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缵缵狠狠切了一刀,冷笑道,爱子也会早夭。
缵缵是个心思非常重的女孩儿,她奉命笼络谢青鹤,数月以来,除了服侍燕城王时流露出的担忧、焦恼,谢青鹤从未见过她在别处展露真情。
这会儿她一边切柰,一边恶狠狠地指责天子,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真情实感。
这番话说得很使人遐思。不过,谢青鹤再是好奇缵缵的身份,也不会在此时伺机探问。
他比较关心的是,荆王之死,会给燕城王带来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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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王之死,使太子悲痛欲绝,收到消息的当夜就病倒了。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也非常错愕,真情实感地大哭了一场,只喊朕的心肝宝贝儿,阿父只想教养你,哪成想你身子骨这么弱,一顿板子就打死了呢?王贵人听闻消息之后,不饮不食饿了三天,皇帝强令宫人用竹管给她灌食,生生把她救了回来。
皇帝死了个宝贝儿子,这事当然不能善罢甘休。
荆王的死,肯定不是皇帝的错,老子教育儿子能有什么错?错在哪里?错在太医救治不力!
别人挨几百脊杖都能活蹦乱跳,荆王只受了区区八十脊杖,怎么就死了呢?抬回去的时候还活着呢,可见在宫里都是好的,是回家之后才治坏了。都是太医的错!
皇帝一边下旨给荆王加封厚葬,一边下旨把在职的几个太医统统处死,给荆王陪葬。
为了表示对儿子的钟爱,皇帝嘴皮子上下一碰,让荆王府中没有生养的妻妾奴婢下人,统统给荆王殉葬。荆王妃就很倒霉,她有过一个儿子,没养住,一场风寒就夭折了。下人请旨询问皇帝,荆王妃这算是有生养还是没生养?
皇帝正搂着新收的美人消遣散心,被问了一句,又想起丧子之痛,悲伤地哭了两声之后,说:朕又岂能舍得叫濮儿泉下无人做伴?她既然没有孩子在膝下抚养,就叫她自己想一想,是否要去泉下服侍夫主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荆王妃哪还有别的选择?只得服毒自尽,与荆王阖棺同葬。
等重病的太子恢复清醒时,荆王府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太子捶床痛哭:连你的妻妾奴婢都不能保全,孤对不住你啊濮弟!
这句话传到了天子耳中,又把天子气坏了,当即下旨申饬太子,骂他曲解君父对荆王的慈父之心,挑拨君父与荆王的关系,使朝野误解,是故意抹黑君父,显示自己孝悌仁爱。借着贬低君父来抬高自己,实在是太虚伪无耻了!
这道申饬的圣旨发出来,朝野哗然。
骂得太狠了!
太子只能连夜上表谢罪,请辞储君之位,再请天子将自己贬为庶人。
天子又下旨骂他虚伪,你要是真的知道错了,你要是真的是个孝顺的孩子,就应该自己替君父解决此时的困局。怎么能假惺惺地上表请辞东宫之位,实际上是要挟君父,使君父沾上不慈的污名呢?
这道旨意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措辞非常激烈的明示。
逼太子自杀!
燕城王府的消息一向不怎么灵通,然而,这道圣旨才刚刚遍传天下,燕城王就吩咐缵缵。
备马。快!燕城王一边咳嗽一边往外跑。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到东宫,东宫掾属皆面露悲愁,见燕城王策马狂奔而来,急忙打开大门,一路小跑着送燕城王进去,沿途大喊:燕城王驾到!燕城王驾到!
太子已经与妻儿作别,白衣披发于堂上,面西而拜。
妘使!燕城王一步跨入堂中,见太子还好端端地活着,竟松了一口气。
你。燕城王缓缓站在太子背后,活下来。
太子重病未愈,瘦得骨肉伶仃,垂头低声道:叔祖父,儿活不了了。他出神地笑了笑,茫然地说,儿病了,累了,又遭皇父厌弃就算活下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只不要死!燕城王粗大宽厚的手掌扶在太子羸弱的肩膀上,一切都有叔祖父!
