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楼以前是外国代表团住的,建筑风格颇为西洋化。小三层楼正面顶上是个三角尖尖,拱形门琉璃瓦,偏窗户门头还是雕花的老木,属于中西合璧了。
从罗马柱楼梯走上去,沉素筠推开门,是打了蜡油的木地板,光洁发亮。屋子里的家具也清一色儿的老木头,整齐干净,铺盖着蕾丝。客厅角落竹编藤椅子上放着个绵羊娃娃,是个斗鸡眼儿,还挺好笑。
沉素筠见何芝兰看过去,声音温和道:“沉玉树爸爸老是在那藤椅上读报纸,后来他爸爸牺牲了,他就天天睡在那藤椅上。绵羊娃娃是他妈妈给他缝的,他下乡前舍不得带走,就给他放藤椅上了。二楼以前是他爸爸妈妈住,除了打扫,我们也不常上来。”
老式绿色台灯旁放着唱片机,深蓝色的窗帘被大红色的中国结绑在一起,其中一个中国结没了穗子。
“这孩子不爱学习,一写作业就开始玩台灯开关,玩抽屉把手,玩窗帘,这两个中国结多漂亮,看看给他祸害的。”沉素筠一手养大的沉玉树,把他当儿子看,何芝兰这么喜欢沉玉树,她也觉得开心,又是炫耀自己孩子的心态又是忍不住回顾往昔岁月的感慨。
“那时候我年纪轻脾气也大,看到中国结没了穗子,气得给孩子打一顿。沉玉树也是遗传了老沉家的脾气,气性也大三四天都没跟我说话。”
一张张黑白照片,裱了框压了玻璃在墙上挂着,应该都是沉家的家庭成员。最角落还有张泛黄的手写信笺,抬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军事委员会,内容写着政治挂帅、技术改革、工农并举、土洋结合,为建好社会主义而奋斗!落款是总理名字。
“沉玉树这孩子从小就是一根筋,打也打不服,我不指望他能听我和他爷爷的话。”沉素筠语气温和道,“所以你刚才说我们有同一个目标,说得很对,我们都是希望沉玉树过得好。”
沉素筠把蕾丝桌布拉拉整齐,继续道:“你确定你还要继续见他?”
何芝兰点点头,她刚才在门口长篇大论表示了自己和沉姑姑是同一战线。大家都是喜欢沉玉树,都不希望看到他伤心苦恼。一个是长辈的厚爱一个是夫妻情深,都是盼着沉玉树好。沉姑姑硬是要棒打鸳鸯,只会伤害到沉玉树。
她方才口齿伶俐滔滔不绝,沉姑姑只是若有所思地来了一句:“你说得确实有道理。”
然后就领着她往六号楼里转了一圈儿介绍起沉玉树的童年,从罗马柱楼梯卡头到阳台清水砖墙那跳楼,沉玉树从小到大的糗事儿被沉姑姑翻了个底朝天。
她摸不透沉素筠打什么主意,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但是想要见沉玉树的心情还是不变的,何芝兰点头小声反问道:“他不想见我吗?”
这次出门不是军用吉普车,而是沉姑姑自己开的虹桥牌轿车。暖风不断吹进来,何芝兰有些拘谨,她搭过轿车,坐过军用吉普车,这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坐自带空调的轿车。
沉姑姑看起来好相处,但是言行举止间总是有那么点儿优越感,像是故意似的让何芝兰要自卑。
作为一个现代人,且家庭条件非常良好的何芝兰,自然没什么好自卑的。
可她刚刚没了孩子,又一直见不到沉玉树,心里那点儿底气全没了。都快忘了自己从前也是号称独立自信女性,拿到癌症通知书都能淡定地自己去搜索各国实验室案例,发邮件找领域专家帮忙。
爱上一个人就是把后背交给对方,会不由自主地去依赖对方,会觉得两个人的决策才是她的决策,不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单打独斗,而是以家庭为单位的携手并肩。
从胡同开进去,炮局监狱门口持枪的战士一见车牌号,就赶忙招手给传达室的来开门。
“窃密必被抓,抓住就杀头”等等标语用鲜红的墨涂了一墙。
沉玉树穿着脏兮兮的病号服,脑袋上的纱布倒是白白净净的。治保主任认识沉玉树,那天晚上给人一抓,本来想着送走这尊大神,但是保卫处长那一派和沉司令那一派不对付,两个人争执不下,沉家又没派人来接,只好把他就地关押。
关押起来后,保卫处长要下下沉家人威风,命令不给棉褥不给换洗衣服,就这样关着。
治保主任不敢放松大意,早听说了沉玉树是重伤转部队医院的,偷偷叫自己家在医院当值的亲戚过来给清洗伤口换纱布。然后就是不停歇儿地给沉家人打电话。
沉素筠忍了又忍,心想这是大事,非得要挫挫沉玉树锐气不可,让他知道知道离了沉家啥也不是。
都说了何芝兰可能和村上知青点的人不清白,沉玉树还急了眼差点和她打起来。
这个孩子真是没得救了,沉素筠在医院见了何芝兰后,那点儿桃色新闻更确信了。半年前第一次见面这女孩年纪不大,样貌身材虽然都不错,但打眼一看就是个小孩。过了这半年,整个人圆润了不少,尤其那张狐媚子脸,妖妖娆娆的,什么桃色新闻安在她头上都瞬间合理了。
只要是个男人,有点儿权力,有这么个漂亮的女知青在身边,怎么会不动心思?
