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柳溪发现自己错了。
【机关冢】与【藏殿】的布局完全不一样。
这里依着大理寒石壁凿出了存书的格子,每个格子上都整齐地放着若干石盒子。石头最是难熔,将机关书籍收藏其中,若是一般失火,也不会有损毁。
大少夫人。
看见柳溪走了进来,正在打扫的小厮们恭敬地对着她一拜她虽面容陌生,可从她穿的雪色孝服可以认出,她应该就是今晚景铎娶的新夫人。
那是什么?柳溪的眸光最后落在了石壁上凸出的数根铜管,只见铜管口还在不断地滴水。
小厮们还没来得及回答,景岚便先一步答话,这是用来灭火的机关,我们叫它们隐龙。
柳溪仔细看了看铜管的走向,像是数百条虬曲的铜龙蜷曲在【机关冢】的藻井之上。她想,这里一定有一处机杼,当烈火烧到后,便会弹开机杼,到时候百条隐龙同时吐水,便能将这里面的火灭了。
更不对了!
柳溪清楚地记得,这里当时火光冲天,隐龙若是起了作用,又怎会起那么大的火?
她仔细嗅了嗅,快步走到了烧焦痕迹最重的东南角石柜边,伸指抹了一下上面残留的焦痕。
人鱼膏!
人鱼膏常常用于墓穴长明灯,倘若起火,寒水难灭,火焰会浮在水面上,随水而流。怪不得这数百条隐龙吐水也灭不了【机关冢】的大火。
景岚看她脸色不好,也去抹了一把嗅了嗅。
味道腥臭,这味道她最熟悉不过!她与四哥常往海上寻访失踪的父亲,人鱼膏是她最讨厌的味道,她一闻便知。
咳咳!
这味道熏得她难受,不由得猛烈地咳了起来。
柳溪回头看她。
景岚强忍住咳意,瞬间憋红了脸颊。
少闻些,里面还掺了火、药。
为了进一步确认,柳溪屈指一叩装有书籍的石盒子,竟然一叩即碎。她仔细回想,她来这儿救景岚与景焕时,并没有听见里面出现爆炸声。可这石盒子分明是被火、药给崩过的,这样的火器,只有西山柳氏能造,甚至只有她柳溪能造。
上辈子是她精心设计出来,给魏谏白暗杀东浮州守将用的。
她还记得,这火器她特别取名叫做摄魂。
怎会柳溪蹙紧眉心,这辈子分明她还没有设计摄魂,甚至她与魏谏白并无交集,为何魏谏白会有这种火器?!
景岚看柳溪神色焦凉,也不知她又发现了什么?她迟疑地蠕了蠕唇,终还是问出了口,怎会什么?
柳溪没有立即回答,她一瞬不瞬地望着景岚,眸光凉得好似天上寒月。
景岚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警告道:你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那个猜想实在是可怕,可怕到柳溪都不敢相信。
倘若真如柳溪所想,魏谏白也是重活一次之人,那么一切就太过可怕了。
突如其来的凉意袭心而来,柳溪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匆匆地扫了一眼这儿,故作镇静地道:走吧。
慢着!景岚想弄明白,柳溪到底是什么意思?
柳溪从不会听她的话,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机关冢】,径直朝着海城外走去。
要确认柳溪的猜想并不难。
柳溪只希望一切不是她想的那样,否则魏谏白绝对不会让她在东海景氏坐大。
世上没有谁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手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有一天回来,讨了他的命。
景岚紧跟着柳溪走了出来,红姨娘看柳溪脸色不太好,也跟着柳溪走到了东海景氏的山门前。
此时,天已蒙蒙亮。
天边的微光与微弱的月光交织一起,围绕海城的海崖轮廓狰狞,像是一张海怪的大口,一口含着灯火通明的海城。
通往东海望海渡的步天石峡机关是最多的,所以当初柳溪拿到机关布局图时,设计的火器专门用来强攻步天石峡。
通往东浮州的三途石峡机关是最巧妙的,越是巧妙,就越是凶险,机关不必多,猝不及防地致命便好。
没有人敢从这两条石峡上方潜入海城,是因为石峡上方的机关变幻莫测,没有人敢以身犯险。所以石峡上方是所有人的意想不到,也是潜入海城的最佳缺口。
柳溪上辈子研究了布局图许久,她坚信只要是人造的机关,便能寻到破绽。所谓富贵险中求,越是想不到的,就越是安全的。
最后,她终是在布局图上找到了一线缺口。
那是极小的一个缺口,就在步天石峡的最高处,也是步天石峡最险峻的地方。
当年景氏先祖将这条石峡取名步天,也是因为从下往上看去,这里好似可以举手捞月,顺手摘心。
想必景氏先祖也曾放过山猿试过,这里石壁陡峭,山猿难攀,岩石刚硬,利刃难入,所以一不适合安置机关,二不适合徒手攀岩。
这一线天险,便是天生的最好机关。
凡人确实没有山猿灵活,可若是修习多年轻功的高手,再配上她西山柳氏独门造兵术打造出的攀山爪,这一线天险,也能如履平地。
东海景氏与西山柳氏在大梁的一东一西,相隔千里,百年来井水不犯河水。
景氏先祖一定想不到,百年之后西山柳氏竟会联手大将军魏谏白,甚至联手江湖人人憎恶的修罗庭,从这一线天险灭了景氏。
柳溪来不及唏嘘这些事情,她只想确认魏谏白是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
至少她有一点可以确认,上辈子魏谏白是求娶她以后,才与西山柳氏有了来往。而且,寻常的攀山爪根本钉不进去这里的山壁,上辈子柳溪是冥思苦想多日,才想到如何改良攀山爪。攀山爪留在山壁上的印子,独一无二。她只须看一眼,便能知道魏谏白与那十八名修罗卫是不是从这里潜入的?甚至还可以确认,这攀山爪到底是不是上辈子她改良过的那种?
