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雨季, 乔安娜给了即将饿死的莱恩一只小疣猪, 把对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样的救命之恩并没有换来涌泉相报,流浪小雄狮还是跟之前一样,低调地在乔安娜领地里挣扎求生, 偶尔碰面, 也仅是远远投过来一个眼神,不疏远,也不多亲近。
乔安娜对此没什么意见,她当初帮莱恩那一把, 只是过意不去下的顺手之举,回报什么的,她想都没想过。
说实话, 莱恩不回应辛巴的刻意找茬和挑衅,不额外给她添麻烦, 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说莱恩,与乔安娜关系更好的母猎豹萨拉和泰迪,也总是把社交的分寸把握得很好,亲近又不亲密,始终保持一两分尊重的距离。
哪怕是乔安娜呕心沥血拉扯大的两只幼崽, 近来也越来越少寸步不离地黏着她了。
……啊,想想还有点小失落呢。
总之,习惯了大猫们的高冷疏离,阴差阳错救下野犬女王,看着对方一副感动得五体投地只差以身相许(?)的样子,乔安娜有点吃不消。
她可以跟身娇体软的猎豹‘讲道理’,跟野蛮的鬣狗和狮子干架,跟狡猾的花豹斗智斗勇,这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遇上了难以攻克的豹生劲敌。
……不,问题不在于打不打得过,而在于——她压根就无从下爪!
她原本打算把死去的那只野犬带走当夜宵,经过野犬女王待着的洞穴时,为了方便放狠话,把尸体暂时放了下来。而野犬女王显然误会了她的举动,眷恋而哀伤地看着战死的同伴,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时不时又瞥她一眼,湿漉漉的黑眼睛里闪着感恩的光芒。
乔安娜猜测,它可能以为她是特意把尸体带过来好让它们团聚的。
那她还能说什么呢?——“姐们,别难过了,狗死不能复生,我看您家属肉挺多的,浪费也是浪费,不如考虑一下花豹牌殡仪服务……”?
醒醒!用爪子想想都知道不合适啊!
乔安娜犹豫了半天都没能抹开这个面子,只好认命吃亏,放弃白捡的夜宵。
她叹了口气,最后丢下一句:“一码归一码,你要真想感谢我,我要求也不高,赶快搬走就行。”
她话音还未落,就听洞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那叫声里仿佛凝聚了一条生命所能承受的所有惊惧与痛苦,直把乔安娜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性地往后一蹦,一个箭步窜出去好几米。
尖细的哼鸣断断续续响了几声,渐渐低下去,转化为抽噎般的呜咽。
乔安娜冷静下来,迟疑着重新靠近洞口,探头查看情况。
野犬女王蜷缩在洞穴底端,吃力地翻着身。它的下腹部高高隆起,扭转翻动间,被撑得薄如蝉翼的肚皮下依稀可见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之前一直淡淡弥散着的一些气味骤然间浓烈起来,乔安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她之前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但本能迅速对一切做出了判断。
——分娩正式开始,这时候的产妇最为虚弱,几乎没有任何应对攻击的能力。
想想吧,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和肚子里即将出生的——脆弱、稚嫩——而且美味——的幼崽。
难得一遇的绝佳猎物,唾手可得的一顿美餐。
乔安娜的眼底迸发出嗜血的寒芒,不由自主地舔舔嘴角,伏低身子,收紧四肢,尾巴盘到身侧,摆出了准备攻击的姿势。
爪子伸出去的前一秒,她一个激灵,猛地清醒了过来。
这实在不能怪她,老幼病残的个体极其容易激起食肉猛兽的攻击欲,一盘香喷喷的红烧肉明晃晃摆在跟前,换了人类也很难抵御这样的诱惑。
乔安娜晃晃脑袋,暗中唾弃了一下意志不够坚定的自己。
担心再待下去迟早会干出什么抱憾终生的事,她第一时间向后退开,一直躲到看不到洞穴里端详貌的位置,才小松了一口气。
然而眼睛是看不到了,嗅觉反而更灵,羊水、血液,还有新生儿的独特气味,几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挑动着她的神经。
……不带这么引豹犯罪啊!
