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的意思是,他知道会得罪天子,故意去朝廷上打王琥?伏传想不通,图什么呢?
谢青鹤摇摇头,看向窗外沉寂的黑夜。
他不能猜测燕城王的心事,但,所有人都知道,天命在陈。
秦帝与燕城王的关系不用挑拨就很恶劣,君臣间能保持着勉强的和平,最大的功臣就是对秦廷虎视眈眈的陈家。这时候有楚家险些灭门的案子横插一杠子,暂时还看不出来秦帝与燕城王的底线在哪儿,双方未必会那么快撕破脸皮。
家里一直盘算着,让这边自毁长城。谢青鹤觉得情况未必那么顺利。
伏传也慢慢品砸出其中的味道:大师兄是说,万一逼得急了,搞不好玉碎的是谁?
你若处在燕城王的处境,会冲上朝廷掌掴手握重兵的大臣么?谢青鹤反问。
伏传所有所思的摸摸下巴。燕城王这个暴脾气,真的说不好啊。万一没哄得秦帝降旨诛杀燕城王,反倒逼得燕城王先一步逼宫自立,那就很糟糕了。
谢青鹤放下床帐,把伏传塞进被窝里:睡吧。明天我再去找找九阳。
要不,明天我去走一趟?伏传觉得大师兄没有修为实在不方便,来王都有五天了,一直没和阿母联系上,我有些担心。时间久了,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谢青鹤总担心这边还有神神鬼鬼的事情,小师弟少了些见识会吃亏。
恰好明天要搬客栈了。明日收拾好找个丞相府附近的客栈落脚,你去那边找人,我在外边接应你。谢青鹤下意识地搂着伏传,两人睡觉时靠在一起,若有应付不了的事,记得喊文师妹。
伏传忍不住扑哧。
谢青鹤把他捂在被窝里:把林姑吵醒了。
伏传憋着笑,不住点头:大师兄,我们这样打不过就喊文师妹,是不是很作弊?
也不与人争,哪里就算作弊呢?谢青鹤安慰。
伏传偷着乐了一会儿,又说:但是,这样感觉好爽。
谢青鹤想了想前不久一道雷轰死恩州石倦、迅速退敌的故事,跟着点了点头:倒也是。
第230章 大争(42)
次日清晨早起,林姑就照着从前的计划,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挪窝。
对客栈的说法,自然是已经解决了家中的麻烦,这就要回家去了。她一口地道的王都口音,客栈上下都没怀疑过她的身份,常来送食送水的伙计还来说了几句祝福的话,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搬东西。
林姑花两个小钱打发了热心肠的伙计,端了早饭回屋,谢青鹤与伏传也已经起床了。
快吃饭吧。林姑把饭菜摆开,两碗黄澄澄的小米粥,一碟素蒸山菌,还有一小块切开的肉。
她把那碟肉放在伏传跟前。
这年月普通人家很难得吃上一回肉,客栈食肆里供货也很有限。
这几日相处下来,林姑发现小女对吃食上特别上心,特别爱吃肉,暗暗记在心里,总要想办法给他弄上一点。这一碟肉就是林姑笼络了客栈的小伙计,关照伙房特意弄来的。
伏传拿筷子去戳裹着山菌的菜叶,噗地把菜叶戳烂,露出里边的山菌。
素的啊?伏传没什么兴趣,转头就去夹肉。
谢青鹤问林姑:我在王都鲜少见到肉档。如今街面上很少贩售肉食?
早几年市面上卖的都是恩州的牛羊,前些时候断了供,再不来了。林姑提及恩州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看了谢青鹤一眼,城里也有饲育肉畜的人家,大的就有三家。胥家与恩州走得近,恩州出事之后,胥家经营不善,家业都拆卖给了同城的芈家,如今街面上售卖的肉食,大半是芈家所供。
还有个大畜牧主则是城西的符家,前不久,抛却了家业,举家出城去了。
以往还有猎户出城去打些肉食,货予客栈食肆,现在街面上肉少,花钱也难以采买,城门吏揪着回城的猎户不放,十样猎物倒要抽走十一样,若是不依还有牢狱之患。渐渐地,猎户们也不爱去城外猎物,市面上的肉就更少了。林姑说。
谢青鹤想了想,又问道:想来粮食蔬果也相差无几?
林姑点头:新鲜蔬果也是这样。各家都有存粮,还能消耗些日子,家中再有一两块地,种些菜蔬省着些也能熬得过去。唯独肉畜出栏须时。以前家里也是养些狗儿兔儿,长得快。
伏传嚼肉的动作顿了顿,咽下之后,问道:这是什么肉?
是兔肉。吃着略像鸡。林姑解释。
伏传不大相信:我吃过兔子。根本就不像兔肉!
