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药材弄好给师父送去。谢青鹤给伏传重新倒了一杯茶,匆匆离开。
他不知道在鬼府的自己何时回来,要抓紧时间把自己的记忆都存到水镜里去,半点不能耽误。
留下伏传满头雾水:啊?哦。好。
※
谢青鹤在屋内制作水镜。
与伏传相关的记忆,未必都有伏传本身。
第一面水镜就是观星台的夜景,从谢青鹤的寝室往外看,书房里隐隐透出一角烛光。那也是让谢青鹤觉得最安心的光芒。他睡在屋内,无论何时睁开眼睛,都知道有伏传在外边静静守着。
做完这一面水镜之后,谢青鹤嘴角便勾起淡淡的笑容,指尖在氤氲水纹上轻轻摩挲。
第二面水镜,是伏传坐在榻上,膝上放着经文,轻松惬意地给谢青鹤讲经。
那一日正在初夏,屋外隐有蝉鸣,风从敞开的窗外扑簌簌吹进来。伏传给谢青鹤读的是《千岁经》,他自己从未修行,只知道谢青鹤少年时常诵此经,便从知宝洞借来给谢青鹤从头讲。他讲得很慢,谢青鹤却是一听就懂,心不在焉地听着经,目光就落在伏传的身上,上下左右地看。
第三面水镜是伏传夜不安寝,难过地对他承认,身为道侣却无法并肩同行。
第四面水镜是伏传满脸哭笑不得,撒娇地问他索要不可言说之物。
第五面水镜是伏传留在观星台的笔墨砚台。
水镜一面借着一面出炉,漂浮在屋内,谢青鹤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就在此时。
凭空出现的强大神魂飞入皮囊,久别的三魂合而为一,谢青鹤重新睁开了双眼。
正如伏传猜测的那样,分魂所有的记忆在时间上有了一瞬间的混乱,但每段记忆都清晰无比,没有丝毫湮灭消失的迹象。爽灵所经历的一切与幽精所经历的一切就完美融合过,如今三魂合一,属于胎光的记忆也不曾消失,而是与其余两道分魂自动融合。
前世,今生。
轮回之前,轮回之后。
爽灵,幽精,胎光。
这世上只有一个谢青鹤,自己又怎么会消灭自己?
整理好属于胎光的小纠结与小烦恼,再看着屋子里漂浮着多不胜数的水镜,谢青鹤微微一笑。
小师弟总是遗憾,不曾与少年时自己的自己相识相爱,胎光就是当年尚且不成熟的自己,会钻牛角尖,会耍脾气,还会为不切实际的小情绪独自伤情与那时候的自己相爱,未必会很痛快。
他把水镜一一珍藏起来。
这些东西未必会给小师弟知晓,但,很多年以后,自己独自欣赏,大概也会很欢喜。
收拾好水镜之后,谢青鹤即刻出门。
他没有着急去拜见师父,也没有马上去找伏传,在路上遇见了正在玩泥巴的文澜澜,问道:见到龙女了么?
小胖妞见了他万份惊喜:大
谢青鹤捂住了她的嘴,悄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的。
小胖妞点点头,指了指南方,用嘴唇暗示:她在吃饭。
谢青鹤顺着她的指点往南看,原来是夜空中一片极其轻淡的云霞,一条小龙正在努力地啃。
谢谢文师妹。继续玩。谢青鹤摸摸她的脑袋,身形一闪,人已远去。
文澜澜已经没心情玩泥巴了,她抬头望着天,眼睁睁地看着小龙从天上一骨碌滚下来,忍不住偷偷地笑:叫你不跟我玩。哼。大师兄回来了,文澜澜很快也会有瞬息千里的技能!
龙女直接就掉进了谢青鹤的手心,小狗似的摇着尾巴:凶大师兄。
仙棺予我。谢青鹤道。
这是谢青鹤最关心的一件事。
哪怕龙女对伏传忠心耿耿,为了盗取仙棺身受重伤,他还是不放心。
仙棺必须收在他自己的手里,由他自己掌握。
龙女考虑了不到两息,乖乖地把仙棺从下颌里的神秘空间里掏了出来,交给谢青鹤。
她也知道仙棺在她手里不保险。她与伏传有驯书做连接,只要伏传当面逼问她仙棺下落,她根本无法反抗伏传的命令,很可能会在驯书的挟治下乖乖交出仙棺如今伏传是碍于谢青鹤的命令不曾追问仙棺下落,万一哪天他不再听从谢青鹤的命令了呢?
