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八年春,时有岭贼陷江东,宣润皆不得苟存,父老皆弃走。
《江宁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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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徒城下,太平青旗招展如林。
这里西面和南面为宁镇山脉的京枧山和勾骊山所包夹,北面背靠浩荡的长江,东面毗邻京杭大运河的南段;算是苏南平原水乡地形上为数不多的胜形之地之一。
但是所谓的胜形在漫山遍野青旗贼军的大举包围之下,江上还有游曳的贼军水师为之呼应,就显得势单力孤而尤为可笑了。虽然年事已高却依旧全身披挂,站在城头上的镇海节度使周宝,也在面无表情的打量着城外这些敌人。
随着江宁的太平贼突然出击,打的前往迎战和拦截的丁从实部一败涂地;润州境内官军大举反攻而四出报捷的势头,几乎是在几日之间就急转直下了。
虽然兵败师覆的丁从实已然安然逃归回来,并带来了这部草贼之中兵精甲坚、器械犀利的消息,而让丹徒城中提前做好戒备而严阵以待来敌。
但是随后这些太平贼就再破句容城,又在极短时间内相继陷没了尚在官军掌握之中的溧水、延陵、曲阿,大肆屠戮士绅官民而几无所逃,最终又合师包围了这镇海理所丹徒城。
因此,如今这丹徒城中又回到了一番人心惶惶而一日数惊的情景。全靠他派遣牙兵昼夜巡禁街坊,砍下了数百颗“妖言惑众”“为贼张目”的脑袋,又在日间大开府库大誓招募壮丁,以为城上的协力和备敌,才有所消停和平静下来。
尽管如此,关于那些已经外派讨贼的行营官军、团结子弟,以及四方来援、助战的人马,都已经覆灭于贼的消息和风闻,还是在城中暗地里如开春荒地的野火一般,传的是纷纷扬扬而莫衷是一。
因此,他也只能从舒适得宜歌舞纷呈的节衙华堂里走出来,以年事已高的须发霜雪之身,披挂戎装的站在这城头上,籍巡查为由时不时的露个脸,以为鼓舞和振奋、安定人心的关键。
而城外的这些被称为“髡头贼”“太平贼”“青旗贼”“灰杉贼”的贼众,果然是气势不同往常。哪怕是简简单单的行营布阵都透露出,某种名为令行禁止的章法和次序,毫无他早前讨伐和经略过那些草贼的杂乱无章,或是喧闹若市,或是肆意恣情。
这也让他愈发的警惕和审慎起来,而更加保守而坚定的拒绝了部下阵前请命,以分兵潜袭以为试探的主张;毕竟这城中存余的军马还算镇海行营的精锐,也算士气可用却是相对规模有限;若是稍有闪失不但挫了锐气,还会动摇自己对城中的控制力。
要知道,自从就任镇海节度使而经略浙西之后,他可没少以备敌、御寇为名在城内和地方上,摊派下去许多征收和罗括的名目;也招致了不少的非议和反弹之声。只是长期以来他们大都没有机会抵达长安,变成政敌用来非论和攻击自家的口实而已。
虽然,这其中相当部分的进项和所得,都变成定期装船北运老家的贵货,或又是城中十数处营治的宅邸、馆园及其歌舞伎乐;但是相对那些刮得青天三尺高,而城壕荒废、兵甲失修的镇帅、守臣,他能够将其物有所用的赡军扩兵、营治城防、修造甲械,还算是其中颇有良心和底线的所在了。
好在这次城中那些一贯颇有杯葛和非议的大户、豪姓之属,在听说了其他地方逃过来的官吏、缙绅、富户之家幸存者,在太平贼城破之后的惨烈遭遇;亦是南面兔死狐悲而同仇敌忾的达成一致。
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纷纷慷慨解囊或是毁家吁难姿态,各自出丁出钱和踊跃捐纳粮草物用;甚至还有人把家中适龄子弟也召集起来充军请战。正所谓是人心可用的一时人和,让他在对敌之时又多了几分底气和凭仗了。
所以作为一个老成持重的良将,他宁愿在有所凭据的情况下进行长期的坚据,直到贼势出现师老疲敝或是后力不济之时,才是他窥得破绽和薄弱处,予以反击和扭转局面的时候。
“相应犒赏都足发下去了么。。”
想到这里,他再次对着身边的粮料判官、小支使、军计吏在内的诸多属吏,当众大声的询问道。
“库中的拨付还够支应么,”
“是不是按照人头点数的。。”
“将士们有什么反响和所求么。。”
“城中新募的义勇和丁壮,安身钱和出支粮都发到了否。。”
“回令公的话,犒赏都尽数发下去了。。”
粮料判官和小支使、军计吏等人,亦是郑重其事的大声汇报道。
“府库中的的钱粮布帛物用,还是丰裕足用,可供数年之支呢。。”
“所有的衣粮、身钱和犒赏酒食,俱是各营、各团、各旅、各队,点齐了名目,亲自看着他们领受下去的。。”
“令公尽管放心,将士们尽皆满意,惟愿追随令公杀敌报效呢。。“
“城中义勇和壮丁亦是家中衣食具足,不虞后顾之虑呢。。”
“尽管如此,尔等切不可轻疏慢待,诸将士皆同我手足。。城中助战百姓皆同我子女。。”
然后听到这里,周宝就不禁更加大声的半是训戒半是嘉勉道。
“尔辈须得一如既往的兢兢业业,勤勉于事,才能勿使我手足堕于饥寒,勿令我子女为贼所戕。。”
“唯谨遵令公教诲。。”
“断不敢有所疏失漏误。。”
左右顿时一片躬身作揖的齐声应和道。
当然了,自从贼军围城以来;类似的事情在他每天上城巡视的时候,都会在不同的地点和城段当众不厌其烦的重演过一遍。