乔安娜欲哭无泪,而嫌她这还不够乱似的,辛巴又冒出来掺和。
“妈咪,”小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过来,站在她身边,探头探脑地朝洞穴看,“那是什么?闻起来好像很好吃!”
乔安娜扭头一看,艾玛领着丹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可能是谨慎起见所以没有贸然过来,但那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这边,显然也在期待一顿美餐。
辛巴等了一会没得到回答,很快没了耐心,干脆抬脚直奔目的地,准备自己探个究竟。
“辛巴——!”乔安娜本想阻止,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她虽然阴差阳错救下了野犬女王,还被不该有的善意糊了一脸,但并不代表她就欢迎它们留下了。
两个物种之间本就存在着习性差异和沟通障碍,即使她跟野犬们有心想要和睦相处,也说不准哪天会不会因为有限的生存资源和活动空间产生矛盾,更别说还有小野犬降生可能带来的种种麻烦了。
现实不容许她大度。
其实,仔细想想,要切实解决问题,以她现在所做的程度是远远不够的。首先,花豹和野犬语言不通,野犬女王很可能压根没听懂她要它们搬家的暗示;其次,就算野犬女王听懂了她的威胁,新生的幼崽太脆弱,经受不起长途移动,要搬家至少也得等上个一月半月;最后——参照伊芙的黑历史——谁能保证野犬们离开后不会偷偷再跑回来呢?
唯一十全十美的好办法,是趁着野犬女王生产虚弱,直接杀死它和它的幼崽,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当然,乔安娜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所以一开始就把这个方案列入了不予考虑的行列。
如今看着直奔洞穴而去的辛巴,她突然又有些起意。
辛巴没有她这样的道德包袱,让辛巴来动手,也许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可是……
乔安娜心里天人交战,迟迟拿不定主意。
省省你的滥好心吧!自己都快过不下去了,还为别人考虑?领地就那么大,猎物就那么多,让一分少一寸,亏还没吃够吗?!
脑海里有道声音尖锐地嘲讽着。
但紧接着,她又想起野犬女王朝她摇尾巴的模样,想起它看向她的眼神,和那双眼睛里毫无条件毫无保留的、全心的信任。
它是那么地相信她。
乔安娜心念几转,最终还是追了上去,拦到辛巴跟前:“辛巴!回去,没什么好吃的。”
事实证明,孩子的块头长得太大,非常影响身为长辈的父母的权威。
无论乔安娜怎么用身体阻挡、推挤,辛巴前进的脚步都不受丝毫阻碍。他就像传说中一往无前的摩西——而乔安娜,就是被摩西的手杖一分为二的海水。
这场阻止与反抗的拉锯没有持续很久,乔安娜就被一路推回到了野犬女王栖身的洞穴前。
辛巴低头嗅了嗅地上的尸体,鼻翼翕动着,很快又将视线投向洞穴里端。
野犬女王半阖着眼睛,艰难而痛苦地喘着粗气,专心与临产的阵痛拉锯,对近在咫尺的危机浑然未觉。
辛巴的尾巴甩了甩,瞳孔紧缩,明确表现出了狩猎的兴致。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吠叫,七八道矫健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
外出狩猎的野犬大部队回来了。
——而且,是从艾玛和丹所在的方向赶来的!
