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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纷纷扬扬,大铁锅里的热气蒸腾得就更明显。
  小孩儿在桌子间窜来窜去玩打仗游戏,撞到何芝兰这张桌子上,中年妇女一把揪住郭晓军的衣领子,骂道:“跑甚跑!你娘个腿儿!老娘给你才做的新鞋!弄坏咧看俺不打死你个小子!”
  郭晓军抱住桌上的海碗,咕噜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嘴一撅跟着老娘对骂道:“俺瞧你在屋头纳新鞋底子咯!那不是给俺是给谁!”
  “嘿!你这小子!”中年妇女来了火气,照着他脑袋上就是一下。
  何芝兰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前劝阻。
  “你打银!”郭晓军捂住脑袋上的瓜皮小帽,叫嚷道,“俺老师说了!打银是犯法咧!俺要送嫩去公安局!”
  何芝兰上课确实说了些和课文无关的话,她说这些也没指望孩子们能真的听进去。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起码有个人能给这些孩子讲一讲基本的是非道理。
  没想到郭晓军还真听进去了,不仅听进去了还立刻现学现卖,躲到何芝兰身后道:“何老师何老师!嫩看俺娘,这是啥?这是暴力犯罪!”
  “嘿!”中年妇女想伸手揪他耳朵,但碍于何芝兰挡着,也不好真就去推她抓孩子。
  何芝兰哭笑不得,对郭晓军道:“你作业写完了吗?明天生词表你上去领读,都会读吗?”
  郭晓军哭丧个脸,中年妇女哼哼两声,骂道:“小子不听话,老师你就给俺狠狠打!打得狠才长记性!”
  “好了好了,郭晓军吃完饭就赶紧回家写作业去吧。”何芝兰缓和场面道,“好好学习,听妈妈话,没人会打你的。”
  “老师这话说滴对!”中年妇女点点头赞同,“听老师话,你要不是不听话,俺才懒得打你,打你俺手都疼!”
  郭晓军做做鬼脸,又想继续跟老娘对骂。但看何芝兰一记眼刀子飞过来,想想明天要真上去领读,没读好有得是让人笑话了,小孩子面皮薄最怕被人笑话,尤其是同学们笑话他,权衡利弊后撒腿一溜烟儿跑了。
  席面上都开始上菜了,郭招娣还没回来,沉玉树也没出现。
  中年妇女大咧咧讲话,何芝兰被劝得也喝了好几口米酒,还知道了这位郭细妹那可是大槐村鼎鼎有名的单干户。当年大跃进搞生产,公社里来了多少人劝她,她膀大腰圆往那一坐就是不肯入社。
  郭细妹招婿入门,婿死得早,一个女人自己就撑起了一片天。
  好在她七拐八拐和村长郭超英有亲戚关系,自己又是个横的,领着个孩子做寡妇倒也没人真要铁了心儿跟她较劲儿,于是这位单干户一直单干到现在,偶有红白喜事会出来帮帮忙吃吃席面。
  席面上饭菜少肉多素,量大管饱,郭细妹掂着个海碗吃得满嘴冒油,还嘴停不下来地同何芝兰讲话,给她挖了个底朝天,就差没问沉玉树底裤什么颜色了。
  七大姑八大姨说起话来那是不害臊,年纪到了自然有一股你能奈我何的泼出去的不管他人死活的气概。何芝兰作为一个现代人都有点招架不住了,这位郭细妹也太敢说了。她面皮薄薄绯红,郭细妹看她害羞,笑道:“哎呀,何老师这还羞呢!那关起门来是夫妻谁还能不知道是啥事儿?就说啥时候结婚啊?俺去给你做新衣裳,那是整得漂漂亮亮~”
  何芝兰尴尬地再喝一口米酒,语气有些不太确定道:“年后吧,还不知道手续怎么办呢。”
  她确实不知道,郭细妹其实也不知道,大咧咧道:“有啥手续么!开席面抬大轿,叫团支部的人来看看,这不就是结婚了?”
  她们正聊着,一旁的人群突然鼎沸了起来。
  何芝兰抬头去看,郭细妹也忙不迭地从板凳上起来,她抓着绣花的布包,伸着个头道:“喔唷,是老下子,请来开皮影戏儿了!”
  何芝兰反应过来这人是上官鸿。
  “何老师你来来,俺带你去前头看!”郭细妹抓住她的胳膊,膀大腰圆往前挤。
  四面里烛光幽幽,白色幕布上贴出来一个人影儿,清脆的童声饱满唱道:“啊!这野马岭山光水色!风景迷人!玩得我是满身大汗!臭气熏人!哎~何不下河洗个痛快!”