虽然这么做未免有些刻意恩结人心之嫌,但是还是在短时之内收到了振奋和激励的效果。至少城上城下那些“令公威武”“令公恩德”的呼叫声,是基本做不得伪。
他能够被称为“四朝良将”的一个重要缘故,就是除了治军用兵的手段和本事之外,也善于经营和聚敛;在他当任泾原节度使时,曾经大兴屯垦尽发军民耕力,当年就得以聚粮二十万斛,为武宗皇帝称赞其能曰之“此当朝良将尔”
而到了镇海的任上,他同样也不失“良将”本色;几乎东南地方能够货殖牟利的营生,都少不了他名下人等掺手其中的一份子;所以短短生聚数载下来,无论是公库还是私邸都是积聚甚多。
当然了,他最得意的还是兼任江东转运副使时,于各处富郡望邑就地组建专门征收的催勘院,任用度支催勘使薛朗等人后;镇海治下每年用以送朝、留州、归镇的三分财赋,不但具都有大幅的递增,甚至还能在此之外继续向长安的大内,进奉一大笔财货以报效天子呢。
另一方面,他虽然与大多数藩帅一般有善于聚敛和嗜好财货的名声,但在任上也未尝有短少过麾下将士的衣粮身钱,例行的犒赏和年节加恩也总是足额发放;这也是身为镇海(浙西)节度使,坐拥诸多东南富郡的一大好处。
无论是润、常、苏、湖还是杭、睦各州,都是地处沃野千里之上的鱼米之乡,虽然这些年征战纷乱不止,但是相较于其他地方的民间积淀还是颇为丰厚;只要想法子刮一刮,挤一挤都有办法弄出钱粮来的。
只是,在他走回到戒备森严的城楼当中,顿然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的缓缓松垮下来,而有一拥而上的侍女和奴婢迫不及待解脱下华丽的銮兜和沉重甲具,捧着金银的器皿和香露、巾子,给他净面漱口梳理须发;
再被小心搀扶着依靠在狼皮和虎皮铺就的软榻上。又有数个腰细肤白的侍妾围过来,从头到脚的给他推拿和敲打起来,这才在某种明显可见的呼噜声中陷入小寐。
毕竟,在故作姿态的说了这么多的话,巡视了好些地方之后;已经足足有六十多岁的他,也不免露出疲色和倦怠来;如果再早那么一二十年还有驰骋马上的余力,他何须面对区区草贼而坐守城中,而靠遥遥支使那些并不算稳妥和可靠的部下来作战呢。
然而,他在城头上的小寐注定持续不了多久,就被乍响的喧闹与鼓号声给吵醒了。
“贼军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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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城外只能算是一座低矮土丘的勾骊山上,周淮安也在观察着敌情。或者说是观察那些负责佯攻的部队冲上去时,来自城头守军的反响和对应手段。
收拢和聚附了那些战败的义军溃卒之后,周淮安令人从中尽量则选精壮,临时整训成了六个满员的暂编营头;而轮番负责佯攻的也就是这些暂编部队。
当然了,他也没有指望靠这些重新武装的杂牌,稍加整训之后就能战斗力爆发一鼓作气冲上城头上去;只要他们能够举盾推牌的一点点推平和拆除那些拒马、栏栅和陷坑;
然后逐次的捣毁那道新垒未久的羊马墙,乃至分批掩护着负着土袋背着柴草的夫役,抵达护城河丢入再退回来就好。就像是任何一个中规中矩的围城到攻城的必要准备流程一样,慢慢的蚕食和填平掉外围的妨碍。
伴随在其中的,还有昼夜不停的鼓噪和骚扰行为,以进一步的疲惫和懈怠守军的精神、斗志的后续部属。
但是太平军真正的军事重心,却不是这座需要在短时间内付出相当代价的硬啃,才有一定概率拿下来的名城望邑。虽然作为镇压浙西的镇海节度使理所和唐廷在江南硕果仅存的权力枢纽,丹徒具有相当重要的政治、军事意义和统治象征性价值。
但是对于并没有打算在这远离根据地的地方,再开一块分基地而长期占据下来的太平军而言,就形同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所在。若能够打下来固然是件好事,但是后续的治理和维持的成本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所以,目前根据周淮安所主导的这支太平军战略,还是以在有限时间内主动寻找有利战机,在运动当中形成的有利主场下,尽可能消灭官军为首的地方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顺带获取各种资源和物产就更好了。
等到江南地方拥护和支持朝廷的武装力量,在义军席卷过境当中,被消灭得其七七八八或是大为削弱之后;自然就有各种形形色色的农民起义军来填补相应的空白,而达到某种既损人也利己的长远和潜在目的。
当然了,在现阶段下这种东西就不能诉之于口,而只能闷声发大财式的悄悄做、慢慢的消化。为此,就连这次出兵一路打下来四个城池,都分别有偿交给了那些附从作战的义军所部。
而只是搬空了城中可以用的上的大多数资源,强行带走了诸如工匠、手艺人、僧道、生员在内的各种专长人士;以及与旧政权关系密切,而被具列在黑名单上的五类人等。
当然了,交给这些别部义军的城池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暂且维持秩序一时,而不至于变成官军那方面的助力。同时也是吸引官军来攻打,而创造新战机的潜在诱饵和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