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作为特派使者数度奔走往来长安城南北之间的内军容使林岩,带着最新的回复穿过一条条大街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随着吹响起来的号子声和摇动的旗语,那些太平军所属的旗帜最终还是在皇城大内以南,相隔一坊之地缓缓的停驻了下来。
然后,他们又就此转为戒备严整的守势,而在一片令人惊怖亦然的静默当中,等待着后续的命令所在来;因此林岩根本毫不怀疑他们早已经做好了任何准备,只要一声令下就能重新兵临大内,就像是之前被从三大内相继击败、驱逐出去的官军一般。
然而当林岩越过太平军的阵线,而重归到数只大齐军马所维持的阵线当中时,却又见到的是另一番局面。紧张、惶惑、惊惧和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态和情绪,几乎毫无掩饰的交杂在这些大齐将士的面容之上。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的庆幸使然。
显然,哪怕那些大齐功勋和栋梁们,在黄王面前恨不得马上与之势不两立的当场决裂和翻脸,或是兴誓旦旦的宣称不惜拼得你死我活也要将这笔帐讨还回来。但显然底下大多数士卒们却还没有做好与之开战和敌对的心理准备;或者说据他所知,至少最近一段时间之内都是不能可能的事情。
其中一方面,因为黄王大军在转战的时候丢下大部分辎重急行军的缘故;所以回城之后大伙儿都需要与太平军所控制南方光大之地保持着后续交易渠道,来获得相应休养生息所需的粮草物用,直到重新掌握全部京畿道内的局面。
另一方面完全是因为这件突发骚变所导致的潺弱和空虚,驻防城中的几只军序驻地几乎因此空了一大半出来,甚至只有不足三四成的在营率。因此,这些能够摆到明面上与之保持对峙的,已经是除了黄王护卫之外,全部可以调集起来的力量和人手了。
因此,在他们表面阵容鼎盛的后方驻地里已然是空荡荡的很。所以眼下所面对的困境是,打又打不得也未必打得赢,但是明面上退让又不能退让,不然最基本的人望和心气儿就要因此散不可收了。于是呼,只能苦了他这个奔走往来,代为上层人物居中斡旋的信使了。
所以,林岩不知道是该感谢太平军快刀斩乱麻的狠绝处置手段,让原本回归之后有些涣散和松懈的人心,不得不重聚在了黄王身边以求存自保。还是要学着其他关系人等那样好好的愤恨咒骂上一番,因为这场席卷全城的骚变,而导致进大齐新朝一步虚弱和严重危机的那个根源所在。
而既然太平军那位大都督已然响应了曹皇后所请,终于停下来的城中最后的军事压制行动。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竭尽全力的止损和挽回了。至少通过各部反馈回来的大致逃归数目,在太平军已经控制的城区大部当中,大概还有一两万参与作乱的士卒陷没在其中。
如果能够将其中被俘的幸存部份给讨要回来的话,无疑也是一大批足以感恩戴德的潜在助力。然而在这个问题上负责传达消息的林岩,就不免再度遇到了挫折。那位大都督对此的态度很坚决,所有参与人等必须受到相应的审讯和惩处,才能考虑后续的事情。
因此,林言背后所代表的另外一些人等,也不得不考虑退而求其次的,将自己亲近熟悉的人等给托请干系先行解救回来。毕竟,这件事情实在闹得太大,因此大齐新朝上下几乎莫不有所牵连,许多人的亲属故旧或是子侄辈都难免卷入其中。
要是放在大齐朝廷的任何一个人身上,想要从中理清楚个是非曲直也是难以想象,只会沦为千夫所指、众矢之的的下场。然而偏偏却是那位势比人强的太平军大都督的决意,这就不免让人实在无法可想或是一筹莫展了。
林言如此回想着,一边策马穿过了一重重的宫阙,却又在左银台门下见到个早已等候在此的身影,对着他躬身行礼道:
“大纳言(侍中)有请内军使前去叙话。。”
“那就带路吧。。”
林言亦是毫无意外的摆摆手道:毕竟此时此刻的林言身上除了黄王赋予的使命之外,亦是同时肩负着大齐新朝内部好几方的请托和代传口信;在如今这般局面下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半响之后,作为大齐已然变得残缺不全的朝堂之中硕果仅存的文臣第一人,满脸病容的侍中赵璋目送着重新前往后庭而去的林言,再度长长叹出了一口气来,然后对着屏风背后仿若是病友一般,只能躺靠在床榻上的前关内都转运使,户部侍郎刘塘道:
“此事依然是无可挽回了啊,你也可以早作决断了啊。。”
“是啊,只是事到临头心中未尝难以割舍啊,毕竟那么多年走过来的缘故和情份了。。”
刘唐亦是苦笑道:而他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也未尝与此不无干系。
虽然在黄王回城之后,参与主持过临时朝堂的刘塘就断然辞去所有官职和权位,就此大彻大悟的在城中广教寺里受戒出了家。然而事实证明就算他想要籍着避世出家来置身事外,过往的经历最终还是会让是非牵扯到他身上来。
就在发生举城骚变的那个夜晚,伴随着暮色笼罩下无所不在发声的各种罪恶和惨剧,一伙“乱兵”也摸到了广教寺里来大砍乱杀还四下放火起来;留在寺中修行的十几名僧徒全部遇害,躲进佛龛里的刘塘也差点被烟火熏死。
因此当他被重新救活过来之后,就主动请命来到了主持皇城大内局面的赵璋身边。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但老夫却总是抱有侥幸之理,或想能够以一己之力居中弥合,令这一日来到不是那么快。。现在总该是放下了!”
赵璋又自嘲式的笑了笑:
“如今所虑的唯有,圣上想要以此为契,重新凝聚上下之人心所附;只是人心之事素来莫测,莫如剑开双刃,即能杀敌难道就不虑伤己么?克己复礼又是何其难也,兴许如城南的那位做法,才是堂堂正正的仁爱救济之道吧”
“或许圣上别无所选了把。。”
刘唐沉思了下才又小心道:
“其实容我妄言一句,那边未尝没有侍中的一席之地啊!又何苦。。”
“我当然晓得,可是老夫的本心却是不虞再作冯妇了。。”
赵璋有些意兴寡淡道:
“早年我也曾暗自扪心笑过师古兄的执愚不化,现在看来反倒是他才是明白这世间是非义利和大道所向的人物啊!反倒是我一心取巧奉进反而迷失了最初的义理和初心。但不管怎么说,老夫还是黄王所信重的宰臣,大齐开朝的元勋,所以就请让我这一点虚荣和体面,继续执拗下去好了。。”
他言至于此,还是忍不住对着刘塘隐隐透露托孤之意到;
“但无论如何,此番之后若有些子弟故旧得以幸免,都要托你日后照看一二了。。”
毕竟,自从他得知了身为黄王之下第一人的尚书令尚让,居然籍着进攻山南西道的机会就此一去不归之后;就亦然明白在如此的人心分化,却未尝受到约束和惩戒的后果,曾经喧赫一时的大齐新朝就再也难掩颓势使然了。
至于他这个朝廷政事堂的执领宰相就更可笑了;在眼下的局势当中,莫说是堂贴不及京畿以外,甚至就连大内承天门都出不了、行不通的。也勿怪他要早早为自己身后之事准备和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