柳溪找定了步天石峡一线天险的位置,拿出了火折子,吹了个亮。
景岚看出她想用轻功掠上崖去,她急声道:不要胡闹!山壁上都有机关!
放心。柳溪回头凉声道。
景岚只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我才不担心你!
火折子的微光映照在她覆着寒意的面上,柳溪仰头静静地望着高耸的石峡山壁,眸光忽明忽暗,淡声道:回去守灵吧。
景岚竟不知该说什么回她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溪足尖一点,好似飞鸟似的掠上了山壁。
她手中捏着火折子,越往山壁上翻,火折子的星火就越是微小。
一袭雪白孝服在黝黑的山壁上很是显眼,几次横掠,柳溪艰难地一手攀住凸出的石尖,几乎是悬挂在了山壁上。
她拿着火折子凑近了山壁,上下照了一遍,似是发现了什么,刚欲凝神看个清楚。
咻!
山壁之上,陡然响起了一声弓弦惊响。
柳溪闻声松手,足尖踏壁,凌空一个空翻,堪堪避开了那支暗箭。
山壁之上有人!
虽只是匆匆一瞥山壁上的黑影轮廓,柳溪便知道是谁?
魏谏白!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那黑影蓦地缀绳而下,扬掌便朝着柳溪的天灵盖劈下
柳溪这一后翻,本想双足顺势借力踏壁,缓住下坠的势子,再提内劲左右横掠,安然落在石峡之下。
哪知魏谏白这一掌似是算定了她的路线,柳溪要借力,便只能硬生生地接这一掌。
接这一掌,她便缓不住下坠的势子,非死即伤;不接这掌,她便是天灵破碎,也只是死路一条。
既然是死路一条,那也要让魏谏白付出点代价!
柳溪一念及此,便仓促运起十成的内劲,扬掌对上了魏谏白。
卑鄙无耻!
就在两掌即将相触之时,柳溪耳侧忽然响起了景岚的声音。她只觉被景岚狠狠一扯,一掌拍空,也恰好躲开了魏谏白这一掌。
有刺客!
红姨娘在石峡下扯着嗓子大呼一声,景九叔便带着巡城的护卫冲了过来。
魏谏白这一掌蕴满了劲力,一掌拍空,重心一时不稳,在他缓住重心的当口,景岚已带着柳溪安然掠到了石峡下。
景岚挑眉怒瞪缀在绳上的魏谏白,厉喝道:你还敢再来?!来人!乱箭射杀!
是,五公子!景九叔大手一招,身后的护卫纷纷举弩,扣开机弩,乱箭便咻咻咻地射向了山壁上的魏谏白。
魏谏白左右横闪,借着绳索好似飞猿似的翻身飞上了石峡峡顶,瞬间没有了踪迹。
景岚惊魂未定地死死盯着魏谏白消失的地方,浑然不觉左手还搭在柳溪的腰侧。
直到
柳溪冷冷地开了口,放手。
什么放手?景岚这句话问出,才发现自己爪子的无礼,她仓皇地缩了回来,佯作镇静地道,我只是为了救你你别赖我轻薄你!说话间,她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只觉掌心是一片冷汗。
分明是想她死的,怎的还忍不住去救她?
景岚想看在兄长尸骨未寒的份上,就算是报上辈子的仇,她也要报得堂堂正正。
红姨娘慌乱地上下看了看两人,没有伤着吧?
没事!景岚说完,不敢再多看柳溪一眼。
这里要加强守卫,他们就是从这里潜入海城的。柳溪匆匆地交代了一句,整了整微乱的衣裳,这才发现方才景岚搂她的地方,竟有些微润。
柳溪悄然多看了一眼景岚,这丫头此时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她掌掴的,还是因为紧张的。
这丫头原来是个嘴硬心软的。
所以柳溪的语气也多了一丝温柔。
阿岚,多谢。
景岚绷着铁青的脸,不必!
