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腿坐下来,尽量缩小身体暴露于空气的面积,护住自己最后的热量。
方才危急时刻,他一把将夏自友推出去,也不知道小胖子看着巨石堆落的山洞,有没有一瞬间吓慌了神,盼着他能及时跑回去寻来救援吧。
祝久辞闭上眼,寂静瞬间将自己围拢,思绪骤然被放大,自己的神魂游离天外。
其实方才巨石崩塌,他以为自己会死。
就那样被尖锐的巨石压于山洞底部,血液一点点从身体流出去,面颊贴着冰凉的地面,然后就此寂静离开人世。
那时候耳边轰然剧烈声响,他想到了梁昭歌。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人翩跹的身影便不时侵扰他的思绪。
练琴时候会想到,用膳的时候会想到,哪怕和萧岑他们出去游玩,也时不时想起府上还有一个人等着他回去。
每每想起那人,自己便不自觉要笑,又要趁着别人没发现之前慌忙收起笑意。
祝久辞突然低头笑起来,清冽的声音在山洞中分外明显,余音缓缓消散,山洞又恢复寂静。
他重新闭上眼,向后靠着冰凉的石壁。
而仔细想想,他们相识不过半年,却好似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他听妹妹讲起那本书,他了解梁昭歌的一生。在那个完成论文头脑昏昏沉沉的夜晚,他听着别人的故事,昏昏欲睡。随着故事从开端到结局,他似乎也陪着那人走完了他荒唐的一生。
那人爱欲炽烈,偏执戾拗,将鲜活明媚的小公爷折羽自己怀中,哪怕与那人一同家破人亡,也不愿意退让一步。
每每回忆起书中内容,祝久辞心中总是一阵惊悸,那些炽热的情感与晦涩难懂的阴鸷是他不敢触碰的黑暗。书中描绘的那人是陌生的,总是远远地望着他。
他的思绪有一些分裂,无法将生活中温柔清隽的梁昭歌与书中那个偏执的魔鬼联系在一起。
或许书上是错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不管怎样,从春到夏,从桃花盛开到凋落,他与那人走过一百余个日日夜夜,不管何为真实,他已决定陪着他一同走下去。
梁昭歌生病虽然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但是这也同样证明,书中的内容是可以改变的,他万分肯定原著中梁昭歌从没有这样的痼疾。
雨水顺着石缝流进来,祝久辞不能再靠着墙壁,身子愈发得冰凉,他勉强站起身,跺一跺发僵的脚掌,在小小的空间走动,希望能给自己增添一点热量。
在黑暗中摸不准方向,也判断不出步幅的大小,一不小心又撞在巨石上,指尖生疼。
蜷缩起指尖,慢慢等着麻意过去,重新探出手摸索,突然触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祝久辞连忙半跪下去,指尖碰到碎石,哗啦啦散落,将表面的碎石拨开他触到了一片柔软的东西。
像是棉布。
祝久辞第一反应是衣裳。
摸黑拨开碎石,他的动作很缓慢,生怕自己的一点点动作会让山洞再一次崩塌,他只能耐着性子,一颗一颗将碎石剥开。
那一角柔软不像是绸缎,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经常用的麻布,结实耐用,经久不坏,不过似乎在这潮湿的山洞中藏了许久,棉布已经柔软不堪。
再将一块手掌大的碎石搬开,祝久辞竟然一下子将柔布抽了出来。
仔细一摸似乎是一本书。
祝久辞叹口气,他方才还以为此番真的探险成功,在巨石山洞中寻到了什么人的尸体之类的。
慢慢悠悠抱着布书回去,重新寻到一块尚为干燥的墙壁靠着坐下去。
闭上眼,思绪开始昏昏沉沉。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青果子放在鼻尖,果子的清香时刻提醒着他还不能睡,可是睡意就像是梦魔一般将他拢住。
祝久辞勉强摇晃脑袋,一遍遍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睡着。
思绪一点点发散,越来越模糊不清,果子的清香也离他越来越远,耳边闷闷沉沉的雨声飘忽离去。
小久。惊慌的声音。
祝久辞猛然睁眼,身体冰凉一片,四肢已经僵硬不能动弹,手中的果子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不知去向,他方才竟然真的睡着了。
死亡的威胁让他瞬间清醒,慌忙坐直身子,不知现在几时几刻。
左侧隐约有一些响动,声音尖锐像是石块碰撞的声音,祝久辞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碰撞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祝久辞慌忙往那边去,腿脚僵硬让他一度摔在地上,不过总算爬到了巨石旁边。
小心将耳朵贴紧破碎的巨石缝隙,石块撞击的清脆声响愈发明显。
来不及惊讶,耀眼的光芒骤然刺破黑暗,轰然一声响,巨石向外倒塌。
白炽的光影中灰尘四起,天地一片光明。
他猛然被人狠狠抱进怀中,那人的身子剧烈颤抖,急促的喘息冲撞耳膜,他听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肩膀一时疼痛难忍,但他没有挣扎,泪水大颗大颗流出来,与天上的雨水混为一谈。
暴雨倾倒砸在二人身上,他们跪在地上许久许久。
从得救的巨大惊喜中清醒,听觉即刻恢复,耳畔是无数人的声音,似乎有夏自友小公子,有官兵,有老百姓。
众人交谈,笑声与雨声一起撞击耳膜。
他勉强从怀抱中挣脱出来,一下子撞入梁昭歌通红的眼中,那人满脸水痕不知是泪是雨。
面色苍白如纸,漆黑的墨发散乱在身上,绸缎衣裳破碎不堪,凄美绝然。
小久。
梁昭歌没有再说话,就一直看着他。
颤抖着手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小心翼翼检查不敢落下一处。
祝久辞的眼睛方才被骤然来临的光线刺得疼痛,此时渐渐恢复,他低下头,看见了那人血淋淋不能入目的双手。
指节诡异扭曲,已然看不出曾经纤长的模样,血肉翻腾,露出白骨,食指指节反朝着外面突出,几乎再一碰就要掉落,可怖得让人头皮发麻。
那曾是抚琴的手,如今却已看不出手的模样。
昭歌!