第237章 大争(49)
谢青鹤亲眼目睹过许多逼宫篡位的政变,得胜者无一例外,全都掌握着决定性的兵权。
燕城王的做法与谢青鹤对他的猜想略有些出入。
由始至终,燕城王都没有去联络过他在禁军的旧部,进宫之前,他把带出来的大部分心腹卫士都留在了东宫,守着意图奉旨自裁的太子。入宫时,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从人。
谢青鹤当然不在其中。他和大批卫士一样,被留在了东宫。
在燕城王府待了几个月,常常跟在谢青鹤身边盯梢的不再是符光,而是缵缵。
燕城王对谢青鹤始终戒心未除,缵缵却认为谢青鹤已经被她收拢在股掌之间,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对谢青鹤有着十二分的得意与信任。燕城王离开之后,缵缵去了内室探望陪伴太子妃,丝毫没有防备着谢青鹤生乱的意思。
谢青鹤与身边相熟的卫士们聊了两句,趁人不备,很快就离开了东宫。
他肯定,燕城王此行绝无善意。
当机立断非常重要。如果被燕城王表现出来的孤独羸弱所迷惑,陈家就会迎来大敌。
这时候撵上去杀了燕城王不是最好的计划。马上通知小师弟,知会在韩瞿府上的姜夫人,让韩瞿进宫提醒天子,将燕城王截杀在宫中,使王都生乱,百姓生疑,才能让陈家的利益最大化。
谢青鹤离开东宫就藏匿了形迹,一路朝着伏传与林姑的住处飞奔。
伏传不在住处。
他俩各行其是各管一摊,都是在夜里碰面。以正常人的想法,燕城王就算想搞事情,也得事先联络旧部才能往下一步走,肯定会有个让谢青鹤联络伏传、提醒韩瞿的时间差。
哪晓得燕城王是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奇葩。
谢青鹤与伏传压根儿就没有紧急联络的渠道,现在谢青鹤只能自己往韩瞿府上跑。
好在天子与太子之间剑拔弩张,王都各方势力都在观望,韩瞿更是心心念念要搞散了妘家天下向陈家投诚,燕城王刚刚出门往东宫跑,韩瞿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常朝就蹲在丞相府附近早已废弃的枯井边,东张西望。
九阳。谢青鹤上前打招呼。
常朝被冷不丁从背后钻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栽进枯井里,连忙从井沿上滑下来,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无人之后,方才施礼:小郎君怎么冒险过来?
你是在等隽弟?谢青鹤问。
常朝点头:韩瞿跟着燕城王进宫去了,夫人恐怕隽小郎来找,使我出来候着。
伏传这些日子常常带着林姑去采药玩耍,未必那么及时地得到消息。谢青鹤从不肯说伏传一句不好,这时候也不肯挑剔伏传紧要时候联系不上,问道:韩瞿独自进宫?
早几个月得了小郎君提醒,夫人就让韩瞿小心留意燕城王在禁军的几个旧部。今日燕城王突然进宫,夫人与韩瞿再次密谈,韩瞿才肯透露,燕城王留在禁军的几个旧部,多半都被天子笼络过了就等着燕城王去联系。常朝说。
谢青鹤有些意外,又觉得都在情理之中。十年前燕城王被皇帝幽囚,他在禁军的旧部若不肯向天子表白忠心,怎么可能继续在禁军留任?但,韩瞿这句等着燕城王去联系就非常可怕了。
燕城王为什么不去联络旧部?
他知道,他所谓的旧部,一个都靠不住。
韩瞿不大想跟着燕城王进宫,只怕跟得太紧了,让秦帝生疑,反倒把燕城王摘了出来。常朝提起韩瞿和皇帝都有着无数的轻蔑,满嘴不在乎,夫人认为,这是个除掉燕城王的绝好时机。就算燕城王没有联络旧部,只是进宫向天子求情,也可以趁势杀了燕城王天子必定欢喜。
这与谢青鹤的盘算不谋而合。
唯一不同的是,谢青鹤认为燕城王必然还有杀手锏,姜夫人则是打算冤杀燕城王。
不管燕城王是不是去搞皇帝,韩瞿都要把谋反的罪名扣在燕城王头上,趁势将燕城王除去。
燕城王与太子的关系已经密切到让天子坐立不安。今日天子会颁下这一道逼死太子的圣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太子与燕城王走得太近,让天子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韩瞿能调动禁军?谢青鹤问。
常朝被问得有些茫然:他不能?禁军一直在郎中令王琥手里,不让任何人插手。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人进宫,韩瞿搞他,根本不需要调动禁军吧?
谢青鹤点点头:好。
眼见谢青鹤转身就走,常朝急问道:小郎君这是要往哪里去?
谢青鹤要冒险潜入宫禁。
姜夫人催促韩瞿入宫栽赃截杀燕城王,韩瞿也听话进宫去了。但是,姜夫人在背后能做的事太过有限。韩瞿迷信兵力,燕城王没有去联络旧部,孤身入宫,韩瞿就不把燕城王放在眼里,这让谢青鹤觉得此事变数太多。
燕城王绝不可能进宫跪地哀求天子对太子施以仁慈。他要保住太子,肯定还有杀手锏。
谢青鹤进宫的目的是做最后的兜底,以防燕城王真的干掉皇帝,窃得秦廷大权。不过,这事就不必向常朝交代了,平白让姜夫人担心。
谢青鹤挥挥手,人已消失在僻静的街巷中。
这年月的宫禁也没有后世那么难以侵入,一来宫苑范围太大,守卫难以兼顾,二来宫墙不高,混进去也不大费力。常有百姓误入宫苑被逐出的消息,只要不是跑得太远、触及核心区域,没有冲撞了贵人,倒也不会把误入宫苑的百姓怎么样。
这时候王都市面缺粮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皇庄内部供给充足,皇帝倒还知道要笼络拱卫自己的卫士,从近卫到禁军都足额发放粮饷。架不住中间也有趁势发财的贪官污吏,禁军的粮饷不敢克扣,守宫的近卫倒成了欺凌对象,不给发粮食,只给铜币。
市面上哪里还买得到粮食呢?能吃的东西才是硬通货。把近卫们饿得满腹怨气。
谢青鹤往宫里翻的时候,就看见守宫的近卫歪在一边打瞌睡,压根儿没人认真值守。
处处都是灭国之象。
谢青鹤与伏传把整个王都都踩了一遍,唯独没有来宫中行走。这时候只能凭着情报中的记述复盘宫中各处建筑,推测天子起居之处。这时候的皇帝也不是非得固定在什么地方住着,隔三五个月就移宫挪窝也不稀罕。
谢青鹤混进宫扒了一身宫奴的衣裳,没有问出天子的居处,只管匆匆往里边赶。
宫殿群也分邑苑宫室,核心区域都在同一片,大方向不会出错。
就在此时。
一声毫无征兆的惊雷,轰隆劈了下来。
谢青鹤抬头望着晴空万里的苍天,既无阴云,也没闪电,这雷是怎么来的?