林姑含笑道:兔儿肉不如牛羊肉值价,客栈食肆会用些炮制的手段,让兔肉的口感向牛马肉靠拢倒也不是特别的相似。只是这炮制过的兔肉比牛羊肉便宜,寻常人也不会太过计较。
兔肉就很好吃。伏传突然觉得面前的肉不香了,何必非得弄成牛马肉的味道。
谢青鹤从菜叶里挑了一块香菇给他,说:待会儿去吃兔肉。
吃过早饭之后,谢青鹤与伏传各背了一个包袱,牵着林姑出门退租。
他们沿着长街一路往丞相府的方向走,经过林姑的劝说,伏传才发现王都此时的繁华其实异常空虚。所有铺面都开着门,铺子里也摆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却很少有人登门采买。纵然有人上门,生意也很难成交要么铺主要价奇高,要么铺主自称没货。
林姑解释说:日常所需不肯卖,只怕卖了自家就没有了。朝廷又不许关门停业。
至于其他与维生无关的铺面货物,店主倒是很想赶紧售卖出去,却很少有客人来买。
林姑又告诉谢青鹤:每天都有人饿死。
谢青鹤沉默不语。
燕城王替秦廷续了一命,却断绝了太多普通百姓的生路。
如今青献一线操控于陈家之手,王都孤立,就算天下尚有勤王之臣,想要越过陈家的防线驰援王都,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单说王都的肉畜供奉,多半来自恩州,恩州的商路断供之后,整个王都就没多少肉吃了皇庄里倒是养着不少牛羊猪马,那是给贱民吃的么?
如楚家这样薄有家资的小世家都想方设法往城外跑,天子甚至不顾体面颁旨禁绝下民外逃,民生艰难,可见一斑。
这会儿王都还没有大规模的民乱,多半是因为各家各户尚有储粮,吃糠咽菜勉强过得去。
再过几个月,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丞相府附近的客栈住下之后,又是同一套家中不便的说辞。
这家客栈掌柜的是一位相貌精干的少妇,自称宋女。林姑没有将家中艰难细说,她已经面露同情,说道:旬月里见得多了,多半是被夫家赶出门来,只顾着嘤嘤哭泣。你也伶俐,攒着些私房还能住得起店这间屋子给你,贴墙开窗不大亮堂,随意给些钱就好。
这是被同情了。
谢青鹤与伏传进门一看,说是贴墙开窗,其实屋子里共有三扇窗户,两面贴着对面屋舍的墙壁,也不是彻底没了光线,还有一扇窗户对着院内,下午就有阳光透进来。屋子里摆设很简单,难得的是打扫得非常干净。
不等林姑拒绝,谢青鹤已经把行李放在了屋内。
林姑明白他的意思,对女掌柜千恩万谢:多谢阿姊。难得遇见好心人。
女掌柜离开之后,林姑一边拆行李,一边对谢青鹤解释:如今生计艰难。不少人家都养不起妻儿老母,狠心的将妻女卖去脏处换几斤麦粒,叫妻子回娘家自谋生路的也算得上有情有义了。林姑说着摇摇头,城西还有个升仙台,说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去那里就能成仙登天。
伏传不禁抬起头来:真有人把家中老人家送去?
听说都是老人家自己想去。林姑口吻很淡。
在客栈里稍微安顿之后,谢青鹤拿了一包银瓜子给林姑,与伏传乔装改扮之后,翻窗离开。
伏传打扮成流连市井的小乞儿,在街角就与谢青鹤分手,悄悄往丞相府去了。他身负修为,进丞相府基本上可以不撞见任何人,改扮成乞儿是为了方便脱身。谢青鹤则打扮成四处寻找活路的王都少年,衣衫陈旧干净,在路上左顾右盼,到处询问是否有工。
谢青鹤的本意是接应伏传,找工是个幌子,就围着丞相府附近的几条街,四处打转。
此时民生凋敝,街面上也没什么工可以做。见谢青鹤沿街打转,有闲着无事的好心人指点:大家门下都在收买贱人,你若实在没有活路,自卖自身也能多活几日。若是运气好遇见了好人家,未尝不得善终。
谢青鹤连连道谢,心中很纳闷,怎么附近的富贵人家都开始买奴?
如今时局艰难,世家蓄养世仆花销不小,这时候应该是在开源节流,怎么会同时采买奴婢呢?
谢青鹤起了疑心,干脆就顺着好心人的指点去附近看看,距离最近的一家就是韩丞相府。他找到门上询问,当场就被门子轰了出来,冲着他极其不耐烦地数落:主家只要十岁往上容貌秀美的少男少女,你这样跌头撞腿的丑货也敢上门来问?快滚快滚!
