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睁着眼,没有半分睡意。
怎么啦?伏传终于意识到大师兄情绪不对,为何不开心呢?
谢青鹤不说话。
但是,伏传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丝倔强的委屈。
若是这种表情出现在从前的大师兄脸上,伏传简直无法想象。
可这一位大师兄,是伏传从懵懂时一点点养大,一点点教导懂事的白纸。哪怕他成长得飞快,在伏传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个不大懂事的小宝宝。几个月前,这位大师兄还在观星台咔嚓咔嚓啃了一把棋子
是不是我哪里疏忽了?伏传马上反省自己,有些找不到重点,我不是故意的。大师兄,你大人大量原谅我,告诉我哪里不起,我马上就改。肯定是我的错,大师兄不会随便发作我。
没有发作你。谢青鹤否认道。
嗯。伏传主动搂住他的胳膊,将侧脸挨了上去,大师兄教教我。
这些日子都是你在教我,我没什么可教给你的。谢青鹤声音低微,你再等一等。等我回来了,就不必这么忧愁烦恼,镇日难过。
这是谢青鹤第二次提及等我回来了,伏传心念一动:大师兄,为何故事重提?
你从前对我也是这样么?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不解:哪样?
有事便放在心底,一声不吭,自己消解。谢青鹤问。
伏传被他问得一愣,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与谢青鹤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任何事情他都敢去找谢青鹤问一遍,但,很多事情他也确实不会跟谢青鹤直说,宁可自己默默隐忍。
就如同他和谢青鹤赤诚相对许多年,那也不可能两人一起上茅房,彼此对着放臭气。
哪怕是道侣至爱之间,也要留存一些私密和体面。
谢青鹤继续问道:在观星台时,你夜里不睡觉,坐在榻上发呆,你说是不足一提的小事,说出来怕被我笑话,不是不肯对我说,而是不肯对大师兄说,不肯对任何人说。如今又坐在这里发呆这又是不肯对大师兄说,不肯对任何人说的不值一提的小事么?
这番话切中要害。
伏传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表情略显艰难。
谢青鹤见他这样就有些慌了,犹豫片刻之后,拿手抹了抹他的脸:我不问。我不该问。见伏传眼底带着晶莹的湿润,他心中越发难受,我不是逼迫你。我只是
谢青鹤叹了口气,带着些歉疚赔罪的意味,低声解释说:小师弟,幽精爽灵都有同样的记忆,我原本是不该有情智的那一部分。等那个我回来了,我就不在了。他们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或是不能与他们相比也想尽力使你开心。
我只是想为你分忧,如今话赶话多问了一句,让你如此难为,倒是弄得本末倒置。谢青鹤用手抚摩他的脸颊额头,低声安抚,你别难过。只要你开心,别的都不重要。
伏传被他几句话说得哽咽了一声,摇头否认道:我说过,大师兄就是大师兄,没有这个大师兄那个大师兄他抱着谢青鹤的胳膊擦去眼泪,真正触动了情肠,难以自抑,正因为是大师兄,我才不敢说也不敢问
谢青鹤分得清楚他的情绪真假,皱眉道:你,究竟为何烦恼?
伏传挨在他怀里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大师兄就不觉得文师妹带回来的消息很奇怪么?为何不许我接近仙棺?
有危险?这是谢青鹤下意识的反应。
便只有我接近仙棺有危险么?伏传又问。
不仅有文澜澜带话回来,还有谢青鹤留在幽冥花上的字句,两边的说辞都很一致,不准伏传接近仙棺。如果所有人接近仙棺都有危险,以谢青鹤的周全谨慎,绝不会单单点名伏传。
谢青鹤考虑片刻,安慰他道: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天塌下来,也有大师兄替你顶着。
若我就是将桑山仙人打落云端的恶
伏传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竖起食指捂住了他的嘴。
若你与仙棺旧日有仇,也已经轮回成人入世赎罪。退一万步说,你是谢青鹤的道侣,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再有多少前事,前有宗门,后有师兄,轮不到你来操心烦恼不要再钻牛角尖了,想的都是没谱的事。谢青鹤哄道。
两人正在榻上絮絮叨叨说私房话,门外有弟子来禀报:掌门大师兄,伏小师兄,天子来访。
谢青鹤和伏传都很意外。
天子来访?
皇帝怎么会突然到访桑山?压根儿就没收到消息啊。
论情论理,于公于私,世俗天子亲自来访,谢青鹤总要出面接待。伏传连忙起身服侍他换好衣裳,与谢青鹤一起出门,问道:天子驻跸何处?