就在此时,天边涌起大片铅云,急速翻滚,朝着响雷的方位积聚一团,天地瞬间变得阴黑无光。这就是谢青鹤很熟悉的雷法了寒江剑派的天诛之法,小胖妞的手笔。
小师弟在前方。
意识到小师弟在与人斗法,谢青鹤不再迟疑,朝着前方一路飞奔。
往前奔了几个宫室,谢青鹤就发现有近卫频繁出入,大方向都与他一样。和他一样穿着灰衣的宫奴也有不少,都跟没头苍蝇似的满地乱转,匆忙赶路的近卫也根本懒得顾及。
偶尔碰见有相识的宫奴互相传递消息,喊的都是:雷祖降临接引天子啦!
也有不懂事的小宫奴两眼发直:天子被雷劈啦!马上就会被身边人大惊失色地捂住嘴。
谢青鹤再往前走,近卫已经把天子接受群臣拜谒的大正台围了起来,这群人也都很懵逼,多数人困惑又紧张,对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想要互相讨论一句,又忌惮着身边整队监督的上司,只得悄悄递眼色,在无声中用默契交流。
谢青鹤要不着痕迹地突破这层近卫的防线就比较困难,正在想辙时,轰隆一声。
小胖妞的雷也下来了。
此时天空中飞起十多道熟悉的剑气,伏传稚气的身形御剑而起,倏地从天边飞过。
目睹了这一幕的近卫都不可思议地仰着头,一半呆着没动,一半急切地想要寻找见证者:看见了吧?你看见了吧?我不是眼花吧?有个人在天上飞啊?!
谢青鹤已经追了出去。
伏传御剑飞行速度极快,谢青鹤循着剑气赶到时,斗法已经结束了。
一间挂着灵间匾额的宫室被剑气削塌了大半,不属于世间的真火悄无声息地燃烧着,无数厉鬼在真火中惨叫,一点点化作飞灰。伏传手中握着一根散发着纯阳之气的灵索,另一端缠绕着一只女鬼的脖颈,一人一鬼正在对峙。
察觉到谢青鹤走近,伏传狠狠一拉,被灵索束缚的女鬼便飞入火海,一样被烧成飞灰。
伏传双指轻点,将剑气收入眉间紫府,转身走向谢青鹤:大师兄。
他近前屈膝跪下,双手平摊,掌心齐齐整整地排着十二枚镇魂钉。
这是当初他替凉姑养魂时赐给凉姑的镇魂之物,如今已经被他亲手收了回来。不等谢青鹤说话,原本钉在凉姑魂体上的镇魂钉一阵噗噗闷响,尽数钉进了伏传体内。
镇魂钉?
飞入小师弟体内?!
错愕震惊之下,谢青鹤有些上不来气,盯着伏传瞬间苍白的小脸。
伏传也不说话,低头跪着。
二人僵持片刻,谢青鹤压抑着怒火,低声命令道:起出来。
噗。
伏传体内的镇魂钉飞出来一枚,沾着血,落地就无形无状地消失了。
谢青鹤胸臆间那一股气非常上头,咿咿呀呀要往上冲,又死死地被多年修行出来的冷静镇压着。
又是噗地一声。
第二枚镇魂钉从伏传肩头的小眼儿里飞出来,落在地上,又是一沓飞溅的血花,无比刺眼。
就在此时,已经有守宫近卫成队地赶来,脚步声嘈杂凌乱,隐有兵甲碰撞之声。
伏传还能稳稳地跪着不动。
谢青鹤咬牙道:走。
伏传即刻起身,熟练地背起谢青鹤,登云天外,远远地滑向宫禁之外。
宫城之外就有一座御苑,原本是皇室围猎之用,皇帝不爱骑射,很少巡幸此地,底下人也懒得打理,荒疏已久。这时候更加无人值守,连饲养在此的各种禽兽都已经被卖了个七七八八。
伏传按下云头,与谢青鹤在荒草丛生的林间停步,解释宫中情况:燕城王一拳捶死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