家掠夺袭杀,除了城中百姓多有保全,连生活在城池附近的农人也十不存一。这地方距离王都几百里远,早几十年东州与献州连番作乱,这里就被轮番劫掠你看这片地,很多年前也被此地百姓规整得整整齐齐,那边还有方方正正的麦地遗迹
秦廷无力治守天下,诸多世家军阀只顾一己之利,谁都不曾认认真真地抚育过此地百姓。
这样的世道,谁有资格为求生食人沦为禽兽的百姓执死?
伏传低头认认真真地听着,终究还是不肯认同谢青鹤的道理:大师兄只顾着怜惜恶人,就不怜惜被他们吃掉的可怜人吗?秦廷衰微,军阀残暴,也不是吃人的道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说得对。
伏传知道大师兄在敷衍自己,不过,谢青鹤已经妥协了,他也不再纠缠。
这时候二人已经回到了刚才发生厮杀的地方,那群试图围猎他二人的杀手尸体还七七八八地倒在草丛中,伏传朝着远处瞥了一眼,说:他们走不远。
谢青鹤点头不语。这群人既然吃人,也不会放过同伴的尸体,必然会回来捡拾。
伏传沿着草丛中倒折的痕迹往前搜索,一路往前找。谢青鹤的身体渐渐适应了山下的环境,膝下不再无力,不再扶着伏传走路,伏传脚下更加迅捷灵巧,二人往前搜索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走过大片荒废的农田之后,绕过一片小山丘,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影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那人边跑边喊:*##%%##
伏传震惊了,回头看谢青鹤的脸色:大师兄,你听懂了吗?
他说的是青献一带的土话,告诉那边的人,我们过来了。谢青鹤本身就懂一点古语,这段时间常在青州行走,与青州本地的杨奚等人交流,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你去追吧。我这就跟上。
眼见那人都快跑出视线了,伏传也不迟疑,直接用登云术飞了出去。
谢青鹤也紧赶了一步,不过,追了两步觉得气喘,只好放慢脚步徐徐前行。
看着小师弟在空中宛如落叶的身形,他心中也有了一丝反省的明悟。这么多次入魔修行,见了太多人间地狱,开始执着反省自己是否有在乱世中执死的权力,反倒忘了最简单的道理。
这世道对不住恶人,更加对不住从未伤害他人的无辜者。
这让谢青鹤心生警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坚持的人间道,渐渐地偏向了师父所持的世外道。
不断的进出入魔世界,长久的冷眼旁观,使他总是抽离了为人的身份,站在世外仙山的远处,高高在上地悲悯世人。万物皆为刍狗,神仙岂有喜恶?渐渐地,谢青鹤的袖手旁观就成了习惯。
谢青鹤对此有了一丝怀疑。他的道心,一向坚固无比,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
往前追了快二里地,在山坳中出现了一片废弃的村庄,大多数茅屋都已坍塌,只剩下半间被焚烧过的石头屋子还能勉强遮风挡雨。谢青鹤在往里走的路上就陆续看见尸体,显然是伏传的手笔。
谢青鹤走过尸山血海,对尸体无动于衷。让他面色沉郁的是散落在四处的骨头。
都是人类的头骨,被熬煮之后,残留着与生骨截然不同的颜色。被砸碎的丢在了地上,保存完好的则像是碗一样倒着放在了地上、残壁上,盛着露水或是雨水。
谢青鹤一路往里走,突然往东边跨了一步。
在他面前是一扇坍塌的土墙,断墙上露出做梁的篾条,墙头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头骨碗。
那只碗太小。
它的前主人被迫将它贡献出来给人做碗时,大概只有不到两岁。
两岁的孩子能做什么恶?
是这个世道对他做了恶,是那群坏蛋对他做了恶,他才是最纯粹又无辜的受害者。
谢青鹤久久地看着这只碗,突然伸手将它拿起,用袖子拭去它上边的尘土与露水,拇指轻轻抚摩那早已被人啃得干干净净不剩一丝皮肉的白骨,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孩子生前的笑脸。
伏传在前边招呼:大师兄!快看!
谢青鹤将那只小头骨拿在手里,循声去找伏传。
还残存半间的石头屋子是这群猎人的住处,充满了多人聚居的生活气息。
然而,这与正常人类的住处不同,檐下挡雨通风的地上挂着被切割后的人尸,用来御寒的除了兽皮、粗布之外,还有一些皱巴巴的人皮,饭桌上摆着人骨削成的筷子,墙上甚至有指骨穿成的帘子做装饰。
大师兄,他们不会是吞星教的人吧?伏传想起了当初误入杨柳河庄园的恐怖。
他们是老吢人。谢青鹤说。
上古时老吢人定都于箢,应该就是这附近不远。他们将箢都的百姓称为和人,箢都方圆十里的百姓称为甸人,箢都方圆百里的百姓称为服人,其余诸野生活的人,则是野人。
对于老吢人来说,野人与禽兽无异。他们日常会猎食野人,祭祀时也会把野人当作牺牲。
谢青鹤站在那间坍塌了小半的屋子里,看着墙上挂着的人指骨帘:他们吃人有千年了。
史料记载,箢都被罗族所灭。那时候生活在箢都的人也都灭绝了,留在史书上的记载也就只剩下箢都二字。世易时移,现在桑山都已覆灭,这些吃人鬼反倒阴魂不散地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