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顾继德猛然瞪眼,目眦尽裂,他呜呜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我母亲当初让我改姓,我拒绝了,若是改了,可就进不了顾家大门了,您说是吧。顾晓寒自顾自在椅子上坐下,哦,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您想知道吗?
他从桌上抽出一张报纸,慢条斯理地抖了一抖,用清润的嗓音念道:顾崇礼走私案宣判结果已出,于三日后枪毙
他缓慢地拖长了声音,像是要说得更加清楚。
顾继德猛烈地咳嗽,雪白的床单上顿时洇出一朵乌黑的罂/粟来。
顾晓寒合上了报纸,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顾继德,看着这个既可怜又可恨的老人,抿着嘴讽刺地笑了。
你放心,就算没有我,您那大太太舍得让顾崇晟在狱里受罪吗?
大太太和顾崇晟外公那边下了许多功夫,给顾崇晟整了一个精神分裂证明,险险地把他从狱中捞了出来。
顾崇晟似乎被折磨得没了半条命,整个人瞪着干涩的眼睛,像两颗突出的灯泡,死人一般被抬回了家中。
他像是真的疯了,认不得周围的人,发了狂得到处找东西,在地上打滚撞头,吓得一屋子人都不敢靠近他,连大太太都被抓出了一道伤口挂在脸上。
好不容易找人把他绑住了,他嘴一张咬掉了自己半只舌头,只好被人用帕子堵住,像囚犯一样锁进了房间。
嗯嗯!嗯!
顾崇晟疯狂地挣扎,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大太太于心不忍,给他摘了嘴中的布。
茶茶,我要茶!顾崇晟眼神无光,猛烈地晃动着身体,身体中的病瘾发作,谁都不认了。
顾晓寒走进了房间,顾崇晟在瞬间安静了下来,浑身惊恐发抖,眼珠剧烈转动,喘着粗气。
茶?顾晓寒笑了一声,手中握着一罐花茶,想要吗?
剧烈的欲望压下了心头的恐惧,顾崇晟含糊不清地嘶吼,目光紧紧地盯着顾晓寒手中的东西,似乎那才是救命稻草。
顾晓寒轻笑一声,打开铁罐,乌黑干涩的花瓣被稀稀疏疏地洒在地板上,转而践踏成齑粉。
顾晓寒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当着顾崇晟的面,让佣仆把碎片和粉末扫干净。
熟悉吗?这可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东西,换了个包装就认不得了?
大太太在一旁,惊惧地盯着顾晓寒,他手中的茶叶,正是她随手从仓库中拿出的那种那不是王氏老家的茶吗?
怎么会?
怎么可能?!
这竟是顾崇晟贩卖的毒品?
难道是自己一步一步造成了儿子变成如今的模样吗?
若她那天没有拿那罐茶,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大太太在惊疑之中痛苦地捂住了嘴巴,原来他们从很早开始,就已经陷入了这难解的圈套,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第37章 京剧名角与废物少爷(18)(已修)
三月五日,一张传票寄到了顾家,通知顾崇礼的死刑在八日上午九点正式行刑。
顾继德瘫痪在床,顾崇晟疯了大半,顾家唯一能去的便只有顾晓寒一人,他也不得不去。
封野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非要跟着一起去,因为说实话,无论出于恶意还是善意,出于正当防卫还是蓄意报复,一个人的死亡总不是轻如鸿毛的,即便是恶贯满盈的罪犯因自己而受刑,心中总归会有一丝微妙的不适感。
这件事情封野也有参与,断不能让顾晓寒一人去面对,更何况,封野自觉得自己暗地里做的阴招损多了。
两人坐在开往刑场的汽车之中,气氛有些沉重,两人不说话,司机也噤若寒蝉,老老实实地看着前放,专心开车。
顾晓寒坐在一旁默默生着闷气,他不想让封野去,不希望封野和这些事情沾上边,太脏了。但他更多的是在气自己,气自己还是不够强大,怎么能让放在心尖上的这个娇少爷去为他殚心竭虑呢,封野这种苦也没吃过的小少爷,为了他差点跟家中决裂,还为了他去做那些脏手的事情
顾晓寒越想眉头凝得越紧,几乎能夹死苍蝇,封野看着忍不住伸手去戳,却被顾晓寒一下抓住了手腕。封野扭了扭,挣脱不开,顾晓寒气得看不都看他,只紧紧地箍住他的手腕,愤愤地捏了一下,像是在温柔地宣泄自己的愤怒。
诶呀,男朋友,别生气啦。
顾晓寒不知道封野口中的男朋友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多了也知道这是一个亲密的词语,眉头稍稍舒缓了一下,仍旧捏着封野的手腕不放开。
封野轻轻笑了一声,从后座的另一边挪进,半个身子都贴着顾晓寒,把头靠在他的肩窝讨好一般地蹭了蹭。
别气啦。封野换了一只手,掐着顾晓寒的下巴,把人转过头正对着自己,直视那双微微愠怒的桃花眼,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但是我也想保护你的,晓寒,我也是一个男人,总不该活在你的荫蔽之下。
虽然有的时候我也乐地当一个废物,封野在顾晓寒下唇摸了一下,企图让他开心一点,但想到你这么优秀,我决定我还是不当废物了,至少要给我宝贝儿争光是不是?
