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再三忍耐,终究还是忍不住:你身上还有十枚镇魂钉!他很想控制住伏传,又觉得周身钉着镇魂钉的小师弟根本碰不得,只能气愤却轻柔地捏住伏传的后颈,起出来。
说完再起。伏传仰头盯着他的双眼,并不听话,大师兄不关心宫中情况?
你就是仗着我此生不修,拿你体内的镇魂钉没办法么?谢青鹤问。
伏传张了张嘴,低头服软:没有。大师兄,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弄出来。
噗。
噗。
噗。
镇魂钉只有在飞出伏传皮肉时才有一点闷响,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镇魂钉是魂魄鬼类的保命之物,因魂魄无形无质,不知疼痛,钉入魂体也没什么知觉。伏传直接把镇魂钉往自己的肉身上钉,浑身要穴捅出十二个窟窿,拔了钉子,伤口也血流不止。
谢青鹤问道:带药了吗?
伏传摇头:没有。
你打算就这么敞着十二个小洞洞一直流血?谢青鹤问。
伏传小声说:是大师兄叫我起出来的。
谢青鹤被他惊呆了,一时之间,竟然有了一种与小师弟无法沟通的知觉。
自从安安夜宿观星台之后,谢青鹤一直都在反省自己,是不是有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不知不觉地就让小师弟吃亏受苦。他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注意与伏传的每一句对话,结果却背道而驰。
谢青鹤终究没有放纵自己的脾气,再三忍耐地说:大师兄现在叫你止血。
伏传也不是真的拿伤口没办法,眼看谢青鹤要翻脸了,他就用真元屏障把十多个伤口封起来,很快就止了血。见谢青鹤气得梗住不肯松懈,他上前黏糊糊地抱着谢青鹤,在谢青鹤跟前蹭来蹭去,小声说:大师兄,我只是想赔罪。
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我不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觉得需要赔罪,又为什么想用这种方式赔罪?谢青鹤捧着伏传仍旧苍白的脸蛋儿,与他对视,似乎想从伏传的双眼看进他的心底,我与你相处的越久,越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情侣之间,通常说出从前不是这样的话时,就是指责现在的状态不够好。
伏传被这句话戳得难过,低头说:我会改的。
谢青鹤知道伏传状态不对,可他俩的问题绝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现在伏传身上的镇魂钉起出来了,伤口的血也止住了,谢青鹤就转而询问宫内发生的一切:我听传言说天子被雷劈了。
伏传见他岔开话题,顿时精神了几分,解释说:被雷劈的是燕城王。
燕城王只带了两个从人进宫,谁都没有怀疑他的来意。两个人能顶什么用?而且,卫士只能留在宫门之外,不可能跟着燕城王一起谒见天子。
天子在大正台接见了燕城王,叔侄二人假惺惺地守着君臣之分,谁都没想到燕城王会中途发难。
他离着秦帝只有三尺丹陛。突然爬起来冲到秦帝跟前,举手就是一拳。伏传指了指面门正中,该是把后颈这处要害捶断了,秦帝马上就死了。秦帝跟前有个阉人,大喊一声,屏风后边跑出来一群宫娥,齐声颂念咒文,就有厉鬼显身,晴空霹雳。
谢青鹤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关系:法雷是朝着鬼类去的?
是。那鬼故意落在燕城王头顶,雷就劈在了燕城王头上。奇怪的是,雷法加身,燕城王居然没有死!伏传说。
谢青鹤倒不觉得很意外:雷是冲着厉鬼去的。燕城王若非德薄歹毒之人,便不受雷法所刑。
秦廷供奉的修士擅长养鬼之术,以此借用雷法,以谢青鹤的见多识广也觉得颇为玄奇。不过这类雷法也有很多限制,就算能指哪儿打哪儿,却不能控制雷法降下之后的结果。
一个雷劈在燕城王头上,竟然没有把这一介凡夫俗子劈死,就证明燕城王于心无愧。
哪怕他杀死了自己的君主,雷法也不忍降罪于他。
伏传继续解释说:那阉人颇有几分修为,雷法下降之后,察觉到了我的气机,使厉鬼扑我。我本不欲与他交手,他缠得太紧,我就请文师妹帮了帮忙。我也没有滥杀无辜。那群厉鬼皆血食人类,秦帝使臣下进献美人,宠幸过后就丢去灵间饲养厉鬼,这两年吃了不少人。
燕城王呢?谢青鹤问。
伏传眨眨眼。
谢青鹤就明白了,燕城王是死在了小师弟手里。
但,事实上,不管伏传是不是顺手杀了他,燕城王都不可能活着离开宫城。
守宫近卫能那么快地把大正台围个水泄不通,背后是韩瞿在指挥调动。姜夫人的指点是,不管燕城王有心无心,韩瞿都要栽赃他谋反之罪,将他截杀在宫墙之内。现在燕城王弑君之罪坐实,韩瞿手中握着兵权,绝不可能放过燕城王。
伏传先一步下手,一来可以凿实燕城王的死亡,二来也不必使燕城王受过多折磨。
皇帝死了,燕城王伏诛,太子妃的父亲是掌握着禁军兵权的郎中令王琥,他必然扶持太子登基。
走吧。谢青鹤问明白情况,着急出城,一旦太子登基,韩瞿必然失势。在此之前,我们得赶紧离开。带着韩瞿逃跑太累赘,不带韩瞿就得担心他反水卖了姜夫人,只能抢个时间差。
至于说姜夫人与韩瞿商议好的盟约条件,谢青鹤压根儿也没打算承认。
燕城王都死了,还真的把韩瞿带回陈家,让他在新朝继续祸祸百姓?
