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应酬着说了些好话,就在店里与谢青鹤都换了衣裳,连带着旧衣服也一起带走。
走出这家邸店之后,林姑想问接下来做什么,哪晓得谢青鹤又带着他们进了第二间邸店。
一碗麦饭,一瓮野菜汤。
伏传满肚子都是野菜汤,已经有点吃不动了。
林姑只好打起精神,与谢青鹤分吃了桌上的饭菜,到会账的时候,不必伏传去说,林姑照着前次的经验,去找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妇人淘换衣裳。
如此往复,足有六七次之多,城西不大不小的邸店都被逛了个遍。
到后来伏传都不跟他俩去店里骗衣服了骗来的衣服太多,扛着大包进店,再说自家弄脏了裤子没得换要淘换一件,那店家也不是傻子伏传就负责在外边看包,林姑带着谢青鹤去骗。
骗来大大小小十多件衣裳,林姑和谢青鹤都拣着合适的换上了,唯独伏传比较尴尬。
他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多半都只能穿改小的旧衣裳,缝缝补补大多零碎,不怎么能淘换得出来。在各处邸店淘换衣裳,若非遇见一家人操持的买卖,也基本不会有这么大的孩子在店家生活。
眼见林姑和谢青鹤都骗了不少衣裳来穿,挑挑捡捡很是富余,伏传颇为悻悻。
林姑安慰道:我去铺子里买些针线,给你改几件。
我跟姑姑去。伏传牵住林姑的手,伤口还疼不疼?
林姑翻出自己的钱包找了几个小钱,带着伏传出门去买针线。
谢青鹤独自留在客栈里,看着林姑与伏传从街上走远了,他打开一扇向着内院窄巷的窗户,很轻盈地翻了出去,蹬墙跃上屋顶,查看附近街坊格局。
他们骗衣裳的地方在城西,住的客栈则在城北。
在这个时代,贱民与贫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王都城西多贱民,城北多贫民,两边的消息不大可能互通。以谢青鹤想来,纵然楚家出卖了林姑和他与小师弟的身份特征,秦廷去搜寻也是照着伤妇与两个少年的特征去搜,不大可能知道他们扮成了娘仨个,也就不可能从邸店里查问出他们淘换衣裳的经过。
这时候妇人行经就是比较禁忌的话题了,谢青鹤的身高模样打扮成十来岁的少女,躲躲闪闪地说自己弄脏了裤子,花钱跟店家淘换两身旧衣服救急,这种事上不得台面,没有人会多嘴。
谢青鹤爬到了客栈屋顶最高的位置,将身形卡在了屋脊的阴影中,极目远望。
城中最高最巍峨的建筑,自然是高台之上的紫微宫。
秦廷皇室认为,皇帝是天子,应该住在距离天最近的位置,那就是越高越好。所以,秦廷宫阙俱垒土为台,巍峨宫室高筑其上。城中百姓仰头一望,就能看见飞檐斗拱在云端忽隐忽现,心中自然生起不可冒犯的敬畏之情。
不幸的是,秦廷立朝之初筑起的高台,历经多年风雨,已经不大气派了。
尤其是在见惯了后世磅礴宫室的谢青鹤眼中,秦廷王都的宫室,确实有点不大体面。
难怪自从秦五世皇帝龙白在青州修建别宫之后,秦廷历代皇帝、掌权者就动不动往青州跑,住在青州就不动了。青州别宫看上去是比王都的紫微宫气派不少。
谢青鹤默默把看见的格局记了下来,回到客栈房间取出炭笔粗纸,一一形于纸上。
他重点标记了韩丞相府的位置。
过了许久,伏传与林姑才姗姗而归。林姑手里提着针线篮子,伏传手里抱着一包李子。
林姑才受了伤,怎么带她出去转了那么久?谢青鹤问道。
林姑解释说:这里都是住家,没有市布匹针线的人家,往远处多走了几步。她把东西放下,转身就去翻叠好的衣裳,我也不觉得累。想是小郎君手上没力气,也没伤着我。
谢青鹤与伏传对视了一眼。这是谢青鹤的药效果太好,受伤者反倒怀疑加害者手太轻了?
伏传眼尖,看见谢青鹤卷在一边的纸笔,抽出来一看,马上就辨认出谢青鹤在画王都地图。他就拿起笔来,刷刷刷补全他刚刚上街转过的位置。
师兄弟想法都是一样的。谢青鹤忙着画王都地图,伏传带着林姑出门瞎转圈,也是为了完整王都地图。否则,弄些针线而已,哪里用得着跑出去这么久?