  “好~”底下人群欢呼,皮影小人开始游动,敲锣的声音阵阵,正是一出哪吒闹海。
  郭细妹津津有味地看,人群也仿佛忘记了老下子是个受批的地富子女臭狗屎,不断地随着唱词鼓掌欢呼。
  饱满的童声后是响亮的男声,上官鸿分饰多角,手拿木棍随光影转动。文娱活动似乎能净化人的心灵,这一刻大伙儿也不分彼此,也不算什么派系了,只着迷地看着那阵光影,
  雪越下越大了,何芝兰的手冰凉凉的,然后她觉得自己的手被一阵温热握住了。
  抬头一看,是朝她微笑的沉玉树。
  夜色迷人,沉玉树那双桃花眼更迷人。
  夫妻二人吃完席面,沉玉树背着她往回走。劳保靴踩在雪里,在寂静的夜里像是某种asmr,让趴在他背上的何芝兰昏昏欲睡。席面上胡吃海喝了不少,沉玉树的背又这么暖和,何芝兰的安全感到了极点,闻着他耳后的皂角水气息,昏昏沉沉地竟真的熟睡了过去。
  沉玉树有心事,这是何芝兰最近发现的。
  那天吃完席面后,她睡着了,他也没叫醒她,就让她睡。她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天越冷越贪睡,这几日都是天黑早早就睡下了,沉玉树也随她,自己个儿默默地就去巡林了。
  他有心事他就不爱多说话,床上情事也会趋向于传统,少了调戏她的心思。
  他亲她的唇,咬她的耳朵,对她道:“兰兰,快过年了,发工资我带你去城里转一圈儿好不好?”
  何芝兰当然是应声好,但是发工资的日子到了,何芝兰领到十块钱,沉玉树一分钱没领到。
  团支部的人说话颠三倒四,左不过就是能给沉玉树记工分,但是工资要到下一个年底才能计出来。
  完全就是空话连篇,就是要给沉玉树小鞋穿。谁让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天天闲出个屁儿来了就去巡护山林,“疏伐”的人见到他,那个高个子一言不发地站在那真是吓人,手上的斧子哆哆嗦嗦地怎么也砍不下去了。沉玉树不骂人不打人,往那一站死死盯着他们,纯纯精神攻击,给“疏伐”的人整得老鼠见猫似的,全都去给郭超英告状。
  小子不识相,那就没必要跟他玩文火慢熬了。
  郭超英是老油条,团支部和知青点的人自然唯他马首是瞻,倒霉孩子沉玉树气不过差点儿在团支部跟人干起来,等何芝兰接到消息的时候就是另一番说辞了。
  他全身是血地躺在何芝兰补到一半的棉大衣上,紧紧闭着眼,好在胸膛起伏着知道这人肯定活着。
  何芝兰一路跑回来,一双布鞋又湿又冷,再湿冷都冷不过心口那一团疑云。
  她想不通,怎么就有人拿着枪去山林里偷猎了,还正好被沉玉树撞上了,正正好儿就给沉玉树一枪打得落了山坡,摔得不省人事。
  入冬雨雪天气多,山路崎岖,要说送去乡镇医院,又要开介绍信又要架牛车,麻烦得很。
  平时三个村子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都是找董河村那个老中医董有财。但后来他被枪毙了,这也没了村医,大家伙儿就照老办法活,大病等死,小病反正死不了。
  乡镇医院谁去得起啊,那都是公章手续办事,收钱的。
  何芝兰简直要抓狂了,人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办手续去医院!她强忍泪水,要去找团支部的人开介绍信,然后她跑了个空,团支部的院子和知青点的院子都是空落落的,一个人都不在。
  倒是见到了郭超英,人家村长苦着个脸道:“大家伙儿都去徐家村开先进代表大会了,这会儿谁也不在啊!”
  至于开介绍信,他一个村长不能开,怎么着至少都得有个知青点的人签字。
  当初在董河村,文朝霞受伤立刻就能送到医院,一是因为知青点的人跟她没矛盾,开介绍信开得飞快,二是因为何芝兰给那一百来块钱,要不然文家姐弟也是没法送大姐去医院的。
  可现在,何芝兰一是找不到知青点的人,二是手上也没钱。
  刚发的十块钱工资她还挺高兴,想着去城里转一圈儿买毛线回来,跟着郭招娣学学织手套围巾。
  现在那十块钱却是什么用处都顶不上,她掏出来想要贿赂郭超英,谁知道人家是义正严辞地拒绝。
  何芝兰急得都快哭了,一边强忍着快要昏倒的感觉,一边思索自己还能找谁帮忙。
  就在这时候,她想到了和张大成办交接手续,领着夫妻二人来报道的刘向东。
  不下雪了,雨水却是淅淅沥沥地停不下来,何芝兰也顾不上换鞋袜,踩着湿冷连忙往大槐村村头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