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慢慢爬起来,麻木的看着这一切。
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孩,生下来就金尊玉贵,几十个丫鬟婆子环绕,娇养的如同公主一般,如今却衣衫褴褛,趴在地上被人毫不怜惜的抽打。
那位夫人,平日里养尊处优,一呼百应,如今却蓬头垢面的跪在地上,对那些以往看一眼都嫌脏的军汉苦苦哀求。
宝玉恨过他们,现在却又有点恨不起来。
若不是这些人在官差面前默认他就是陈家那位在外游学的大少爷,也许他就不必遭受这一切,可看着他们的惨状,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诅咒他们
陈家,他匆匆看了几眼。
比荣国府大的多的府邸,比他们家新修的省亲别墅还要漂亮的园子,园子里住着丝毫不比他家姐妹逊色的小姐们,还有无数娇美可人的丫头
多美好的世界,可惜就像泡沫一样,风一吹就破了。
养尊处优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在牢里熬了两天,没了;
鲜花一样的丫头,被赶做一堆,像牲口似的被人挑挑拣拣,拉走了;
如珠如宝养在深闺的小姐,被充做官妓,做那最下贱的皮肉生意
如果不是贾政找到他,唤醒了他,他甚至一度以为,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家人
刚被抓进牢里的时候,他以为等他们核实身份,或审讯之后,很快就会放了他,然而没有。
贾政找到他的时候,他以为终于熬到了尽头,以为父亲很快就能救他出去,然而没有
他被关在牢里,白天和别的犯人争抢浑浊的脏水和发霉的食物,晚上和老鼠蟑螂跳蚤恭桶挤在一起睡觉。
他被牵上绳子,在春寒料峭中,穿着单薄的囚衣和扎脚的草鞋,用那双血肉模糊的脚,走了一天又一天
他的父亲,却束手无策。
在他眼中威严无比的,撑起整个家、整个荣国府的父亲,原来连救自己被错抓的儿子,都做不到
他以为可以长长久久荣华富贵下去的家,到底脆弱到了什么地步?
少女还是没能站起来,鞭子还在继续抽打,只是转移到了她兄长身上宝玉麻木的站着,听着近在咫尺的惨叫哀求和斥骂。
风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押解的差役看了一眼,急忙停了鞭子,吆喝所有人退在一旁。
马蹄声快速接近,却没有从他们让出的道路上一掠而过,而是停了下来,确切的说,是在宝玉面前停了下来。
被阴影笼罩的宝玉茫然抬头,只见高头大马上,有人一身黑色铠甲,稳坐如山,因逆着光,宝玉一时看不清容貌,只觉得隐约有些熟悉。
宝二哥。清澈的声音传入耳中,仿如隔世。
宝玉喃喃道:玩儿?
我来晚了,让二哥受苦。贾玩下马,问道:能骑马吗?
宝玉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在做梦,还是梦醒了,恍惚点头。
贾玩解下披风,披在宝玉身上,温暖的体温烫的宝玉一个哆嗦,终于渐渐回过神来,愣愣看着贾玩:玩儿?
贾玩点头,道:是我。
又道:二哥上马吧,我们回家了。
回回家?
贾玩暗叹一声,点头道:回家。
扶着宝玉上马,自己也跳上另一匹带来的空马。
押解的差役们终于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拦住,赔笑道:这位将军,您这是
贾玩亮出腰牌,淡淡道:侍卫营做事,闲人少问。
是,是是!差役领班点头哈腰道:小的不敢多问,只是将军提人,总要有刑部批文,不然小的们不好交差啊!
贾玩随手扔出一锭银子,淡淡道:批文是吧?等着。
又道:让开!
一踢马腹,就那样纵马闯了过去。
几个差役连忙让开,宝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阵才慌忙跟上,还以为会被拦下,谁知那些差役竟巴巴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他就这么,出来了?