二人在御苑说话没花费多少时间,伏传用登云术带着谢青鹤下山,直奔韩丞相府。
这时候宫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街面上平静如昔,常朝仍旧蹲在枯井边等伏传。与常朝汇合之后,伏传说道:舅父,此间事了,快去请阿母与夫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城。我去接个人。
常朝愕然道:这时候去接人?万一走散了呢?你可千万别动了!
谢青鹤知道他要去接林姑,说道:走散了便去城外汇合。示意伏传,去吧。
常朝也不敢耽搁,连忙进去寻找姜夫人和常夫人说明情况,谢青鹤就在原地候着。
姜夫人对谢青鹤十分信任,尽管常朝说得语焉不详,她还是冒着得罪韩瞿的风险,马上指挥带来的几个陈家奸细女婢收拾好要害细软,一身轻便地从侧门溜了出来。韩瞿是个极其谨慎之人,丞相府里没有任何人知道姜夫人的真实身份,丞相的妻妹也不是囚犯,她要出门散心,谁都没有起疑心。
车驾路过窄巷时,常朝打了个呼哨,谢青鹤一溜烟跑了过来,钻进半掀开帘子的马车。
姜夫人与常夫人都在车中。
你这要了命的不孝子!姜夫人一把抓住谢青鹤,先骂了一句,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清减了。模样怎么也变了?
谢青鹤无奈地说:脸上带着妆。
常夫人则问道:隽儿呢?
谢青鹤简单解释了一句。
姜夫人则问正事:妘黍死了?确实死了么?
嗯。谢青鹤与燕城王旦夕相处好几个月,生出了几分好感,不大想提他的死讯,皇帝与燕城王都死了。恰好韩瞿在宫中主持大局,只怕没那么快出来,我们赶紧离开。
姜夫人喝止了车驾:等一等。停车!
驾车的奸细只听姜夫人吩咐,马车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
不能就这么走。妘使乃中宫所出,素有贤名,也不比皇帝那么疯狂昏聩。若他承继皇位,必是我家劲敌。快,纱女,你即刻进宫去见韩瞿,让他瞒住皇帝驾崩的消息,矫诏赐死妘使!姜夫人命令道。
坐在车辕上的男装少女即刻跃下地:是。
姜夫人又吩咐车夫:走。
韩瞿在朝中的靠山是已经死掉的皇帝,太子对韩瞿素无好感,两边还隐有龃龉,一旦太子登基,韩瞿势必要倒霉。姜夫人出的主意,韩瞿很难拒绝。
不过,姜夫人显然也只是碰运气。
运气好,韩瞿就把太子杀了,运气不好,那就是太子把韩瞿杀了。
她根本不在乎王都谁来掌权,不过是在临走之时再给王都添一把火,让妘家死得更快些。
常朝带着丞相府的令牌,姜夫人一行坐的又是丞相府的马车,城门吏低头哈腰言辞恭敬,更加不可能来掀帘子查问车中贵人身份,出城非常顺利。
谢青鹤指点车夫往东走:隽弟会去那里与我们汇合。
他指的方向是他与伏传来时的方向,只要沿着驰道行走,绝不会与伏传失散。
真正出了城踏上归途,姜夫人就不怎么担心追兵了。
韩瞿被她临走时出的主意绊住,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出卖她的机会,此行所有人都会骑马,快一步跑出来几十里路,王都想要派兵追赶也得担心会不会跑得太远被陈家伏击。
她更担心的是如何向陈起交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这么带着隽儿来王都涉险!
