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安的担心和后备手段,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派上用场的机会;因为看起来这几个反水俘虏的作用很快就已经见效了。
随着他们进去才没过多久,就有一支为数不少的人马,举刀擎枪的汹汹然冲了出来,不过他们虽然看起来的气势很高,但是实际上态度和队形却是相对散乱的很;显然是某种武装威慑的意味,更多过过直接刀兵相见的战斗意志。
也不知道那几个反水的家伙,在既定的说辞之外又临场发挥了些什么,让对方这么快就反应了过来。不过留在山岭上周淮安身边的这些人马,却依旧坐在草丛当中各自整理装备和行头,除了饮水和进食之外,就再没有任何的动静和反响;只是在一片沉默当中,目送着这只逐渐拉长的队伍远去;
又在令人觉得有些漫长的等候中,看着日冕上的倒影转过了一格多之后,终于听到了激烈的叫喊和厮杀声,开始隐隐从山背后传来;而在这时候,周淮安甚至不需要分心去具体指挥,或是临阵鼓舞士气什么的;
毕竟在老关和成大咬的带领下,负责埋伏里打头阵的大多都是参加过数次战斗的老练人手了;又是有心算无心,有所准备对毫无防备,占据地理优势的伏击战;要是自行发挥之下,再打不好或是取得不了上风的话,那就只能找棵歪脖子树自己吊死好了。
而周淮安带队留在这里也有更重要的任务和需求。就是防备港市和渔村里可能冲出来的援军,并打击破坏对方进行合流和呼应的可能性。因为据之前的俘虏们供述,这港市里至少还有上千名的水军官兵,和数目不等的附从土团存在。
片刻之前,无名山岭的另一端;
蹲在草丛当中忍受着虫豸叮咬和露水浸透后背的驻队新卒石牛,只觉握着锤柄的手掌心汗津津得,总是有些不够妥贴和笃定;但是当他终于看到了山下那些随着跑动而散乱松垮的官军队列之后,就像是在心头浇了一捧冷水似得,顿然冷静了下来而只剩下一个念头了。
他本是一个好石匠,因为自小沉默如石力大如牛,而从捡他回来的师傅那儿得了这个名字,
之前跳河的那个女人是站在最近的他,亲手下去捞起来的;虽然看起来捞起来的人还有些气息,但是已经变得呆呆傻傻的,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的;因为据说因为官军惩罚的缘故,如今她家里都已经没人了,就算能够回去这么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大多也是免不了一个死。
让他想起自己邻家的大姐儿,那可是一个勤勉壮实的好女人,因为时常为他缝补和浆洗过衣服,也是他自幼慕恋过的对象,只是身为他沉默口拙的很也一直不敢付诸于口;就算嫁了人之后也是热心肠不改,时常给邻里帮着忙儿。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亦姐亦母的大姐儿,也是石牛眼中时上最好的女人样子了;但是世事难料的坎坷命运,最后还是落到了这个勤恳善良的好心女人身上;先是她婚后未久的丈夫被抓了差派了役,自此就再没有消息回来了;往后的日子全靠她一人含辛茹苦的侍奉着公婆和家中活计。
虽然私底下听她哭过不知道多少次,但是在人前坚强的笑脸却是从未在她脸上消失过;反过来还会在石牛驱赶、惊吓走那些聚在她家门外生事捣乱的泼皮后,隔天给他送来条针脚密缀的汗巾子作为谢礼。++
所以,有时候石牛会有些自私的想来,也许就这样子永远的维持下去就好了,然后又陷入某种深深的愧疚和自忏当中;大姐儿是个多么好得人儿,自己竟然还私自咒人家离散,真是昧了心肠的坏东西。
他就在这种往复坎坷又有些乐此不疲的心情当中,不停自我折磨着把所有的力气和汗水,都倾注道了给村中高太爷家打造的石牌上。但是就像是让人捉摸不定的老天心思一般,飞来横祸式的厄运还是不肯放过这个可怜而自强的女人。
前来剿贼的官军过境,要地方奉纳钱粮和饭食,还要找人去劳军输役;于是陪着下来的公人,不但用几根绳子把村里青壮拉走了,就连女人也没有放过,说是要带去给官军们做些缝洗杂事,不但家里可免役日后还有东西赏下呢。