弟子来时已经到了大本营,说是要先去拜望老真人。门下弟子答道。
谢青鹤下意识地觉得不妙,伏传同时叫了声糟糕,二人也不曾互相确认询问,默契十足地双双腾身而起,直接朝着上官时宜的住处飞掠而去。
中堂已经是一片狼藉。
满地龙鳞卫兵卒的尸体,姚岁倒扑在门廊之前,门窗碎了一地。
眼见着上官时宜的轻雪枪顺着屋墙劈开了大半座堂屋,伏传指间的慕鹤枪倏地飞出,人便随着□□呼啸而至。上官时宜的枪法就是怒战八方的大杀器,伏传又杀进了战圈,两把枪同时横扫,整个中庭根本就盛不住这可怖的战力,砖瓦屋舍就像是纸糊的玩意儿,瞬间就被轰了个粉碎。
谢青鹤不紧不慢地守在外围,额间飞出一道剑光,两道剑光,三道剑光整整八十一道剑光,遮天蔽日般笼罩着整个战场,引而不发,伸缩吐锋。
屋舍彻底坍塌之后,四道身影飞了出来。
鲜于鱼、上官时宜,谢青鹤不认识的中年人,伏传。
三打一,原本不该有悬念。
然而,谢青鹤不认识的中年人非常能打,居然能单手接住上官时宜的强袭,指尖水纹波动,划开一道奇异的空间,险些把鲜于鱼扔了进去千钧一发之际,伏传将慕鹤枪掷了出去,鲜于鱼一把抓住,伏传又牵动真元将慕鹤枪强行收回,顺便把鲜于鱼带回身边。
谢青鹤没有看见己方落败的可能,便安然自若地从旁掠阵,以防对方逃脱。
这已经是上官时宜第二次遇袭了,这人肯定与此前重伤师父的人同伙。想起这伙人谋害恩师还企图构陷小师弟,谢青鹤就不打算放过他们。
掠阵时,谢青鹤还有心思低头看了倒在地上的姚岁一眼,给他丢了一瓶药:自己吃。
姚岁伤得不轻,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倒出药丸吃了一颗,撤到安全地点窝着休养。
谢青鹤继续观战。
渐渐地,谢青鹤从战圈中读出了几分暧昧。
众所周知,众对单的战斗有极限。空间只有那么大,万人一拥而上也只有最内围的战士才能得到出刀的机会,外边的人只能打酱油等着递补。修士作战也是如此。
如上官时宜、伏传这样使枪的修士,非常擅长一对多,万军从中斩级百千不在话下。
但是,要他们联手去对手一个敌人,反而很别扭,施展不开。这时候就需要战场默契,互为主次,谁的机会最好,谁便主攻,其余人等负责补位、补刀,打辅助。
这场战斗自然是以上官时宜为主,伏传修为比鲜于鱼高了不止一筹,应该是伏传打下手。
然而,现场并非如此。
上官时宜一直都在带着鲜于鱼围攻对手,伏传一直被冷落在战场边沿。
凭伏传的战力,要强行杀进去不难,但肯定会破坏上官时宜和鲜于鱼的攻势。那就不是打配合了,而是一团混战。非但不能提升战力,一个不小心还可能上演自己人干自己人的惨剧。
被排挤了?看上去也不是。
好像是师父不想让小师弟与对方动手
谢青鹤突然反应过来。那个他从没见过的中年人真的是周朝天子?束寒云?伏蔚?因为他是伏传的生父,所以,上官时宜不让伏传对他动手。这是避免伏传落下弑父的骂名?
就在此时,那中年人已经体力不支,上官时宜伺机一枪挑下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中年人凌空倒转几个腾挪,依然没能避开上官时宜轰然洞出的枪痕,本该血肉成泥的瞬间,他浑身上下就像是水纹波动,一阵阵颤抖,哗啦一声,落下几层血雾。
再飞出去时,已经变成了一道年轻潇洒的身影,凌空啪地甩出了一道蟒鞭,只取伏传咽喉。
伏传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竟有一丝恍惚。
所幸恍惚归恍惚,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慕鹤枪倏地刺出,绞住了抽来的蟒鞭,略微僵持之下,蟒鞭似是腐朽无力,很快就被慕鹤枪寸断于地上。
那人哼了一声,飞身要逃。
谢青鹤的剑气等了多时,天罗地网般落下。
师哥!那人冲着谢青鹤喊,你杀了我一次,还要杀我第二次么?