封野说不了两句话就不着正形,笑嘻嘻地蹭上去撒娇耍赖,那殷红的唇瓣就在顾晓寒眼前晃来晃去,像花中蜜糖诱惑蝶,唇齿间都散发着丝丝甜气。
顾晓寒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上去
一股子甜桂花味。
顾晓寒在封野唇角咬了一口:吃的什么这么甜?
封野刚刚在顾晓寒生闷气不看他的时候,偷偷吃了两块桂花糕,这下被抓了个正着,只好转过头,装作没听见。
顾晓寒盯着封野后脑勺那个可爱的小漩儿,终于浮出了一点笑,半垂着眼帘,静静地注视着封野。
汽车到了刑场,早就有警察署的人在门外等着,穿着笔直的制服,腰间绑着枪,冲顾晓寒一行点了点头,转身带他们走了进去。
两人被领进一个空旷的房间里,这房间十分空旷,却没有封野想象中刑房那么阴森可怕,反而是干干净净的,头顶有一扇大天窗,光透进来,显得格外明亮。
房间前面拦着很粗的铁栏杆,栏杆中有一个小门,房间里原先有十多个警官,见家属来了,都纷纷散去,仅剩了行刑的那几个人。
封野被顾晓寒抓着手不松开,自觉脸皮厚,也没有顾晓寒厉害,当着狱警的面,握着他的手秀恩爱。
其中有一个狱警冲顾晓寒点了点头,从刑房另外一边门中,领出一人来,正是顾崇礼。
顾崇礼在狱中似乎被折磨了许久,原本健康的身材竟变得骨瘦嶙峋,他上身套了一件单薄的灰色狱衣,下身是配套的裤子,没有鞋,光着脚踩在地上。整个人像被套在一个过大的灰布口袋里面,隐约能见到肋骨微微凸起,全身都呈现着一种死寂的灰白色。
在见到顾晓寒的那一刹那,顾崇礼情绪忽然失控了,直冲地想要往外奔,他被狱警狠狠反扣住双手,满眼猩红,目光如箭一般射向两人紧握的双手,忽然发疯一般笑了起来。
顾崇礼的声音像灌了一百斤沙子,说是鬼哭狼嚎也不为过,在空旷的刑房中更加疯魔。
狱警死死压制住顾崇礼,其实他不用这么用力,顾崇礼好几天粒米未进,出了早上被逼着喝进去的那一杯葡萄糖水吊着他的命,其实他早就已经犹如强弩之末,憋着一口怨气,奄奄一息。
顾崇礼被绑在刑场中间,他忽然抬头剜了一眼封野,破锣般的嗓子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他的话
封野,你故事讲得不错可是老虎和龙都死了,接下来顾崇礼被风呛住,猛烈地咳了两声,啐出一口血痰,接下来就该是槐树了,呵呵呵
顾晓寒敛额抿嘴,看着这人说胡话,转而包住封野渐渐拧起的拳头,轻柔地安抚,指尖插入他的指缝中。
封野沉默不语,被顾晓寒牵着转过了身。
这时,墙上的时钟准点响起,封野心头一跳,直到身后传来震耳的枪鸣,封野无法形容那种声音,他似乎在记忆最深处听见过比这更为残酷的哀嚎,是焰火出炮后的轰鸣,是大型机械倒塌后的余震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没有见到骇人的血色,却陷入了一片温热的黑暗之中。
别去看。
顾晓寒抬手遮住封野的双眼,让封野转过身来,把他揽入怀中,目光深深地望着恋人的头顶,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宝物。
在刚刚那一瞬间,顾晓寒心中竟有一丝惶恐,他应激地护住了封野,虽然面色不显,但心中震颤不已,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快要离他而去了。
到春末五月,顾继德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根本下不了床,人也说不出话,连顾晓寒也认不出来了,吃喝拉撒都要让人伺候。
顾崇晟疯得更加严重,每天都被锁在房间里,哭着吼着要吸毒,即使顾晓寒见一次扔一次,却仍保不住大太太的爱子心切,见不得顾崇晟痛苦寻思,卖了自己的珠宝首饰,还回娘家借钱,到处寻渠道给他找食。
至此顾家已经全部交由顾晓寒打理,他做什么都很妥当,无论是买卖还是投资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外界都夸奖是天降奇才。
心思涌动过后,便有人四处打听,想向顾家说媒,把自家的闺女嫁给顾晓寒。
封野近日不乐意极了,每天都能听说那顾家门槛火热,几乎要被媒人踏烂。
顾晓寒本没有搭理这些事情,每来一个说媒就送到大太太房里,不是要说媒吗,顾家还有一个少爷也孤家寡人,大太太着急忙慌看起来比他儿子还恨嫁,那就去顾崇晟面前慢慢说。
他原本以为这样就完了,却见封野憋着闷气,好几天不让他碰,哄了几天哄不好憋得火大,直接登报宣布了自己命定封野,此生只他一人了。
封野见过结婚离婚登报的,没见过表白还要登报的,还是两个根本不为这个时代所容忍的不伦之恋,又感动又心疼。
随着脱离时间相近,青年越发沉闷,一得空见到顾晓寒,两人就往榻上滚。
顾晓寒刚体会到封野的冷淡没多久,又再一次体会到了他的热情,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受宠若惊,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两人方才来来去去了一番,封野趴在床上,任由顾晓寒给自己捶腰捏腿,一边看着手上的红痕,一边抱怨:你属狗的吗,手腕上都咬红了,我怎么见人?