结果,家里没有男人可以应募的大姐儿,就在被选上的女人头名之中,
“小牛儿。。姐怕是没那么快回来。”
这是大姐儿临别前给他留下最后真情流露的话语。
“你还是找个女人成家了,别再傻等下去了。。”
“真心不值得哩。。”
但是她的话并没有应验最终还是很快回来了,只是以另一种让人惨不忍睹的形式回来了;因为最后抬回来的就只有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尸体,几乎义军看不出曾经是个女人的样子来;至于那些还没有回来的女人,可想而知还在遭遇着怎样凄惨的事情了。
然后,村正还言辞凿凿的说,这都是因为这个女人不识抬举,冒犯了为朝廷出生入死剿贼的官军们,才有此种下场的;所以不但之前允诺的免役都没了,还要追究她家的罪责和牵连呢;结果就是逼得剩下两个老的,抱头痛哭了半夜之后一起在家里悬了粱。
最后,在闷声不响当中突然爆发起来的老实人,也表现出了令人畏惧的一面;最后他贱卖掉了吃饭的家什换成干粮,守在村外路口五天五夜,等到了村正那个骑驴的龟孙子落单出现后,暴起一锤头抡破了对方的驴脑袋,又追上去用大锤一节又一节的将他全身的骨头,敲碎敲烂算是为被欺骗而横死的大姐儿报仇和出气了。
做出这种事情之后,他也就没法在乡里呆下去了;本想躲到山里去,看看能否避过风声,再去外乡讨生计;但未想到因为准备不足直接饿晕在了道路上,又阴差阳错被路过的打庄子施粮的义军,给捡回来一条性命。
所以他也放下了干了一辈子的石匠手艺,把抡砸凿打石头的大小锤子和凿钻,变成了用来敲人脑袋的要命凶器;一心一意的在这说是要为穷人讨回点公道,闯出一条活路的义军当中卖命起来。
当然了,虽然说是石牛时隔驻队里的新卒,但是他其实也是有好几次上阵的经历了;只是之前是作为先头的流民散队之一,混杂在人群当中冲过好几次土寨和墙围;
因为很有把力气的缘故,不但没有死伤在那些形同鬼门关的墙下,还用锤头敲断过两三个寨兵或是庄丁的手脚;而在那些事后吃上饱饭和分到家什,就迫不及待四散而去的流民里脱颖而出,被选入了义军的驻队当中,自此成为一个无甲拿锤的候补士卒,也算是替枉死的大姐儿向那些官狗报仇呢。
而且他也感受到了这支义军不同寻常之处,他们的规矩和章程很多也很周全,从吃饭睡觉道起居操训的日常里大都能无所不至的周顾到;因此,平常具体做起事情来也是目标明确而甚有章法,简直与市井传言中那些只会杀人劫掠的流贼简直是天壤之别。
尤其是他所在的这后营当中,就连打土寨吃大户也有专门的流程和步骤,而不是让人胡乱的劫掠一气就了事的;看着这些昔日高高在上贵人大户们被炮制的死去活来,不得不把最后一点身家给吐出来的凄惨模样;在大快人心的解气之余,也是让人叹为观止,原来做传言中的反贼也可做到这般的地步呢。
只是火长的声音,再次石牛从往昔的回忆当中,这时山下的那些官军已经走的十分近前了。并且因为这时他们往来过多次的熟悉路段,看起来虽然勉强保持了队形并派出了前哨,但是看起来也是一副虚应了事的样子。
他们所埋伏的位置其实不算是太好,位于山棱上可以用作遮掩的草树其实不多,但却是经常上山打柴草的乡民,所指引和提供出来的位置;正巧避开了山下仰看的视角,还有附近可以收集和堆起来备用的碎石。只要盖上新砍下来的树丛枝杈,短时之内是在近处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的。
而且,这些官狗也是实在是轻忽了,除了手中耀武扬威的刀枪之外,就再没有携带其他的东西了;就算是身上的甲衣和袍服,也是穿的歪歪扭扭的各种仓促,甚至还露出一角鲜艳的女人衣襟来。
因此,最先动手的,还是隐伏在两侧山坡上乱石和树丛里的弓手们;足足上千只箭雨被放射了出来,就像是夏日里成群被从草中惊起的蝗群一般,淅淅沥沥的飞进人群最是密集的队伍中段,霎那间溅落起来点点的血花与扑滚在地的身影来。
然后是沿着山坡纷纷滚落下来的乱石,虽然大多在翻滚当中不由自主的偏离了路线和方向,但是还是有一些恰巧径直砸进了躲闪不及的官兵中,顿时捣出骨催肉烂的一片血色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