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而后又恢复了笑容,只是这次笑得更真了些。
“夫人的考虑自是有道理的。可是你知道吗?”他抬手往煮沸的茶器里添了些水,使得跳动的沸水安静了些,“邵思秋嫁与我八年,不管我如何对她,她都……啊,这个,你应该清楚。”
许烟月知道他是想说邵思秋的痴情一片,她也确实清楚。只是赵熠说这个的时候,语气间完全听不出半分感情在里,似乎那个女人的感情对他而言不值一提般。
“可即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生过为了我背叛邵淮的想法,她聪明,知道离了邵家她连皇后这个位置都保不住。所以只有她被废,现如今这局面才能被打破。我虽是傀儡,但想操控傀儡的可不是他一个人。”
他说着傀儡时语气云淡风轻,许烟月却发觉了他眼里的一丝不甘:“不破不立,公子高瞻远瞩,是我多言了。”
“不,”赵熠摇头,语气间能听出心情的愉快,“我以为夫人听到废后该迫不及待,却不想夫人还这么替我着想。”
“那公子想怎么做?”
“我需要一个,让邵淮彻底放弃皇后的理由。”赵熠目光如炬,“至于这个理由是什么,就需要夫人来安排了。”
许烟月没有理由拒绝,就像赵熠说得那样,废后于她而言自然是乐见其成,这么想的话,确实是个不亏的交易。不亏,坐在马车里时,她默念这两个字,有了失神。
等到了地方,车帘被掀起,看到邵淮就站在旁边,她才发觉外边已经下起了小雨,只她思考得入神没有察觉。
“大人怎么出来了?”
“自然是来接你。”邵淮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他想起自己若是出了远门回来,最期待的便是看到等在这里满心喜悦的许烟月,仿佛在回应他的思念。
许烟月将手递了过去,邵淮稳稳地接她下来,他借着撑伞的动作靠近了些,女人身上还残留着茶香,他轻轻嗅了嗅。
“是好茶。”他轻笑。
许烟月自己也闻了闻:“大人能闻出来?”
“好茶才会留香持久。”邵淮握住了她的手一起往里走,“玩得开心吗?”
“嗯。”许烟月只简单应了一声,她似乎近来都是如此,回答他的问题都带着两分敷衍,沉默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们之间,原本邵淮才是话少的那个。
“孩子今日闹腾你了吗?”
听他这么问话,本没什么表情的许烟月笑了出来:“大人怎么说起糊话了?这才多大的孩子,哪里会闹腾人?”
她的笑容让邵淮心情也好了些:“都说母子连心,兴许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在母亲肚子里了。”
“哪有这道理?”许烟月笑着,尽管她的心里根本笑不出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个孩子若真的与自己连心了,那知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要放弃他了呢?
赵熠虽说让他们兄妹决裂的机会要许烟月自己来把握,却也承诺会出手相助。
许烟月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没过几日,邵家便接到了邵思秋要省家的懿旨。
老夫人从听到这消息开始便铁青着脸:“她想见邵淮召她二哥进宫便是。省家?看谁?看我这个糟老婆子吗?”