采买美貌奴婢。谢青鹤心中有了数,对那门子点头哈腰地退了回来。
若是一家两家采买美貌奴婢,还可以解释为主家贪花好色,这么多世家一起收买俏奴美婢,那就不可能是私欲作祟。连韩丞相都跟着裹挟进来,这背后贪图美色的究竟是谁,已经呼之欲出了。
除了天子,还有谁能劳动韩丞相帮忙收罗美貌奴婢?
谢青鹤早就知道秦廷的丞相韩瞿是个佞臣,也委实没想到这人这么没下限。当丞相的给天子送美人,当真不怕丹青笔重啊!
离开丞相府不久,谢青鹤腹中饥饿,在附近的食肆里买了一碗麦饭吃。
不是他不想吃点好的,这地方只有麦饭和野菜汤卖!谢青鹤吃着满嘴乱爬的麦饭,心想,若是小师弟在,又要抱怨为何不将麦粒磨成粉,做成面条包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吃了饭,伏传始终没有消息,他就继续在丞相府附近的街面上游荡。
待到日上中天,突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街上跑过去。
他找伏传不大容易,伏传从丞相府出来之后,找到他的下落,二人也不会当街接触,伏传只要从他面前跑过去,谢青鹤就知道可以回客栈碰头了。
谢青鹤看着小师弟啪嗒啪嗒跑过大街的身影,今日所见之悲辛,都似乎在一瞬间消散。
爬窗出来,自然也得爬窗回去。
谢青鹤还没爬上客栈小楼,就看见小师弟神色凝重地攀在屋檐下,并没有进窗。
伏传已经听见他凑近的动静,壁虎似的贴在墙壁上,冲谢青鹤摇了摇头。谢青鹤做了个破窗的手势。伏传对他的命令没有任何迟疑,噗地一脚踹开了窗户,人就扑了进去。
谢青鹤负手守在楼下,目光盯着客栈的正门。若有人奔出来,顷刻间就会被他放倒。
左等右等,并没有人逃出来。
反倒是伏传从窗口探出头来,对他做了个上来的手势。
谢青鹤也不怀疑伏传的判断,身形一闪,人已经从窗户投了进去。屋内除了被伏传踢破的窗户,其余家什都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可见伏传是一击制敌,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机会。
被伏传卸了下巴、打断腿的,居然是客栈的老板,宋女的丈夫,名叫赵二的中年人。
伏传低声说:林姑不见了。
谢青鹤对现在的情况也有些迷茫,这赵二就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也不像是接受过训练的奸细。就算赵二是秦廷的奸细,发现了他与伏传的身份,应该带重兵伏击他们才是,怎么把林姑带走了,独自在屋里埋伏自己?难道他觉得带走林姑能威胁自己二人?
问问。谢青鹤转身检查屋内林姑留下的痕迹,想要获取更多的线索。
伏传把赵二的下巴装了回去,小手恰好捏住赵二的咽喉:你是什么人?为何埋伏我等?
赵二断了腿骨疼得满脸煞白,见了伏传与谢青鹤高来高去的身手,猜测脑补他们的身份,更是把自己吓得抖如筛糠,刚装上去的下巴让他嘴角口水直流,话也说不利索:小小小的就就是个客栈
伏传不耐烦地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低声怒问:我阿母在何处?!
赵二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鼻涕在嘴皮上哧溜哧溜:在、在、在楼下
谢青鹤停止搜查屋内的动作,打开了房门:我去找。
伏传继续逼问赵二:你把我阿母弄到楼下,自己待在屋内伏击我,你是想做什么?
赵二不敢说更不敢不说,被逼得吞声哭泣,呜一声鼻涕喷出个大泡泡,就在伏传面前破裂。
伏传冷静地用真元屏挡住了飞溅的鼻涕,心里已经嫌恶得不行了,抓起赵二的衣裳给他狠狠擦了擦鼻涕:你只说了一个字,就闻见了难堪的臭气。
伏传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滴滴答答的尿渍,他不相信尿会这么臭!
这个货居然吓得屎尿齐流了。
伏传憋了一瞬,实在是有点受不了,往后退了一步:你要是故意拉出来的,我也服气。
赵二面白如纸,这时候还在抖抖抖。
你去外面。别把屋子弄臭了。伏传指着赵二。
赵二哆哆嗦嗦地往外走,跨过门槛的时候,很不幸地有点点东西从他裤管里掉了出来。
伏传差点气死,不等他发飙,赵二飞快地跨过门槛,低头用袖子把掉出来的东西擦干净,向伏传发誓:没有了,干净了。小的打水来洗!
伏传已经没脾气了。
如果赵二是秦廷奸细,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演出来的,伏传也打算认输了,太敬业了!
另一边。
谢青鹤下楼之后,运极耳力听着附近的动静。
就他这几日在邸店、客栈居住的经验来看,接待商队的邸店还有些生意,单纯住客的客栈生意就萧条了不少,这家客栈不少客房都租了出去,算是少见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