仙棺现身的瞬间,就被谢青鹤加持了三个法阵,牢固地包裹起来,塞进了随身空间。
与此同时。
正在药房里炮制药材的伏传浑身一震,手里的药杵砸在了地上,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上官时宜听见动静快步出来,伏传已经醒过神来,弯腰捡起地上的药杵:我没事,师父,就是上官时宜看着他脸上的泪痕,伏传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哭了,我
伏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但是,这种感觉很熟悉。
他很快就回想起来,当初以魂身在地下搜寻仙棺的时候,他就曾经感觉到这种痛苦。
只是如今的感觉更强烈短暂一些,现在已经彻底感觉不到了。
究竟何事?上官时宜并不好糊弄。
伏传总觉得自己与仙棺有不共戴天之仇,大师兄不肯明说,他也不想深究。
现在被师父逼问到跟前,他也不敢敷衍撒谎,只好把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那日寻找仙棺时就很难过。刚才突然又有知觉大师兄不许我接近仙棺,或是我与棺中仙人前世有旧。
仙棺在龙女手中多日未有异动,为何突然就发作?你速速将她召来询问。上官时宜道。
不等伏传召见龙女,谢青鹤已飘然而至,上前施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如此风度自信,远非他人能比。谢青鹤现身才说了一句话,上官时宜就知道在鬼府的大徒弟回来了,顿时眉开眼笑:好,回来就好!快进来坐。
谢青鹤答应一声,先站在原处,含笑看着伏传:小师弟。
伏传脸上还沾着莫名其妙的泪水,想要扑上去抱一下,又想起师父在旁看着,手忙脚乱地屈膝下拜:拜见大师兄。
上官时宜不禁失笑:出去坐也好。
谢青鹤倒是老脸不红含笑拉住了伏传的手,把伏传羞得差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急不急。
上官时宜的打趣没把谢青鹤逗乐,小师弟慌不择言两句不急把谢青鹤逗乐了。也没人问他急不急,他就这么急赤白脸强调不急,可见是真的很想拉着大师兄出去?
谢青鹤将伏传带近身边,摸摸他的脑袋,满眼都是喜欢:又犯傻气了。
伏传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脸红得似要滴血,干脆就不吭声了,只管抱着谢青鹤的胳膊不放。
里屋固然宽敞,但皇帝就昏沉沉地睡在榻上,上官时宜觉得不大合适,师徒三人就在隔间坐下叙话。伏传习惯地起身斟茶服侍,听着谢青鹤与上官时宜叙话。
文澜澜此前已经简单说过一些情况,谢青鹤补齐的是文澜澜不知道的那一部分。
此前不知道天上情况,上去之后,才发现天庭诸衙乃至于天阙之主,都已经被诛灭。
这句话就把上官时宜和伏传都震动了:天庭已覆灭?
谢青鹤暂时没有透露杀上天庭的凶徒就是自己,先把天庭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天庭册封神仙有定数。天阙供奉一位天帝,下辖十二仙君,一仙君下辖十二仙官,再是十二仙吏飞升之数到了极处,便不再准许仙人进入天门。
伏传想到桑山仙人的遭遇,却因为他心中那个与仙棺不共戴天的揣测,不敢轻易发言。
上官时宜感慨道:想必这就是仙人用法阵污染天下水域的原因了?
谢青鹤点点头,说:当初他们哄骗桑山仙人上天,便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来利用桑山仙人驱逐妖族,二来借助桑山仙人的仙身神体布置污染天下水域的法阵,嫁祸于魔。如此一来,妖修不能再分润世间真灵飞升成仙,凡人也断绝了登天之路,可保天庭统治不朽。
那桑山仙人也是可怜。上官时宜不禁感慨,不管他是否受封飞升,早已是俎上鱼肉。
说到这里,上官时宜不禁问道: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解除仙棺法阵,释放体内群魔,这是必然。不过,我也有几分私心。谢青鹤撒起谎来眼都不眨,对着师父和小师弟可劲儿忽悠,一旦解除法阵、释放群魔,以此功德,弟子必然封圣。
上官时宜认真听着,忍不住又满眼含笑:岂不是天大好事?
圣人岂能常驻人间?谢青鹤反问。
上官时宜的目光便落在了伏传身上,伏传差点呛了茶,连忙说:那也不必为了我
弟子的私心是,这事不急于一时。谢青鹤毫不避讳地伸手搂住伏传,师父也曾入魔修行,也知道入魔修行不耽误现世时间。弟子想带着小师弟多修几世,届时师父与小师弟皆有飞升之力,弟子再将群魔释放回世间,重续凡人等仙之路,也能与师父、小师弟同上诸天共享仙福。
这安排可谓毫无破绽。
上官时宜心里很舒坦,大徒弟惦记着带道侣飞升,也没落下他这位师父。
至于说谢青鹤要带着伏传入魔修行,他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大徒弟就是护短,又特别珍爱小徒弟,就怕小徒弟心修不行,在入魔修行时混淆了认知,非得手把手地带着。
师徒三人早就有了默契,就算要入魔修行,也是上官时宜独行,谢青鹤与伏传同行。
反正别凑一起了,三人在一起容易不快乐!
