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江陵城中,虽然还算不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风亦然,但也是市井繁华而人民相安的一派新气象。道理也很简单,基本上能够威胁和妨碍到治安的因素,已经大都不存在了。
无论是游手好闲的恶少年,还是大邑市井最常见的城狐灶鼠、破皮无赖,扒手乞儿,都在巡禁队的一次次搜罗和拉网下逐渐不见了踪影;因为在太平军的治理下,游手好闲或是无所事事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因此,在法曹所属的各级刑名官之外,又新设一个名为管教科的所在,专门负责这些形形色色的犯事人等去处。
无论是乱倒垃圾、污秽的轻微犯规,所编排的就近坊区劳作;还是小偷小摸、偷鸡摸狗之类,所罚去河口沙场和伐木场、采石处;或又是作奸犯科之辈所充入的,长期不见天日的矿坑、矿洞之中。
用某位太平军大人物的话说,便就是“再污秽不堪的事物,也可以拿来肥田种植的。”
而作为新近江陵城中才出现的一道风景,
成群结队的少年人穿着统一灰蓝色的号服单衣,在清脆的哨子声中喊着隐隐约约的口号,列队从街口鱼俪而过,又紧随着队头引导的小旗消失在了城坊当中。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哪怕他们虽然瘦归瘦亦且长得参差不齐,但气色和精神劲头都是还算振奋;而且哪怕正处心性最为跳脱和好动之年,亦步亦趋行走在队列当中也没有多少杂乱无章的味道。
就像是被某种特殊的工具给一一规范过了一般,呈现出与那些放任自流在外,衣不蔽体满身泥土的普通贫家儿女,完全不同的另一番风貌和气象。
“如今的荆南治下,竟然有。。收纳了这么多的孤儿少年么。。”
刚从城外探访归来的杨师古,就这么直愣愣的看着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却是因为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不禁让他想起了因为自己被构陷的官司而早夭的女儿。如果,有这种义军带来善政的话,也许就能够从那场绝望与灾祸中活下来了吧。
虽然后来打破郓州的义军,替他杀掉了那个构陷他的新贵,出首举告他的同僚,以及在牢狱中折磨和迫害他家人的牢头;但是他失去的妻女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杨军师却是误会了啊,”
陪同的年轻吏员却是笑笑道。
“这些大都是城中百姓的子弟呢,真正的孤儿少年什么的反倒是另有安排的。如今依照领军颁下的方略。,但凡登籍在册的下三等户百姓之家,都要于十岁以上儿女中,征发一人来城中别设的工读所做事数载。”
“这些征来的少年人白日间要入场做工,午后出外操行和营中打杂,晚间才教授文字和数算。。反正所求也不高,只要稍有所成即可,其实是以为日后工场、矿冶的学徒、工役之备选。。”
“因为工读所包给食宿能省检家中用度,还包上工的行头,教导学识兼带学到手艺,城内一度是趋之如鹜竞相送来,遂才有这般局面和气象呢。。”
“自然了,因为条件有限的缘故如此设置之所,尚且只限于本军治下的十数座较大的城邑而已。。”
这一连串介绍听取下来,杨师古却是有些叹然而触动起来。
哪怕是只供食宿,还要做工来偿付,哪怕只限于城邑中百姓家的子弟,日积月累下来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而可以令百姓趋之若鹜、竞相从之,这才是鼎革易新的气象啊。
至于自己所在那边,虽然早早建立了王号和年间,又遍设诸多官属而屡屡万众来头声势过人;却是没有一处可以停驻下来好好生民养民,实践所愿和施展抱负的治理根基之地啊。
或者说是曾经有过类似之良选和机遇,然而却被军府上下贪慕眼前得失、轻剽冒进的风气和势头,给白白错过和主动放弃了。
结果死了一茬又一茬人的义军渐渐的不似当初那个义军,而穷困潦倒的地方百姓还是那个百姓;义军所过之处除了开仓放粮时的短暂狂欢之外,生活重压在身的苦难与艰辛,也未见得能够稍减几分。
哪怕是他们打败了再多的官军,陷没了许多的城池,杀掉了更多的官吏和富人,也获得了许许多多的财货,但是当初天补平均的理想和道路,却依旧还是遥遥无期的茫然不知在何方。
作为伴随义军一路走来的老人,他实在觉得有些心累和困倦,又渐渐愈发困惑起来。而与他一起幸存下来却是越来越少的老兄弟们,却是大多已经根本不愿去想,也懒得去想这个问题了。
或许对他们而言,能够就这么一路打回老家去,扬眉吐气的在乡里过上人上人的日子,就足以成为余生仅存的追求和所想了吧。但是仅仅这样的话,杨师古他打心底有怎么甘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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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正已春明日,宜誓师行征。