祝久辞不敢去触碰他的双手,他回身望去,遍地碎石上全是血,有一些已经被暴雨冲走,混入浑浊的泥浆中,顺着暗缝永远地流走。
头顶突然被宽阔的衣袍罩住,刺目的血红与耀眼的光明一同被挡去。
小公爷我们回去吧。别看了。
祝久辞隐约记得自己被抱着回去,再一次睁眼时,天色已经全黑。
房中点着安神熏香,飘飘渺渺,神思安抚。
侧头看过去,房中只有夏自友一人,梁昭歌不知去向。胖胖的小身子在旁边的小木椅上坐着,抬眼瞧见祝久辞醒了,连忙跑过来。
小公爷感觉怎么样?
祝久辞勉强动动身子,右肩已被仔细包扎,清清凉凉,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没事。他笑着看向夏自友,谢谢夏小公子救命之恩。
小公爷您别这样说。夏自友蹙眉低下头。
我在山中困了几个时辰?
一整夜。
祝久辞一愣,被救出来的时候天色明亮,他还以为只在山洞中困了几个时辰,没想到一整晚已经过去了。
你去寻了金陵官府?
夏自友点点头。
祝久辞仍在问着,夏自友转过身,眸中含了泪水。不知如何向他说,昨日他从山上跑下来,在山脚小镇撞见了梁昭歌。
他本想和梁昭歌一同去官府借人,却眼睁睁看着那人疯了一般跑进山中。
等他带着大队人马急匆匆赶到山洞的时候,只看见暴雨中那人一身华丽衣裳跪在巨石堆上,不要命地挖着碎石块,双手血红,仿佛从来不知道疼痛一般。
拿着铁铲棍棒的官兵百姓们看着鲜红的血肉从石块上冲刷下来,从华丽的绸缎下流淌进黑暗。
众人看见他在黑暗中嚎啕大哭。
第74章 神医
祝久辞的伤势并不严重, 卧床休息三两日之后就能活蹦乱跳下地了,只需稍加注意右肩不能活动太大,其余没有什么大事。
令众人担忧的是另一人。
梁昭歌的一双手废了。
祝久辞和夏自友两人几乎将金陵踏遍, 各路神医妙手全都寻访一遍, 没有一个人说能治。
好在王伯飞鸽传信回来,介绍了一位江湖神医, 虽然没有保证能将这双手恢复至完好如初,但至少不似金陵其他郎中只会连连摇头,治都不敢治。
众人拼了老命在金陵江都各地奔波寻医, 病号本人对自己伤势倒不甚在意。
每天举着两只裹成粽子的手跟在祝久辞后面。
小久, 我渴啦。
小久, 我衣袖落下去了
小久,喂糕点
小久, 我腰带松啦。
每天乐此不疲, 跟在祝久辞身后提着无穷无尽无理取闹的要求, 不过祝久辞只能是万般顺着他, 毕竟一双手裹了百八十层,确实什么也干不了。
祝久辞拿手帕擦擦指尖, 刚喂完糕点, 现在面前这人又亮着一双眸子瞧他。
还想吃。
祝久辞将云片糕收起来, 今日都吃了七八块了, 平日里也没见他这么能吃。
少吃甜食, 对伤势不好。
小久骗人, 郎中说了只忌辛辣荤腥。
祝久辞说不过他, 只能强行使用自己威严,抱着盘子离开。
身后脚步声啪嗒啪嗒响,转过头去, 那人揣着抱着两只胖粽子跟在他身后。
祝久辞叹口气走回去,环住美人腰身把他往美人榻上带。
坐好了,不要再乱跑了。
美人点头。
祝久辞抱着糕点盘离开,走到庭外停住脚步,罢了。
转过身,美人亭亭倚着廊柱,分明没有在美人榻上呆着。
祝久辞走回去把美人捡起来继续往膳房走,美人在怀中问,小久怎么知道我来了?明明脚步没声的
祝久辞心中搓火,总不能说自己狗鼻子闻见的!