谢青鹤也在考虑这个问题。陈起必然已经气疯了,拿唯一的儿子没辙,以他的脾性肯定会迁怒身边人。最容易倒霉的是还躲在里梁山的陈利等侍卫,紧跟着就是小师弟,姜夫人。
但是,小师弟拿了一张免死金牌:燕城王死于隽弟之手。
姜夫人马上就明白了儿子的顾虑,说道:不必担心我。
她在王都一直躲在韩瞿背后,给韩瞿出了不少阴招。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唆使百姓去燕城王府门口哭诉伸冤,才会有此后一连串的事件。与此相比,让韩瞿去离间太子与天子的关系,在荆王受刑时做手脚,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陈起这人再是翻脸无情热衷迁怒,只有一条好处,不但论功行赏,他还赏罚分明。
姜夫人办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有陈起安排在她身边的奸细作证,就算杀死燕城王的功劳被伏传分去了一半,她在王都所做的一切也足够让陈起消除对她的戒心,重新将她视为妻室。
何况,姜夫人走的时候,谢青鹤还老实待在青州。这事和姜夫人实在关系不大。
姜夫人叹气:你说你来有什么用?
谢青鹤把这段时间的经历梳理了一遍,好像是没帮上什么忙,顿时哑口无言。
常夫人在旁细声细气地替谢青鹤与伏传鸣不平:若不是小郎君来通风报信,我们在丞相府不知道宫中情况,韩瞿得势,说不得要拿我们要挟家中。韩瞿失势,必然会出卖我们。
皇帝和燕城王一起死去的局面,谁都没有事先预测过。
韩瞿失势卖人是必然的,这点都没有疑问。唯一不能确定的是,如果韩瞿矫诏控制了王都,他会怎么做?识时务地按照先前约定直接向陈家投诚?还是不自量地想要取代天子之位?
身边没有伏传这样的高手迅速传递消息,在王都失去了先机,下场会非常可怕。
姜夫人不喜欢认错,厚着脸皮结束话题:罢了。
常夫人掀起车帘张望一番,失望地说:隽儿能追得上来么?要不要等一等他?
跟车的纱女离开之后,常朝就换来车辕上守卫。听见姐姐担心,常朝隔着门帘请示道:阿姊别担心,我去迎一迎。
他不会丢,你往别处跑就说不定了。谢青鹤不让常朝离开,再走几里路,挨着荒废的驰道,找个地方扎营。最迟天黑之前,隽弟一定会找过来。
姜夫人不大喜欢这个计划,看了常夫人一眼,倒也没有出声拒绝。
车内一片沉默。
过了许久,姜夫人才突然说:妘黍就这么死了?
她这时候才慢慢回味过来,意识到她对家族的报复彻底落地了。
此前一直分析燕城王想要弄死太子、篡位自立,谁也没想到燕城王为了保住太子,居然孤身入宫,一拳捶死了皇帝。经营了大半年的计划突然就成功了,凶险的王都之行就这么轻易落幕。
想必他也早就知道在禁军的旧部不可靠。谢青鹤说。
今日韩瞿才透露了燕城王旧部是鱼饵的事,燕城王不曾上钩,也得不到丝毫助力。
但是,燕城王会跑去宫中来个极限一换一,拉着皇帝一起死,这也太过荒谬。在此之前,谁都想不到燕城王会这么疯。倒回去考虑审视燕城王的种种作为,又觉得各种反常都有了原因。譬如燕城王为什么要把卫士留在东宫,为什么要对荆王之死不闻不问
他所做的一切,是为死谏。谢青鹤结论。
只是燕城王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再是皇帝,而是被天子逼得险些自裁的太子。
姜夫人认为燕城王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嗤笑道:他若有废立之心,王都或有三五年苟延残喘,他死了,指望妘使用仁爱守城?
谢青鹤隐隐约约地觉得,燕城王可能早已经不指望守城了。
车驾在谢青鹤指点的驰道边停下,随车的奸细们很麻利地扎营,给主子们送来热汤。
没多久,常朝就发现了远处的探哨,即刻翻身去追:不知道是哪边的人马,我去截下来问一问!
在王都待了这么长时间,所有人都知道禁军很懒散荒废,应该不会在这么远的地方放哨。
但是,这地方距离王都太近,要说是陈家的探哨,好像也有点跑得太远?
都杵到秦廷的鼻子了。
我随你去。谢青鹤也很上心,有探哨的地方必然有成队人马,若是没能把探哨截下来,让他跑回去报信,接下来很可能就是大队人马来追杀。他们一行只有不到十个人,应付不了。
哪晓得才刚刚站起来,生生被姜夫人拉住了胳膊:你不许动。
被姜夫人拉扯片刻,已经有两个奸细女婢牵出马,追着常朝一起远去。
谢青鹤:我骑术很好。
骑术再好也不必你去冲锋陷阵。在外野了半年没人管,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王都皇帝占的地盘且不及你阿父指尖大,他那儿子是什么排场?你可收一收心吧,待你阿父打下王都,你才是这天底下最金尊玉贵的孩子。姜夫人拉着他在身边坐下,细心地给他捋了捋散乱的发丝。
谢青鹤只好乖乖坐着,仰望着常朝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