“母亲,”许烟月自然也是知道她为什么烦心,邵思秋的存在,便是她心头拔不掉的刺,“怎么说皇后娘娘驾临也是大事。母亲不必担心,我来安排就是。”
“不行!”老夫人一口回绝,她只道许烟月还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提防邵思秋,“你有孕在身,这些事情就不用管了。她若是来了,我来迎便是。”
“可是……”
许烟月还想说什么,老夫人不给机会地打断了:“怎么说我也是她母亲,你就当给我们机会相处了。”
她甚至连母女两个字都不愿意说。
许烟月不说话了,她知道老夫人是在担心自己,当下心情也有些复杂,唯有对这个人,她是心有愧疚的。
邵思秋在懿旨下达的第二天便回了邵府。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邵府门口早就跪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她身着皇后的盛装,随行的侍卫整齐地跟在后面,就扬眉吐气之感,仿若穷少年终于衣锦还乡。那些曾经欺她之人,如今都跪在了脚底。
邵思秋只略微扫了一眼,便看到这里只有邵府的下人,几位主子倒是一个不在。
一边的芍药不满:“皇后娘娘,您都到了,怎么能一个来迎接的主子都没有。”
“都是一家人就不用讲那些虚礼了。”邵思秋终于看向了跪着的下人们,“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众人们起身站到两边留了中间的道路,邵思秋淡然地从中间过了,只临上台阶时,顿足扫了一眼牌匾。
她自入宫后,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如今看到那遒劲有力的“邵府”二字,眼里也没有一丝感情。
这个家对于她而言,除了邵淮以外再无任何意义。
许烟月是被老太太勒令待在房里不许去见邵思秋,但是她不去见人,却是挡不住人来见她。
邵府的后花园比不得杨府的精致,但每一处都是依着许烟月的喜好来的。
邵思秋从踏入了这园子,打量的目光便穿梭在各处花草奇石间,最后停在了正坐在水榭间的许烟月上。
“皇后娘娘。”许烟月见了她便已经起身了。
邵思秋没有立即应她,只是抬眼打量着这精致的水榭:“本宫记得这原先是没有的。几年没有回来,邵府变了很多,与本宫记忆相差甚远了。”
许烟月轻笑着解释:“原先的许多东西都老化了,大人才换上了新的。”
“二哥倒是疼爱你,老夫人也是。”邵思秋语气不明,她手扶着栏杆,长长的华丽裙摆拖在身后,往许烟月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后,又在不远处停下来坐下,视线看向旁边的盆栽,“本宫最喜爱的花便是这翡翠兰,我还记得十二岁生日那年,二哥特意为我买回来了一株,却被老夫人以骄奢为由罚跪了一整夜。”
许烟月面上微怔:“这……”
“本宫知道,”邵思秋没理会她,继续说了下去,“她是做给我看的。所以从那以后,我不敢再向二哥要求任何东西。只怕他会因我受罚。”
许烟月似是不知所措,低头时眼里却闪过深思,她知道邵思秋是先去了老夫人那里。这会儿邵思秋虽然在极力隐忍,但还是能让人察觉出明显的情绪起伏。
这于自己而言不是坏事,许烟月心里却快速地划过一丝不安,但她很快就忽略了这一丝异样。
“月姐姐,”邵思秋蓦然又笑了出来,“你就不好奇吗?本宫与老夫人的关系,为什么这么不像是母女。”
“我倒是也听说了一些。”许烟月语气里带着犹豫,没说出口剩下的。
邵思秋替她说了下去:“听说了什么?老夫人不是本宫亲生母亲?那你知不知道,邵老爷,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什么?”
邵思秋看她震惊的样子笑了出来:“我一直都是知道的,我跟这个家毫无关系,”她的笑容带着悲怆,“所以我不敢怨她,我知道,是我母亲夺走了她的宠爱,夺走了她的夫君,她讨厌我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唯一想做的,只是离开这个地方而已。”
所以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在她偷偷流泪时,面带关切地递过一块手帕的男人。
“姑娘,你没事吧?”
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想拥有这抹光,毫无保留地交出了真心。
“娘娘……”许烟月走过来,她一副心疼的模样,伸手搭在了邵思秋的肩上,“您也别太难过,至少大人是真的把您当亲妹妹一样爱护的。”
邵思秋眼里的憎恨却因为她的话愈发浓烈:“你是在同情本宫吗?”
她的语调突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我……”
“本宫忍气吞声,被她作贱了那么多年,结果真相竟是什么?你知道吗?我的母亲会难产,是她动的手脚,邵老爷会死,也是她一手策划的。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真是可笑!”
邵思秋的脸上隐隐显出几分癫狂,“她凭什么?这样的蛇蝎毒妇,有什么资格现在获得圆满?”
若说刚刚的惊讶都是装的,许烟月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老夫人虽然严厉了些,但于她而言也是半个母亲般的存在,她也知道那人心里最是柔软,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的不可置信表现得太过明显,惹来邵思秋讥讽的笑,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变得平静下来:“月姐姐觉得,大人是真的把我当做亲妹妹吗?”