哪里?我看看。顾晓寒凑近揽住封野,眼底带着一抹笑意,封野伸出手给他看,却被轻轻地抓住了手腕。
那一刹那,封野忽然全身一颤,无名指被套进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不用去想都知道这是什么。
顾晓寒看着封野一副被惊得傻傻愣愣的样子,不禁低声笑了,胸膛贴在封野背后,发出令人心悸的震动,他握住封野的手,伸到他面前。
封野眼见两颗白金的圆环,一只套在他的手中,一只套在顾晓寒的手中,双手交缠般扣着,两只戒指偶尔相撞,分明是凉凉的,却比烧红的铁烙还要烫人。
你怎么这样啊
封野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可耻的软糯,羞得用被子蒙住了头,手指却仍旧扣着顾晓寒的。
顾晓寒笑着,抱住了害羞的爱人,听见他在被子中,声音朦胧。
我好喜欢你啊顾晓寒。
第38章 京剧名角与废物少爷(完)(已修)
顾崇礼头七过后,顾老爷就不行了,一直吐血,眼神清明了不少,但仍是见到人口中就嚎,却无人能听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顾崇晟被迫着戒了几日毒,终于没有那么疯魔,见到父亲好歹能认出人来,忽想起往常做的那一系列混蛋事,害了弟弟也害了自己,跪在床前流泪不止。
顾晓寒远远地望着,没有上前,眼神中除了冷漠就是烦躁,这一家子上演的狗屁戏码实在太多,他取回了当初顾继德从秦家夺走的家产,报复了顾继德当初的陈世美之举,也就随他们而去。
下午四时左右,顾继德忽然抽搐了两下,语言忽然清晰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好不了多久,不由得围上前,听顾继德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听得他喊了两声:秀芝,秀芝。艰难地转头,望向立在门边的顾晓寒。
在这个屋子里,除了顾晓寒,谁也不知道那秀芝是何人,一时之间有些无措,顾崇晟扑上去,想要握住父亲的手,却被挥开了,也不知顾继德哪里来的力气,手直直地对着顾晓寒,微微颤抖。
晓寒,是爹对不起你娘俩
在生命的最后,顾继德满含愧疚之泪,他此生欠下的债冲破了枯朽腐烂的躯体,在他眼角凝成浑浊的水汽,在回顾种种的走马灯之间,这个年近花甲之人终于明白了何为种其因者,须食其果,当初因贪念夺走秦家家产,害的秦家家破人亡那一日,他就应该料到今日的报应。
顾继德在沉默的回应中憋出一口怨气,带着最后一丝残存的阳念,在暮春的死寂中缓缓落幕。
顾晓寒看着他半阖上的双目,肩上扛了二十年恩怨的巨石在消亡中碎裂。
他忽然有些想封野了。
他思念得匆忙,所以走得匆忙,以至于没有注意,那顾崇晟在他离去后,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酝酿着一场可怖的风暴。
顾晓寒,既然你毁了我的一生,那我也要让你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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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封野提前修完了所有课程,从华商大学毕业了,他不顾封父的阻拦,放弃了家中的事业,顺带请自己的弟弟喝了酒。
封瑞此时刚刚考完期末考试,分明是一个年级上学,封野却比自己提早毕业,又发生了家里种种,封瑞一时之间情绪万千,不知该跟封野说些什么。
封野笑着拍了拍封瑞的肩膀,他对于这个便宜弟弟,就像是在看小孩子。封瑞同顾崇晟顾崇礼都不一样,封瑞眼中没有那种自私的欲念,他只是为自己不受父亲关注而自卑,用那些无伤大雅的针对,想要同封野一决高下而已。
爹他其实很喜欢你。
封瑞瞪大眼睛,似乎有些不相信封野说的话,他不是封野,自然也不像封野那样没心没肺,他早早地就从母亲口中知道,其实父亲并不喜欢他的母亲,只是为了填补主母这个空缺而娶的。虽然父亲和母亲平时总相敬如宾,连吵架都很少有,但父亲心中最爱的那个女人,始终是封野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