第10章 家主
天边的鱼肚白渐渐弥散开来,海浪猛拍在望海渡的木桩上,散作无数飞雪似的浪花。
海城依旧,可海城的家主却已英年早逝。
景九叔专门命人挪了九星机弩来,对准了步天石峡上最高耸的那块飞岩。机弩是景啸海亲自设计的,弓弦用了东海的蛟蛇长筋,劲力是普通长弓的十倍。而且,机弩特别设计了九箭齐发的箭槽,只要扣动扳机,便能瞬间弹射出九支带倒钩的短箭。轻功再好之人,也难从这九箭下全身而退。况且,景九叔不止搬了一座来,而是搬了十座,每日都有人值卫在下,只要发现异常,便会启动扳机。
魏谏白不是没有尝试下来,所以九星机弩这七日也是动过数次的。
只是他太过狡猾,单手执盾挡住了短箭,才能逃上飞岩,捡回一条命。
他尝试过数次,数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渐渐地,飞岩上便没有了动静,也不知是走了,还是耐心等待机会,再潜入海城闹事。
那夜,景岚是亲眼看见魏谏白想要柳溪的命的。
那一掌到底有多危险,景岚亲历过后,每每想来,还是有些余悸。
说也奇怪,自打那夜救了柳溪后,这七日柳溪都安静地跪在灵前给长兄守灵,甚至鲜少说话。
上辈子魏谏白可是柳溪的夫君。
景岚回想上辈子将死的那一霎,魏谏白分明站在柳溪身后得意大笑,先柳溪一步庆祝着东海景氏的覆灭。他与她,本该是蛇鼠一窝,怎会在这辈子如此水火不容?
照理说,两人在成婚之前,应该也是见过的。既然见过,应该不会是仇家,否则怎会约定三生,结为夫妇?
上辈子景岚很少注意江湖之事,准确的说是整个东海景氏都很少注意江湖之事。不管大梁谁是天子,不管是谁来请景氏出山,景氏都选择了避世东海畔,安静过日子。
毕竟,鸟尽弓藏之事,自古太多。
景氏以为,不做那张弓,便不会有弓藏之时。
可是战火不但烧到了海城,还直接把整个海城都烧成了灰烬。
天下大乱,天下便没有哪里是净土。
景岚忽然懂得了这个道理。
柳溪这女人得盯紧了,可魏谏白那边也不可放过。毕竟一年之后,魏谏白可是要亲自带兵杀上门的。
与其等着他来,不如先下手为强,先解决了他。
毕竟,若不是他,兄长也不会死。
这笔仇,景岚必须先报了!
小五,你别这样咬牙切齿的。蓦地,跪在身边的景焕轻轻地拐了一下她,示意她不要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跪在最前面的柳溪,低声劝道:她已经是我们的嫂嫂了,你不能把大哥的死怪到她的身上。
那我该怪谁?景岚哑声问道。
景焕皱眉,继续劝道:大哥喜欢她是事实,你这样子,大哥在九泉之下也会伤心的。他看见景岚无话反驳,又扯了扯她的孝服,仔细想想,说不定就是那个魏谏白喜欢嫂嫂,不甘心嫂嫂嫁到我们景氏来,所以才会这样设局。我们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嫂嫂赶走,岂不是合了他的意?况且,嫂嫂除了这儿,再也没有地方去了
四哥!景岚不想再听下去,这些话红姨娘也劝过她,甚至二哥与三哥都劝过。
她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而是上辈子的痛还历历在目,要她完全相信柳溪,太难。
景焕张了张口,自知没办法劝好她,只能无奈地给站在前面的娘亲递了个眼色。
红姨娘摇了摇头,毕竟景岚与景铎是同父同母的孩子,感情上毕竟亲厚些,也只能等小五自己想明白了。
吉时到
景檀如今是东海景氏最长的公子,他红着眼眶高呼一声,盖棺,起灵。
红姨娘是长辈,不必跪拜,可棺椁中的景铎毕竟是东海景氏的家主,她也必须低头行礼。只见红姨娘穿着素衣哀然低头,朝着景铎的棺椁一拜。
景家四个公子对着棺椁叩头之后,忍泪走到了棺椁边,一起将棺椁抬了起来。
柳溪披着麻布,抱起了景铎的牌位。
她忽然觉得这牌位有些沉重,下意识地往景家四位公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眉眼。
时至今日,她还是哭不出来。
虽说对景铎没有真情,可恩义她还是要报的。就算要利用景氏东山再起,她也会留一线余地,至少景氏的所有人,她都会尽力照拂,让他们安然活过这场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