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周淮安而言,这件事情也是一个变相的挑战和试炼,如何用直截了当的武力和横冲直撞的暴力以外的辅助手段,来对应和解决问题的全新过程。
毕竟外在的敌人好办,非此即彼和生死存亡的敌我斗争之下,大多数时候直接用肉体摧毁和消灭的手段解决就好了。但是对于那些打着“襄助义军”“有为义民”的旗号,想要渗透和混入体制的潜在敌对势力,那就没法简单粗暴的一刀切了。
需要用雷厉风行的强力手段和相对周全的策略相辅相成,才能达到相应代价和影响最小的结果。
直接一拍脑袋全凭一时义愤的个人好恶所向,不由分说的打上门去抄家捉人,固然是杀伐果断的各种念头通达了;但是也把自己一直以来所努力营造的,惩奸除恶专为穷苦人做主的形象和作风给破坏掉,
乃至送人以嗜血好杀的残暴口实,把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人给推到充满怀疑和忧虑的对立面上去,甚至是一直所主张的,团结大多数人,鼓励和斗争少数人的基本准则和行事底线,给彻底放弃了。还会引起内部的反弹和质疑。
毕竟,就算是有王蟠的支持,周淮安也没有能够在这只军队当中,做到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程度;事实上除了他的后营可以不折不扣的执行和实践,他所提出的大部分主张,及其相应的章程和规范之外;其他几营人马也大致的执行一下,而在各个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保留。
并且,随着军中抄没的物资开始相对充裕之后,对于他执着于铲除地方势力而将其连根拔起的做法,军中也开始产生一些不理解和异议的声音;毕竟这就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农民起义军的天然局限性和目光短浅所在;
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觉得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在短时之内没有匮乏之虞;那再对这些剩下大户、豪强势力继续斩尽杀绝,似乎就有些太过了,乃至完全没有什么必要了;
完全可以转而和这些,已经见识过义军力量而有所畏惧的残余地方势力和头面人物,进行有限的合作,以更加省心省事的进行长久的治理和经营才是。而像是周淮安最初所倡导的那般,还要自己组织工作队在武装护送之下,辛辛苦苦的到乡下去自己征收,再把泥腿子发动起来、围攻斗争大户,无疑是完全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不但断绝了借助和获得这些地头蛇协力的可能性,还要自己费心费力的重新安置和组织,这些泥腿子来善后的局面,所获的物资还要额外多分他们一大块,简直就是自讨苦吃而还落不得多少的例子。怎么又比得上通过这些大户的协作,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迅速筹集起来,各种钱粮物用的便利和省心呢。
而且这种想法在义军的上层当中,竟然已经颇有些市场和认同的呼声了;
对于这一点,周淮安也是完全无可奈何的事情;他虽然可以在夜间的讲习会上,给大多数将士讲明白所谓的敌我矛盾完全是不共戴天而毫无妥协的道理,但是却没有办法扯着耳朵,唤醒这些人的一厢情愿之下,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事情的自我感觉良好,以及随着形势好转而迅速膨胀起来的自大和掌握一切的盲目信心。
这种轻率而脱离现实的幼稚病,周淮安在许多历史故事和革命战争年代初期的例子当中,其实并不少见过。但是对于那些根本毫无概念的人来说,除非是亲身体会到血琳琳的教训,不然也不会情形一个空口白牙的乌鸦嘴式“先见之明”。
事实上这种事情,就算是抱有崇高理想的早期tg,也是难以回避和免除的代价。只是他有时候也会反省,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对这只农民军,产生了这种程度的上心和期待值了。