这也好。上官时宜没理由反对谢青鹤的安排,大凡修士,谁能拒绝飞升的诱惑?
但是,上官时宜还有一些私心:那就只能安排我等入魔修行?
谢青鹤已然取回了轮回大帝的记忆,自己就能安排九方封魔阵,不过,他并不想透露太多前世之事,那就不能表现出太过超凡的能力,绕了个弯儿把文澜澜推了出来:此事得问一问文师妹。不过,以弟子想来,同时安排多人入魔修行,应该没什么难处。
那是极好。说不得为师要给你荐几个人选,你么,斟酌一二,合适就安排安排,不合适驳了也罢。上官时宜说得红光满面,并不很担心谢青鹤会驳了他的面子。
谢青鹤自然满口应是。师父还能护着谁?无非是死而复活的燕师叔罢了。
想起燕师叔,属于胎光的记忆就自动浮了起来。
当初燕不切守在上官时宜床前对伏传毫不客气,胎光就很生气,谢青鹤回想起来也很心疼。不过,伏传自己很宽容半点不记恨,谢青鹤也不能再把燕不切捉来骂一顿那毕竟是师叔。
他日师父推荐燕师叔入魔修行,必要给他弄一个地狱级别的身份,好好锻炼心志!
谢青鹤摸摸伏传的脑袋,咱们不记恨。
伏传都没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只见大师兄满眼怜爱,便下意识地笑了笑。
正经事聊了个七七八八,上官时宜心知大小徒弟久别重逢,想着琐事倒也不必急着在此时就一五一十都掰扯清楚,挥手示意他俩自去休息:你回来了就好了。好好歇上几日,也不必来请安。
伏传根本想不到师父说话这么生猛,什么叫歇上几日,不必来请安?
谢青鹤只管含笑起身,可怜伏传羞得满脸绯红,却突然转头问谢青鹤:大师兄,二师兄就在里屋养伤,您要不要去看看他?
此言一出,上官时宜愣住,谢青鹤也很意外。
好。我去看看他。谢青鹤拍了拍伏传的肩膀,毫不避忌地进了里屋。
皇帝在长秋宫的逼仄小窝里挣命数日,早已熬得奄奄一息,被上官时宜一碗安神汤放倒,睡得很沉。谢青鹤在床前坐了片刻,还拿着他的手腕试了试脉象,和上官时宜商讨过用药施诊的方案,师徒二人取得共识之后,他才起身:明日弟子再来探望他。
上官时宜叹了口气,说:明日未必醒来。有为师照顾,你也不必来。
谢青鹤躬身施礼:弟子先告退了。
从上官时宜居处出来,伏传雀跃地拉住谢青鹤的手,心上心下地想着待会儿要做的事。被师父打趣是很羞涩,但是,私下与大师兄相处时,他就不知道羞涩这个词怎么写。只会写开心。
冷不丁听见谢青鹤说:小师弟好宽宏心肠。
伏传有点迷糊。他本能地觉得,大师兄这句话绝不是夸他。可是,大师兄说话的语气又很诚恳,且带着十二分的善意,没有半点攻击性。这句话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情绪?
大师兄知道二师兄的尸身从琼林复活的事么?伏传抱住谢青鹤的胳膊,问。
谢青鹤明知道那件事与自己无关,还知道师父和小师弟当场就找到了与自己无关的证据,却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了一句:皮囊虽死,魂魄犹存。如此非生非死的状态,大阴阳符无法判断。
听出谢青鹤辩解的意图,伏传马上安抚他:我知道这事与大师兄无关。
那便不是审我?谢青鹤淡淡地说。
伏传被他噎了一句,马上意识到谢青鹤情绪不好,低头道:大师兄,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您只管教教我。许久不见,不要与我生气好不好?
他平时对谢青鹤也是这么低眉顺目,一味地软和讨好。谢青鹤也不会得寸进尺,即刻就会哄他。
如今谢青鹤听他低头求和,心中也软。
不是与你生气。谢青鹤见四下无人,伸手将伏传抱了起来,只是有些时候会觉得或许是前世不知不觉做了些好事,今生才会遇见你。依从我,讨好我,怎么都不会与我生气。
第383章
这不像是大师兄会说的话。
伏传很了解谢青鹤。二人定情以来,谢青鹤一直都很体谅他身为门人和师弟的处境,也曾对他表达过【你与我结成道侣、却不能与寻常道侣一样平齐并肩、太过委屈你】的意思。但,他俩的身份关系就是与常人不同,不可能因为做了道侣,就不再认师兄弟的身份,不再认宗门主从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