宝玉忍不住扭头向后看去,只见那些差役一脸苦涩,却没有任何人有阻拦的意思。
刚刚挨过打的小姑娘正挨着她的母亲坐在地上,正木然的看着他,那双正渐渐变得浑浊的美丽眼睛里,不仅希望,连绝望都欠奉。
贾玩放慢马速,待宝玉的马儿靠近,递给他一个油纸包,道:我这些日子在宫里养伤,昨儿晚上收到大姐姐送来的信,知道你出事,便连夜快马追来,这是今儿早上在前面的集市买的,市井百姓的吃食,难免粗陋,你勉强吃一点。
宝玉吃的一点都不勉强。
虽然只是几个凉透了的菜肉包子,但却是宝玉这二十多天以来,第一次吃到人吃的东西。
那狼吞虎咽的模样,看的贾玩都有些心酸。
他原只想让宝玉身临其境的看看,再稍稍吃点苦头在那种腌臜地方住上几天,吃上几顿牢饭,对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苦头了不想赵轶做的这么彻底,竟直接将人给流放了。
见宝玉吃的太快,被噎得只翻白眼,贾玩忙将水壶递了过去。
他想着宝玉饭量一向不大,早上便只买了六个包子,自己吃了两个,给他留了四个,不想几口就被吃完,宝玉道:还有吗?
贾玩摇头,道:我还要回去当差,不能久待,前面有个小镇,我先找个客栈给二哥休整,等我到京以后,就让叔父派人来接。
宝玉连连摇头:不,我不住这里,我跟你一起回去。
贾玩皱眉。
宝玉道:我跟你一起回去,我能骑马,我不会拖累你的你带我一起回去!
好吧!
他们跋涉三天的路程,骑马却仅需半日,这还是宝玉骑术一般,严重拖慢了速度的缘故。
待看到京都高大的城墙时,太阳还挂在半中央。
贾玩见宝玉停下,眯着眼睛看着城门,便也在他身边停下,并不催促。
许久之后,宝玉扭头看向他,道:你没有刑部批文,直接把我带走,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怎么办?
皇贾玩才说了一个字,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骑着快马,直接冲出城门,停在他们面前,冷哼道:你可真是心大,溜出来这么久,皇上找你呢等着回去挨板子吧你!
贾玩道:我昨儿晚上告过假了。
告假有什么用?周凯道:勤政殿的天花板都快被掀翻了!
贾玩愕然道:不至于吧?
很至于!周凯道:那位小祖宗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总之你赶紧回去,再晚看皇上不扒了你的皮!
贾玩冷哼道:我告过假了!
周凯冷笑道:你告假回家,回的是哪个家?跟我说没用皇上正等着你解释呢!
贾玩不说话了,打马就走,声音远远传来:帮我送二哥回家。
周凯大声道:什么好处?
贾玩道:请你吃拳头要不要?废话忒多!
宝玉待要说话,但贾玩马快,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去的远了,同周凯一样纵马直入城门,守城的兵丁忙不迭的站到一旁恭送。
周凯道:贾二哥,我们也走吧!
又道:阿玩也是,这点小事也要亲自跑一趟,随便哪个弟兄吩咐一声,谁不给他办得妥妥当当?
宝玉问道:阿玩这样直接把我带回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吗?
周凯道:什么麻烦?
宝玉道:刑部的批文
周凯漫不经心一挥手,道:要什么批文?流放路上死几个人最正常不过,那些人等不到批文,自然会报个急病,消了名号。
宝玉愕然:就这么简单?这可是钦犯啊
简单?周凯摇头,又笑道:简不简单的,得看什么人去做,掉脑袋的干系,你以为谁都担得起?
走吧!
调转马头前行。
宝玉下意识的拉紧披风,将身上的囚服遮挡严实,忐忑不安的到了城门口,却听门口的小头领远远笑道:世子爷,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凯笑道:人找着了,不回去做什么?
扔了一锭银子过去,道:请弟兄们喝茶下次姓贾的再偷摸出城门,你给我拦住他,爷有重赏!
头领苦笑道:世子爷说笑了,小的哪有那个胆儿?
周凯冷哼道:瞧你那点出息!大不了被他打一顿,怕个鸟儿?爷我天天跟他打架,到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
小头领笑道:世子爷武功高强,自然不是小的们能比的。
周凯道:爷怎么觉得你这是在骂我呢?行了,不开玩笑,下次再看见他出城,拦不住也好歹问一声去哪这一天,可找死我们了。
头领笑嘻嘻应了,目送两人进城门。
宝玉松开紧紧捏着衣襟的手,扭头看向城外长长的入城队伍,又仿佛透过他们,重又看见在流放路上苦苦挣扎的那一行人
下意识的舔了舔唇角。
权势权势。
第87章
贾玩赶到勤政殿的时候,发现周凯还真没夸张,果然勤政殿的天花板都要被掀翻了。
正头皮发麻的准备进去,却被等在门外的王公公拉到侧殿,低声道:皇上说,让大人您晚点再进去。
嗯?