正在思绪之间,踢踢踏踏的马车突然就停了下来,随即就有左右回报,晚上赴宴的地方已经到了。
因为周淮安一贯谨慎之极的习惯,他从来不去别人家宅中赴宴,所以这次招待的地方被放在了潮阳船会的商馆之中。根据先行一步入驻其中检查的人手回报,因为他素来好美食而颇为讲究的传言,对方已经准备了相当丰富的食材和菜色。
走下车来的周淮安,迎面就看见抬头一座张灯结彩的建筑前,用竹子和绸布扎制的小小彩楼和延伸入内的障道,还有成排束手低头站在门边上仆役和奴婢,在紧步迎出门来一个笑容可掬,身着大青龟背绫圆领袍的粗矮胖子领头下,发出整齐划一的招呼声。
“恭迎虚主簿莅临。。”
“愿贵官万福金安。。”
然后这个青袍胖子,几乎是以他身形难以相称的机巧,几乎是手脚轻盈的前后奔走着,将周淮安及其带来的一行人给引了进去。
而在经过前厅的过道和曲廊之时,周淮安也看见了那些站在廊柱后面的直属士卒,义军他们用表情所释放出来的某种“安全”“无异样”的讯息。
而在这一路短短的攀谈之中,周淮安也知道这个青袍胖子名作水汪凼,乃是江南会稽人,居然还是有乡试生员功名的落魄文人,如今受主家之请在这充作会馆的迎宾,也很有些郑重其事的意味。
最后,周淮安来到了高墙环绕的庭院当中,一处灯火通明而丝竹器乐悠然萦绕的赭色高楼前;这时候的楼中,也再次响起了颇为高昂和快活的吹拉弹唱声;更有一行穿着更加精美绸衣的奴仆成列迎了出来,又垂手恭立得站在檐下恭恭敬敬的大声齐齐唱报道:
“贵人已至。。”
“蓬荜生辉。。”
“请贵人移趾一二。。”
周淮安由有的微微一笑,这是用排场和气势来打动自己么,然后再用极尽奢靡的享受来软化气氛和情绪;也不知道有多少义军将领,被震撼和腐蚀在这种充满了虚荣与浮华的仗阵之中;他扫视了一眼站在楼外花树丛中的卫士们,看到了许四那张熟悉的面孔之后,这才抬脚举步上阶而去。
等他缓步走上了二楼之上的过程当中,以笛子和洞箫为主轻快盎然的奏乐声,也逐步变成了更加庄重的箜篌和琵琶、筝的合奏,而且还在不断地迁转着音调,而随着他头上二楼的那一步,变成某种铺面而来的庞然声嚣和暖润润的热浪。
当周淮安看见了灯火璀璨的宴会当场时,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了一般,呈现出一种让人心胸怡然的情景来;四壁都遮罩着刺绣山水花鸟的帷布,光可鉴人的铜制飞鸟衔枝和青釉大莲瓣的灯具里,是一只只儿臂粗的黄头烛火和一团团亮晃晃的清油灯花。
又如群星拱绕一般的簇拥和照耀着正中,摆成半圆马蹄形的十几张漆彩桌案;照得桌案上的器皿和周旁带着殷情讨好阿奉等各色表情的人脸,几乎是纤毫毕现的鲜明生活起来。
而在远处一处轻纱帘幕的背后,还有一个咿咿呀呀唱作的女声,正在悠然婉转的唱着(诗经国风)的选段。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两名面容姣好的年轻婢女,几乎是悄无声息的款步前来,想要伸手替他宽衣释袍解下大氅,却被他给坚决摆手挥退了,就这么一身戎装的脱鞋踏步了进去。
“小老儿宋之晏。。”
主座上一个苍老而不失硕毅的身影,当先站起来对着他行礼道。
“见过虚大师。。却是尝闻其名而神往日久了。。”
“今得以拨亢相见,果然是人物风骏啊。。”
“不敢当。。”
周淮安也是皮笑肉不笑的回应道,心中暗道这便是今天这场将要粉墨登场舞台上的正主儿了;这一开口就是一套又一套的蛇随棍上,开始给自己上套路了么。
“老身今得大伙儿信赖和推举,正巧添为潮郡船行的会首。。”
这位看起来相当清瘦携雅,又颇有精神的老者宋之晏,却是相当诚挚恳切的继续宛然道来
“这次蒙诸位行首之托,借地方做了这个东。。”
“置办些许薄酒淡菜,还望大师不嫌寒陋才是。。”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继续道。
“另外就是就是给大师,引荐几位亲熟故旧。。”
“都是仰慕大师日久而有心报效义军,又不得其门的衷心人士。。”
“还望大师不吝指教和赏鉴一二呢。。”
“也好,先入席吧。。”
周淮安却是一边脸上不为所动的坐下来;一边却在心中暗念道,这就果然是套路十足的带上节奏了么。口中却是客套十足的继续道。
“我这人最喜欢交朋友了。。”
“尤其是诸位这种有身家,又有名望的新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