在接受了一大批来自江陵转运的粮秣甲械物料补给,以及三营的驻队和三营的补充兵之后;蛰伏和修整了大半个月的太平军,也终于迎来了再度的整军出阵之日。
事实上出了江宁城又越过钟山诸丘之后,就是一片平坦空旷的苏南平原(长江三角洲西端)了。只见行进在旷野之上军伍如织旌旗飘摇,枪矛如林而车马禄禄。
这些青灰色行装的太平士卒背牌跨弓、举枪擎旗,随平缓而轻快的横笛声声,成群结队缘着大路伴从着车马,拉出长短不一的纵队,大步奔踏前方而去。又有许多小股的骑兵,缓缓轻驰在路旁的野地里。
只是在别处原本已经是春耕繁忙的时节,现在却是一片的清冷凋敝而人烟绝迹的光景。开春解冻后本该开渠灌满睡的水田里,也只有一片被风吹日晒的干硬、板结起来的土块,但只要一脚踩下去就会吧唧有声的蹦出泥浆来。
许多田野的位置已经被大群人活动的痕迹给踩平踏烂,还有一些河渠也被人为的截断或是挖掘开来,而淹没了附近一片又一片的良田,将其变成了泥泞难行的临时沼泽。
时不时遭遇的村落也尽显破败。其中的人家早已逃亡一空。空荡荡的庐舍和棚屋、圈栏,任凭春风吹过如同鬼蜮一般的,发出某种风吹雨打去了的呜咽声;根本毫无人烟稠密的东南鱼米之乡、舟车如织的东南财赋重地的景象和风韵。
当然了,造成这种景象的背后,或许还有周淮安在其中推动的结果。虽然知道这是结束这个乱世的过程当中,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或者说是无可奈何的结果;但是亲眼见到之后,还是让周淮安心底残余后世的现代人道德底线和三观,很有些不是滋味。
“领军,据已然探明的敌情,这些徒然新增的敌势,乃是来自浙东各地的义营兵。。”
葛从周亦步亦趋的驱马伴从在左右道:
“义营兵?这又是什么来头和干系。。”
周淮安不由的发问道。
“便是原本各地乡里自募的土团军和镇戍兵呢;只是那镇海周老贼在前些日子颁下了许多告身,将其尽数编列在麾下,号做义营军;”
葛从周继续解释道。
“后来又传令四方,但凡是愿来润州备敌从战的,皆有厚赏和重赐;乃令开了各州府库大肆散给军械和物用。。因此在短时内就聚附甚众,而号称‘义营十万’。”
“其中不乏为官府所欺蒙,假以守土安民之故而奋勇敢战之士;又颇得熟悉乡土的地利之便,百姓为之闻风而动的人和。是以此番除了盖老都统的本部之外,其余几路义军这才皆遭了败绩。。”
周淮安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就是传统义军在宣传和发动百姓上,目光短浅或是只顾眼前的短板所在了。而太平军对付那些地方势力来,不但残酷而坚决的镇压那些上层及其附庸,也注重对于相应根源和土壤的后续挖掘、摧毁。
并且能够用散发带不走浮财、物资的后续手段,来争取和团结那些沉默的大多数,而将其变相的捆绑在太平军阵营的战车上。毕竟大多数人的眼光都相当有限而抱有相当的侥幸心理。
然而他们一旦拿了义军分发的东西之后,来自官府和豪强大户重新得势的后续清算,就没有那么轻易放过他们了。于是那些原本不愿意和义军一起走的,也会在环境和行事的逼迫下纷纷倒投过来。
另一方面显然还有葛从周不便直接说出来的讳言之处,也就是这些短时间内大肆扩充起来而良莠不齐的别部义军,各种控制不力的纪律败坏和滥杀滥抢行为,所造成地方伤害的扩大化和人心上的迅速疏远。
这就不是自己可以控制得了的因素和结果了。
还有第三个原因,则是周淮安通过外派地方的普查、探报、工作三支队,给收集的数据当中隐约判断出来的;
就是相比灾荒连年兵火不断的其他地方;江东两浙之地毕竟是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哪怕在朝廷的盘剥重赋之下逃亡之民,也能够依靠野外相对丰富鱼货水产瓜菜澄,得以相互抱团的勉强苟活下去。
因此,在这里真正成规模流民还只是少数例子;哪怕又跳出来举旗呼应的,也很快就被扫平和扑灭下来了。反倒是那些掌握大部分社会资源的地方豪强大族,得以变相截留赋税和徭役自肥,然后以备寇为名迅速壮大起来。
更兼上前些年闹的浙西狼山镇遏使王郢之乱,让地方豪强大族在保护自己身家的前提下,多少放松和减轻了对乡里的盘剥;也造成了这几年底层乡民某种只要顺从和听话,熬一熬就能挺过去的虚假希望。
这就大大削弱了义军得以打下一地,就鼓动和募集起一地百姓来壮大和充实自己的基础;毕竟是人离乡贱、故土难离的情节还是社会的主流。
而当这些底层民众的基础,也被迫或是主动站在义军对立面上的时候,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乃至处处受挫的局面,也就不足以为奇了。
这一点从那些派出去三支队的进度和遭遇,就可以十分明显的体现出来了。当然了,这就不是太平军眼下派出的这只军力,所可以一鼓作气代为解决的问题了。
但不管怎么说只有先打垮当前的敌人,才有将来更多纵横帷幄的余地和空间。周淮安正在思量着重重的得失之处,就见得一骑飞驰而至喊道:
“报,前出的先手团在西北向古屏寺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