他自己往外跑也罢了,非要带着头颈受伤、出血昏沉的林姑当幌子。
谢青鹤扶住他的肩膀,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伏传也不敢吭气,乖乖低头不语。
林姑完全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将淘换来的衣裳里布料最好、看着最新的旧衣摊开,再用目光打量了伏传的身量尺寸,拿起剪子,咔嚓
就剪坏了。
谢青鹤与伏传专注于地图,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林姑沉着冷静地把剪歪的旧衣重新铺开,咔嚓又是一剪刀
又剪坏了。
所幸伏传画地图速度很快,他一边画,谢青鹤一边记忆,随口问这是什么店,什么情况。
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完事。
伏传不大好意思地抱住谢青鹤,仰头看他的脸:大师兄。
把受伤的林姑带着绕圈跑是他理亏,被大师兄告诫了一下,虽说拍的力度近乎于摸,伏传还是有些害怕怕大师兄觉得自己不好。
谢青鹤摸摸他的脸,莞尔一笑。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伏传趁势抱住他。知道,知道。
林姑就在一边裁剪衣服,他俩也不好说私密的话,好在他们不说话也能顺利沟通。
确认大师兄不责怪自己之后,伏传高高兴兴地想要拿李子来献宝:路上遇见老妪提篮叫卖,我见她可怜,就买了一些。哪想到这么甜不是软的,刚下树的李子,咬着脆脆的。
谢青鹤也跟着过来:青献一带的李子是很好。
伏传要去洗李子,刚来客栈住下也没那么多趁手的家什,于是就打了针线篮子的主意。
姑姑,把针线收一收,我去把李子洗了伏传话音渐无,歪着脑袋从针线篮子看到了铺着旧衣裳的桌面,表情逐渐变得迷茫,你这是
林姑已经把一件旧衣裳剪得七零八落,但是,她的表情实在太过胸有成竹。
这让伏传不禁怀疑,难道这是古早时候的裁剪法?后世已经失传了?我判断错了?
谢青鹤闻声看了一眼,问道:你不会针线?
林姑点头。
不会针线你来裁衣服?还胸有成竹地裁了这么久?伏传吃惊地看着她,怀里捧着的李子都震惊得骨碌碌地滚出去一个。
谢青鹤哭笑不得,先把针线篮子里的东西腾出来,把篮子交给伏传:你去吧。
伏传把李子装进篮子,把地上的李子也捡了起来,安慰林姑:不会缝也没关系。我也有两身衣裳,足够穿了。
林姑放下剪刀,坐在榻上,这时候脸颊才变得绯红,小声说:我没学过针线。
并不是所有仆妇都要懂得针线剪裁。林姑是楚家世仆,从小学的是如何帮助主母治内御下,身份更类似于女管家,缝补裁剪的事也不需要她来做。
谢青鹤把剪烂的旧衣裳收了起来,重新挑了一件合适的衣裳,麻利地下手裁剪。
林姑震惊地看着他:小你会裁衣裳?
手熟而已。
谢青鹤上辈子常见二姐姐、三姐姐裁衣裳做针线,他自己也学过刺绣,以他想来,这事不难。
眼前有布料针线,脑海中有小师弟的模样尺寸,谢青鹤直接动手,心中自然就会涌起无数个这里减两寸小师弟穿着刚好这里短三分小师弟穿着舒适的念头。
刷刷刷几剪子裁短了布料,谢青鹤熟练地穿针引线,将布料一一拼缝。
等伏传拎着还滴水的篮子进门时,衣裳已经改好了一件,谢青鹤正在改第二件。
哎?哎?!伏传放下篮子就往谢青鹤身边扑,大师兄,你给我缝衣裳?这么快就缝好了?真的是大师兄给我缝的啊?
就用线把两片布缝起来,能有多难?谢青鹤把改好的衣裳给他,试试合身么?
伏传乐呵呵地扒了衣裳,马上就把那件改好的小袍子穿了起来,拉拉肩膀,扯扯腋下,两只手贴着腰线轻抚一圈,很满意地点头:比素姑做得还好。
谢青鹤微微一笑。
素姑只能用软尺量体,其实也不知道伏传的活动习惯。谢青鹤就不一样了。
他知道小师弟身上哪处是软肉,哪处是硬肉,起居坐卧时姿态如何,喜欢怎么动作。他给伏传裁剪的衣裳,自然是最合体也最符合伏传心意的。亲密爱人彼此相知的默契,针线上人怎么能比?
伏传也回过味了。见谢青鹤还在缝第二件衣裳,他跑过来对谢青鹤说甜话:难怪丈夫娶妻之后,都要穿妻子亲手缝的衣裳。
谢青鹤并不介意被小师弟称为妻子,只是林姑就在一边,他也不好回得太露骨。
伏传先把李子给林姑分了一堆,拎着李子回到桌边,先给谢青鹤喂了一个,自己含了一个,乖乖地坐在一边看谢青鹤缝线。谢青鹤挺意外。小师弟亲自买的李子,亲自洗了送他嘴里,居然没有问甜不甜,好不好吃?