字字泣血,声声带泪。
漫天剑气已经倏地洞穿了他的咽喉,确认他死透了之后,纷纷飞回谢青鹤的额头,雌伏不动。
眼见上官时宜与伏传眼神都很奇怪,谢青鹤默默地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说:他二师弟?说着又认真看了一眼,命不与神合。
上官时宜:
伏传见他一无所知,便解释说:二师兄的魂魄在龙城。
那这是伏蔚的魂魄?当时便不曾杀灭么?谢青鹤全然不解,凑近了那具属于束寒云的尸身看了好几眼,他是与燕师叔他们一起复活的?原来二师弟修为如此之高?
这句话问到了重点。
上官时宜摇头道:他死时岂有这等修为。只怕另有蹊跷。
谢青鹤注意到,师父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小师弟身上。难道师父认为,这件事的蹊跷落在了小师弟身上?可是,师父的态度又不像是在猜忌怀疑小师弟。小师弟也没有任何不安不满。
他们俩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呢?谢青鹤想不通,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敢问。
第382章
束寒云已经死透了,伏传上前检查他的尸体,捡起落在地上的腐朽蟒鞭。
师父,大师兄,这事不对。伏传将鞭子拿给上官时宜察看,当初是我替二师兄收殓,他的鞭子一同随葬琼林,如今也有十多年了。这是深埋地下的模样。
谢青鹤默默听着,也不说话。
上官时宜见他不懂,便解释说:素秦几个也是死而复生之人。不过,他们并非从琼林复活,而是一直就不曾死去。若,他指了指死在地上的束寒云,说,他与素秦等人是一样的遭遇,他的鞭子就不该入土,不该是这样朽烂的模样。
谢青鹤终于找到了这件事的重点。
飞升当日,世间就发生了离奇的改变,大批死去的人复活,不存于世的人现身。
据文澜澜所说,这种异变是她强行扭转了叶庆绪对大阴阳符的指令,使大阴阳符遵行了当时懵懂无知的胎光谢青鹤的心念,复活了所有谢青鹤喜欢的人,召来了诸世界中所有谢青鹤信任的人。
早该死去的束寒云突然现身,当然会被认为他也是当日被大阴阳符复活的其中之一。
上官时宜先说他身手修为高得有蹊跷,此后伏传果然就发现了不同寻常的证据外门长老李素秦等人活过来之后,留给人的记忆是从来未死,燕不切则是从未下山,换言之,大家都知道他们原本的命运,也知道他们走上了另一条幸免于死的道路。
束寒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依然被埋在了琼林,连同鞭子也深埋地下变得腐朽脆弱。
这就证明他的复活与大阴阳符毫无关系。
谢青鹤提醒道:外边有禁军守着。
伏传霍地转身,鲜于鱼马上躬身道:小师兄勿急,我这就去控制局面。
师父,大师兄,弟子请命即刻往龙城探望。伏传不得不着急,这冒牌货能假扮成皇帝身份带着禁军大摇大摆来了桑山大本营,除非龙城已经被他拿下!龙城之中,尚有带着不少外门弟子驻衙的李南风,以及被困在伏蔚那具残废皮囊里的束寒云伏传简直不忍多想。
上官时宜也想到了这一层,回头看了一眼,姚岁还蹲坐在一侧伤得站不起来,鲜于鱼去了外边安抚不知内情的禁军士兵,燕不切与时钦告假去了山下采买,下午便能回来。
你俩同去吧。上官时宜不放心小弟子独自赶赴龙城,吩咐谢青鹤同往,待燕骄回来了,我让他与小鱼随后跟上。我就不去添乱了。他伤势尚未痊愈,难得一回认输。
伏传与谢青鹤对视一眼,二人不必说话便有共识:师父,您尚在养伤,这伙人两次三番谋刺于您,我与大师兄总得有人守在身边才是。
谢青鹤也微微点头。
两个徒弟都拿定了主意,上官时宜也无可奈何,伏传很快就独自上路,去了龙城。
大本营中堂的屋舍在打斗中被拆了大半,上官时宜常用的伤药还在废墟里,谢青鹤便帮着去挖。
见谢青鹤一门心思去找药,对地上束寒云的尸首毫无触动,上官时宜心中感慨万千,很难说是悲是喜。当初谢青鹤亲手处决了束寒云,上官时宜才放心把寒江剑派掌教之位传给他。
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束寒云的尸身会以这么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出现。
上官时宜再是心如铁石,也不忍使死去多年的二徒弟尸身受辱,走近束寒云身边看了片刻,活尸模样栩栩如生,越看越是唏嘘,终究不忍再看,便解下身上的锦绣披风,覆盖在束寒云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