她特意加重了这个亲字,让人不难猜测到真正的含义。
许烟月也沉下了脸:“你什么意思?”
邵思秋站起来,凑到了许烟月的耳边,用着轻柔的声音说着:“你知道吗?当年二哥会娶你,不过是因为我说了一句,我这么喜欢月姐姐,若是她能成为我的嫂子便好了。”
许烟月握紧了手,若是这话放在之前,她必然是要伤神的,她眼里的良人,娶自己的原因,只是因为别的女人这么一句话而已,可如今,这痛苦,与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表情因想起承宣而露出了几分痛苦,这表情取悦了邵思秋,就该这样的,从知道真相后的那一刻,她的心就被不甘与怒火折磨着。
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从寄人篱下艰难讨生,到如今的所遇非人,每日活在尔虞我诈中。她也曾天真过,善良过,却不得不变成如今这模样。凭什么?她明明才是最无辜的,凭什么就要被人这般毁了一生,而别人都能过得圆满。
邵思秋逼得许烟月步步后退到栏杆处,继续刺激着她,仿佛这样就能使自己好受一些:“你看,自始至终,选了你的都不是二哥,而是我。”
许烟月退无可退,半晌,她才终于抬头,眼里依然藏着倔强:“你说的,我都不信,我只信大人。”
“你信他?”邵思秋笑得更加大声了,她突然拽住了许烟月的衣领,“许烟月,你到底有多可怜?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信他?你知不知道……”
她说这话时,心里升起隐秘的快感,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面前这个女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看她的幸福笑容太久了,久到碍眼。
然而一声清脆的咔擦声打断了她的话,那是栏杆断裂的声音,随着这一声声响,本就全部重力压在上面的许烟月向后仰去,邵思秋被带得差点也随她一同落下,但她眼疾手快地松开了手,扶住旁边的栏杆才稳住身形。
她也是被吓得不轻,还没稳定心神,就赶紧看向落入水中正在挣扎的许烟月。
“皇后娘娘!救命!”
邵思秋下意识就要伸手,却又在伸出一半时迟疑了。
是不是,这个女人现在死在这里会更好?她的脑海里不断闪出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话,二哥就不会一再为了她那般对自己,那个老太婆失去了儿媳和孙子,还能那样淡定吗?
她慢慢收回手,眼里染上疯狂。
对,就应该这样,让她死在这里,就是因为她,自己才显得更加凄惨不是吗?
水里的许烟月挣扎力度慢慢变小,这一切,本都是在计划内的。邵思秋的到来,栏杆的破损,自己的落水。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邵思秋真的会见死不救。
她提前就已经支走了下人,邵思秋更是没带人进来。她要结束的,原本是肚子里的孩子。如今看来,还要搭上自己的。
许烟月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慢慢下坠,冰冷的湖水马上沁入到皮肤的每个角落,又从鼻腔进来,让她憋闷得无法呼吸。
胸口,像是要爆炸了一样。
她在那一刻,又想起了赵承宣的脸。
宣儿临死之前,经历的也是这样的吗?这样的想法,让她心里反而坦然了些。
她其实,早就活够了。反正无论做什么,孩子也不能回来了。她当时没能陪在孩子身边,如今若是用同样的方式死去,是不是也算是一种补偿。
眼前越来越暗,她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意识也逐渐模糊。
大概是临死的幻觉,恍惚间她放在腹部的手轻轻动了一下,就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住自己:“舅母,别睡。”
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出现的声音,许烟月却拉回了几分意识,直到一双手切切实实地抓住了自己。
“月儿,醒醒……”男人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慌和焦急。
终于又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许烟月用尽力气挣开了眼睛,面前的邵淮浑身都是湿透,水滴顺着垂下的头发滴落。
“月儿,别闭眼睛,我马上叫大夫。”他全然没了平日里处变不惊的气势,整个人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许烟月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邵淮颤抖着的手:“大人,孩子……”
“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你们都不会有事的。”邵淮慌乱地安慰着她,然后将人从地上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