你怎么了?谢青鹤轻声问。
伏传伸出一只手,去接谢青鹤嘴里的李核。
谢青鹤很习惯地吐在他手心,伏传也很习惯地处理掉李核,又给谢青鹤嘴里摁了一颗。
谢青鹤满头雾水。
这一颗李子吃完之后,谢青鹤将果核含在嘴里,问道:你看什么这么入神?
我已经学会了。伏传宣布。
谢青鹤:?
伏传这时候才抬头,发现谢青鹤嘴里的李子又吃完了,连忙伸手去接:我已经会缝针了。以后我也给大师兄做衣服。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好。
就算谢青鹤并不需要伏传给他做衣裳,小师弟真心实意的殷勤也得高兴地接着。
林姑将李子包在嘴里默默地啃着,李子很脆,她也不敢很用力地咬碎,只怕发出啵啵的声音,惊动了那边两个奇奇怪怪的少年就算那边是两个小孩,林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暧昧。
关系再好的兄弟,也不会开开心心地把自己当做妻子,要给丈夫做衣裳吧?
林姑在楚家做了一辈子下人,最先学会的一件事,就是我啥也不知道。
※
一个寡母带着两个孤女,一直住在客栈里,这是很反常的一件事。
林姑只说家里不方便,带着女儿外出暂住两天,到第三天上就收拾好行李,娘仨一起回家去了。远远地走了好几条街,重新找了一间客栈,又是同样的说辞,一间房暂住两日。
住店期间,谢青鹤和伏传会把附近的地图都画下来。
趁人不备的时候,大多数时候是谢青鹤,会学着王都少年的打扮,易容之后混入市井,去打听各方面的消息。伏传则留在客栈里,陪着林姑,维持住三人的身份。
谢青鹤花费这么多力气去打探消息,这事原本该由陈家奸细来做。
就因为姜夫人突然之间丢了陈家给的马甲,自己冒充了崔氏去韩丞相府,打断了一切计划。
韩丞相府不大容易接近,谢青鹤也没妄想直接去见姜夫人,他找机会去附近晃荡了好几趟,连常朝都没撞见。这时候王都却有大事传得沸沸扬扬
燕城王妘黍在朝堂上掌掴郎中令王琥。
郎中令为秦廷九卿之一,掌管的差事比较复杂,因其执掌禁军,兵权在握,就比较嚣张。
如今秦廷势弱,全部的兵力都龟缩在王都附近,外边已经没有实际掌握的兵马了。能在这个时候当上郎中令、执掌王都大权的,必然是秦帝的心腹臂膀。得罪他,不啻于得罪皇帝。
然而,燕城王妘黍居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哐哐地打了他几个巴掌。
就是为了楚家那事。谢青鹤回来给伏传转述。
伏传的小尾巴都要摇起来了,笑道:挖个坑他们就乖乖往里跳。
当日与楚家上下分别时,楚家好几个年长的家人都不愿让他们离开,伏传就给他们出主意,叫他们去找王都的贵人们哭诉求救。当时伏传提到的是东宫太子妘使,皇四子荆王妘濮,以及皇姑素长公主妘宝器。
伏传说太子仁爱。可惜,太子妃是王琥的女儿。
伏传说荆王公正。荆王生母王贵人就是王琥的姐姐。
素长公主倒是和王琥没什么关系,也是真的很贪财。问题在于,她敢得罪王琥吗?她不敢。她敢吞吃楚家的财产吗?她当然敢。
太子和荆王找了也没用,去找素长公主基本上等于送菜。
搞明白事态之后,楚家没有辜负伏传的希望,把这三人都一一略过,直接找上燕城王诉苦求救。
燕城王在牢里关了十年,脾气还这么火爆?伏传很关心事态发展,他当朝掌掴郎中令,皇帝是什么反应?唉,可惜都是市井传闻,过了几手的消息,不知道真假。
市井之中各种消息都有,有人绘声绘色地说皇帝雷霆大怒,怒斥郎中令处事荒唐,也有人说皇帝雷霆大怒,骂的是燕城王居功自傲、不知尊卑,还有消息说不对,皇帝根本就没说话,燕城王把郎中令打昏了过去,皇帝就灰溜溜地退朝了
不必听细节。谢青鹤点出了最重要的一点,王琥还好端端地做着郎中令。
这就是关键所在。
王琥是天子的心腹,代替天子掌握着兵权。
不管燕城王是为了什么目的弹劾王琥,在天子心中,这都是想跟他夺权,要造他的反。
我就是想不明白。燕城王总不会是个愚人,他要解决楚家的麻烦很简单,根本不必上朝弹劾,私底下找郎中令说一句话,王琥难道不给他这点面子?非要去朝堂上大闹一场。天子原本就猜忌不信任他,他俩还有十年前的私仇伏传摇摇头,我看不用我们挑拨,他自己就能作死。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有些事情,纵然知道后果,也不得不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