这是不准备惯这小东西的怪毛病了?
王公公向外看了眼,低声道:太上皇在里面呢。
又道:太上皇说,小殿下生而丧母,皇后又新出了事,皇上偌大一个后宫,竟然连一个照料小皇子的嫔妃都找不出来,居然把孩子弄到勤政殿来养,实在不成体统太上皇还说,既然皇上后宫无人照料小皇子,那就让他带去温泉宫,交给太妃们抚养好了,也可解他膝下寂寞。
贾玩道:皇上答应了?
王公公摊摊手,道:太上皇的话有理有据,皇上能不答应吗?就算没这些,太上皇要个孙子过去养,皇上还能不给?所以这不是让您先别过去吗?
贾玩点头,道:知道了我先回去洗个澡,吃点东西,很快回来。
别!王公公忙道:您要肚子饿,奴才马上给你准备吃的,可千万千万不能走开!您坐您坐,奴才这就去给您弄吃的!可千万别走,千万别走!
贾玩挥手,示意知道了。
勤政殿,哭声震天。
太上皇怒道:混账!若是身体无碍,他为何哭闹不止?
御医抹着额头的汗,道:可能,可能是精力过剩?
屁的精力过剩!
太上皇正待发怒,乾帝苦笑道:父皇息怒,这孩子生下来就这样,身体孱弱,且时常无缘无故哭闹不止,正因为这个,臣的那些妃嫔才怕担了干系,谁也不敢养如今大些了,身体虽有好转,可还是睁开眼睛就哭,或许再大一点就好了。
父皇素有头疾,听不得吵闹,这孩子不若放在儿臣身边再教养几日,等懂事些,再送去父皇那里?
太上皇道:也罢。
乾帝挥手,道:把小皇子抱下去吧。
奶娘如蒙大赦,赶紧退出殿外。
耳边终于清静,太上皇挥手遣散下人,道:这次的事,你准备如何了结?
乾帝道:刑部还在追查余党
余党余党!再抓下去,朝廷都快没人了!太上皇斥道:皇帝,你自己算算,从去年到现在,朝上出了多少事儿?朝中大臣还有几个在认真办差?
当官的自己都一个个惶惶不安,你让他们治下的百姓又如何安居乐业?
皇帝,你遇刺,朕也一样震怒,但既然身为皇帝,凡事当以大局为重!如今相关人等已然正法,你还要将事态扩大到什么程度?你如今抓的杀的那些人,有几个是和刺杀有关的?
是不是要将所有和他吃过饭、说过话、写过信的人都统统找出来杀了?若是如此,你这个做父亲的,我这个做祖父的,是不是第一个该杀?
乾帝低头道:父皇言重了,是儿臣教子无方。
太上皇叹道:皇帝,民心思安啊!
父皇说的是。
太上皇向后靠上椅背,缓缓道:既然你明白,那就做给他们看,让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已经到此为止了。
乾帝道:父皇的意思是?
太上皇沉吟道:张家那个女孩儿,不是在容园会上说喜欢轶儿吗?给他们赐婚。
见乾帝皱眉,又道:朕知道你对张家不满,但这次的刺杀,有查出他们插手其中吗?没有吧?既然没有,纳个女人安抚民心又有何不可?再说了,日后若真有事,还不是随你处置?一个女人有何妨碍?
乾帝道:父皇,不是儿臣不答应,而是轶儿这孩子,对张家素有心结这孩子脾气倔,而且儿臣对他心中有愧,实不愿逼迫与他。
太上皇随意道:老大不肯,不是还有老三吗?
乾帝皱眉道:父皇,此事不妥吧!张景儿曾当众说心仪轶儿,若将她许配给辅儿,只怕
太上皇挥手打断,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说了什么,有什么要紧?难不成轶儿不要她,她就一辈子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