把盘子送回膳房,叮嘱仆从万般不允许某人进去,之后又拐到书房细细研究起药谱。
梁昭歌挨着站在他身边,两只胖粽子既不能翻书,又不能磨墨,但就是不愿意走开,哪怕干站着也要在他旁边呆着。
祝久辞看两页书,被身后幽幽清香折磨得头脑发昏,转过身几乎乞求道:昭歌到旁屋歇歇吧?
不要。
拒绝的十分果断。
祝久辞太阳穴突突直跳,从旁边搬来一把红木椅子,哐当放在远处,让梁昭歌坐下。
看了两页药书,复杂拗口的中药名字在脑海中胡乱窜动,祝久辞隐隐以为自己生了幻觉,只觉耳边嘎吱嘎吱作响,扭头一看,美人扭着腰肢竟然和椅子一块蹭到了他身旁,刚才那嘎吱嘎吱的声音分明不是幻觉,是红木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
祝久辞欲哭无泪。
自从梁昭歌手受伤以后,又多出了两个毛病。
多动症和话痨症。
多动症体现在祝久辞只要稍一走动,一眨眼的功夫梁昭歌定能出现在他周身一尺之内。
话痨症就更恐怖了,据祝久辞默默估算,一天之内大概要听某人唤他小久上千次,内容不限于吃饭抱抱荡秋千,喝水摸头举高高,更衣揉脸系腰带,揉肩梳头泡澡澡。
其实找名医的时候,祝久辞很想让名医顺便给梁昭歌看看脑袋,不过碍于某人委屈巴巴的眼神,最终都放弃了。
小久别看书了,累不累呀?某只粽子蹭过来。
不累。
树上叶子都红了,出去玩吧另一只粽子蹭过来。
不玩。
祝久辞看着医书着实头疼,话本子果然都是骗人的,甚么郎君病重,卿卿啼哭,翻看三两医书便寻到灵丹妙药,圆满共度余生云云。
他都几乎将一柜子医书看完了也没半分头绪。
好歹梁昭歌也是某狗血小说的主角之一,怎么就没些气运加持!
祝久辞愤愤又翻两页医书,后背突然一暖,美人攀上来了。
!
出去玩吧~
美人两条细若柳枝的手臂交叠在他脖前,香气氤氲,搅得人思绪发懵。
祝久辞把美人从身上扒下来,走吧。
美人眼前一亮。
祝久辞摩挲下巴,确实到换药时间了。
美人脸色煞白。
祝久辞一脸奸笑带着哭唧唧美人出了金陵府,转道乘上马车往城中心去。
王伯介绍的神医确实神乎其神,暂不说其医术有多高超,单凭神医府上一众古董宝物就能让北虢国户部尚书叹为观止,京城首富夏老爷子望尘莫及。
据王伯介绍,这位神医妙手回春,若治好一个人,他不收钱财,只需病人摸着良心送来一件称心的礼物。
病人得治顽疾,自然感恩戴德,将神医视作再生父母,那必然是将身上最好的宝物呈给神医,因此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神医府上的宝物绫绫罗罗千千万万,拿出一样都价值连城。
此番诊费自不用祝久辞出,夏自友在那边哭天抢地,一定要替祝久辞付了医药费,否则便无颜面对国公爷国公夫人,也无颜回到京城。
夏家自然不缺这些宝物,祝久辞便答应了,好生谢过夏小公子。
神医开的方子极其简单,用药都是最寻常的药材,而且他也不避讳把方子传出去,大大方方写明了给祝久辞看,甚至还借给他一柜子医书,让他好好研究。
胖粽子得每十天换一次粽子叶,药材辛辣无比,刺在血肉外翻的伤口上着实灼痛,饶是一点不在乎自己伤势的梁昭歌也受不住换药的刺激。
马车停在壮阔的神医府前,祝久辞扛着美人进府。
疼
还没换药呢。祝久辞不理会那人。
怕
不怕不怕,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美人泪目。
走到正堂,神医到底是见多识广,比那神经大条的祝久辞不知心细多少倍,先上祝久辞扶着美人盈盈坐到红木环椅里,再端来瓜果糕点茶水,让祝久辞好生伺候美人。
喂了茶、吃了糕点、软声软语聊完天。
神医大袖一挥,开始剥粽子。
粽子本人还沉浸在某小公爷的温柔乡里,全然不知道自己一双手已经落到神医的魔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