乔安娜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拱着丹的手臂,让他往自己背上爬。
可越慌越出乱子,丹还没坐稳她就急急忙忙起身想跑,丹一下没抓住,从她背上滑了下去,“噗通”一声摔到地上。
一来一回间耽误了不少时间,乔安娜眼睁睁看着野犬群越来越近,再逃已经来不及了。
所幸辛巴和艾玛照她的吩咐先一步跑了,只要两只小崽子别再像之前那样绕一圈跑回来,最糟也不至于全家团灭。
收到同伴的警报匆忙从外面赶回来,结果在家门口看见一只以诡谲狡诈残忍嗜杀著称的花豹,可想而知野犬们的心情。
它们前阵子才刚受到过袭击,虽然这只花豹跟之前袭击它们的不一定是同一只,但这对它们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再看看巢穴,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负责守卫的同伴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洞穴周围散落着被刨出的泥土,生产中的女王生死未卜……种种一切都指向不详的结果。
它们当机立断,四下散开,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花豹围了起来。
一只野犬离开包围圈,前去检查情况。
它靠近倒在巢穴旁边的同伴,轻声呼唤,没有得到回应。
它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同伴的后腿,冰凉的触感和毫无生命力的气息告诉它,对方已死去多时。
它怔了怔,猛地抬头,发出一声半是悲恸半是愤怒的嗥叫:“呜欧!”
包围着乔安娜的野犬们眼中的戒备瞬间变成了仇视,怒火从它们的心里腾腾升起,它们叫嚣着,怒吼着,誓要让袭击者为此付出代价。
乔安娜把丹护在身后,不甘示弱地吼回去:“讲点道理行吗?你们哪只眼睛看见是我干的了?!”
可惜她之前搬运尸体一番操作,尸体染上了她的气味,证据确凿——不过,就算没有物证,野犬们也不会听取她的证词。
众口铄金,乔安娜很快被宣判了死刑。
野犬们向包围圈中央靠拢,都迫不及待想从‘凶手’的身上撕下一块肉去,以告慰同伴的在天之灵。
临行刑的前一刻,洞穴里传出了野犬女王的叫声,微小,虚弱,却仍带着无形的威严。
乔安娜其实并没听见这一声口谕——对花豹而言,区别野犬的叫声实在有些困难——但围着她叫叫嚷嚷的野犬们突然都噤了声。
野犬女王喘了会气,又叫了一声。这回,它彻底帮乔安娜洗脱了嫌疑。
除了花豹的气味,空气中和同伴的尸体上确实也还残留着鬣狗的气味,野犬们对‘真凶是鬣狗,花豹帮忙赶走了鬣狗’的说法持保留态度。说真的,不论怎么想,‘鬣狗和花豹一起发动了袭击’都更可信吧?
但既然是女王亲口说的,它们不能不信,忿忿瞪了乔安娜几眼,倒是都不如之前那样剑拔弩张了。
虽然气氛得以缓和,但野犬们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困着乔安娜的包围圈散开,训练有素地集结成新的防卫小队,一些野犬负责保护照料野犬女王,另一些野犬则待在乔安娜和野犬女王之间,就跟第一次见面时隔开花豹一家的阵型一样,虎视眈眈地留意着乔安娜的动向。
人家都跟防贼一样防她了,乔安娜也没兴趣留下来讨嫌,当即带上丹,准备转身离开。
还没走出去多远,两只野犬从后面追上来,往她跟前一拦。
乔安娜的神经再度绷紧了,戒备地退后一步,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变脸也不带这么快的吧?
可那两只野犬又没有其他威胁性的举动,只在她跟前拦着,挡着她的路。
乔安娜想了想,转了个方向继续走。
两只野犬跟着小跑几步,继续门神一般挡在她跟前。
拐弯——被挡住。
绕路——被挡住。
不理他们直接莽——这回是龇牙威胁了。
乔安娜算是明白了:得,敢情就是不让她走呗?
她之前也用类似的手段拦过萨拉,知道这种情况硬来是没用的,只好顺着野犬们的意思,回到它们的巢穴附近。折腾了半夜,丹累极了,安顿下来后很快就靠着乔安娜睡了过去。
乔安娜一边担心着不知道躲到哪去的两个孩子,一边又怕野犬们会趁她睡着扑上来撕开她的喉咙,提心吊胆,一夜没睡。
同样一夜无眠的,还有野犬女王。
她预产期晚了,胎儿在她腹中发育得过大,分娩困难。
外面执勤的野犬换了好几班,洞穴里痛苦的低吟和呜咽却始终未停,断断续续响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