沉玉树怎么受的伤?会不会真是他们说的,沉家不给她走关系,不让她回城,她动了别的心思和知青点负责人不清不楚了?又或者真相更加残忍,这女孩不仅动了心思攀关系回来,还下了狠心要谋害自己亲夫……
沉素筠越想越觉得自己推理得对,完全不相信沉玉树说的什么受贿不成所以被打,这分明就是何芝兰设的一个局。其实沉素筠只要多和何芝兰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只是两个人都互相陌生,开头第一次见面就是沉玉树强上了何芝兰,害得沉素筠爸爸沉司令差点心脏病发。
事情来得离奇,这个女孩居然主动扯谎说两家有亲,沉素筠就是从那时候对她有看法的。
一个女孩儿,谎话随口来,涉及清白大事竟然这么无所谓。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偏见,就会不断地去寻找支撑这个偏见的理由,因为没人能接受自己会犯错,自己会看错人。沉素筠也不免其俗,看着何芝兰手腕那块儿雷达手表,更觉得自己对何芝兰没看错。
城镇姑娘,没见识,知道沉玉树的底子就忙不迭地攀上去,眼看沉家不给回城名额,就忙着换人攀附。回城知青这么多,抛妻弃子的,抛夫弃女的,沉素筠见怪不怪。
“玉树!”何芝兰眼巴巴地隔窗看沉玉树,他在操场上强迫症似的绕着一个圈不停地走,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往办公室方向看过去。
持枪的士兵当即喊道:“犯人沉玉树!”
沉玉树没理他,就要往办公室的方向走,持枪的士兵当即一枪托砸过去,砸到他背上,他还是没停下脚步。办公室近在咫尺,他好像听到兰兰喊他了。
“哎哎哎!”治保主任倒茶的手不稳了,忙给警卫员使眼色。
沉素筠是心疼自己侄子,但是这件事非得这么办,她已经想好了,这是为了大家都好。
“我们平常可不这样。”治保主任忙解释,“沉同志这个问题又不大,介绍信嘛,只要你们过来给他证明身份,随时都可以领走。”
窗外警卫员已经制止了持枪士兵的动作,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沉玉树被警卫员带着往办公室来。
从炮局监狱逃出去确实不容易,沉玉树不能让自己罪上加罪,所以苦等着沉家人来保释他。持枪士兵怎么欺负人,他一概无视,事情不能闹大,不然怎么来收场。
炮局监狱里被关的干部子弟不是一个两个,持枪士兵打人也不是一天两天,做刺儿头就是等着被一群人活活打死。
沉素筠看何芝兰眼睛盯着沉玉树,完全移不开目光,心里有些泛酸儿。这样的目光她只在大哥身上见过,那是大哥第一次见到大嫂,交谊舞会上,他们郎情妾意,看得人牙齿都酸倒。
大哥大嫂也去世那么多年了,就沉玉树一个孩子,怎么着她都得看好这根独苗。
想到这里,她又是心一狠,对着何芝兰道:“你想见他,我带你来见他了。”
冬日里滴水成冰,屋檐下挂着一串儿冰溜子,沉玉树跟着警卫员往里面走,心想来接他的人应该是沉素筠。那天晚上的事,他确实要道歉,但是沉素筠更该道歉。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道歉,沉素筠随意听信谣言也就算了,还想着逼他承认根本没发生的事,简直有病。
兰兰不知道怎么样了,当时真该警醒点儿,那帮人门一关就不要继续聊了,直接走人才对。
事后都是诸葛亮,出事的时候全是凤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