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闲云野鹤。仿若手中捏的不是一双手,而是一团真正的泥巴。
曲惊鸿收回眼神,看着大仙这般自在,反而放下心来。毕竟只有胸有成竹才能这般悠然自在。
他半拽着祝久辞走出去,轻轻掩上门。
京城十月秋风拂过面容,祝久辞打个冷颤。
小院中空空荡荡,除了大块碎石和几个破篓子别无他物。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院落,京城中不知有多少家。
身后一门之隔仿若是另外一个世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泪水不禁大颗冒出来。
止不住。
曲惊鸿看他一眼,又转身看看紧闭的房门,终于咽下所有想说的话,陪着他站在院中,静静等着。
他们一直从天色大白等到火一般的晚霞烧透天际,之后火红的云彩渐渐褪去光芒,落得一片深蓝,最后降入沉沉夜幕。
身后的破房子里点起昏黄的老灯,灯火暗得像是没有一样。
也不知里边的人能否看清楚那一双手。
又等了许久,黑幕染上满天星辰,小破门打开了。
大仙难得露出疲倦的神色,面容显出老态。他不似往常那般嬉皮笑脸,只侧开身子让出半道门让他们进去。
昏暗的小室内,梁昭歌静静坐在圈椅里,双手搭在膝上,盖着一层薄纱。
烛火在旁边的小案上立着,照着薄纱隐隐泛光。
祝久辞走过去,没敢伸手揭开那层薄纱。
他轻轻扶住梁昭歌的肩膀,才惊觉昭歌身子一直细微抖动,竟然还在疼。
曲惊鸿站在门口,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大仙站在院子中央,仰着头看着漫天星辰,苍白的头发落在身后,遗世独立如上仙。
曲惊鸿走过去向大仙躬身拱手,仙医悬壶济世,普济众生,能得仙医相救感激不尽!
他再躬身接着道:小公爷白日话语失敬,曲某在此替他赔罪,他绝非有意,求望仙医原谅。
大仙仍背着手望着天空,晓得,晓得。关心则乱嘛。
你们这群孩子遇到大事沉不住心气。大仙道。
曲惊鸿颔首,认真听着大仙教诲。
大仙却道:所以这才是少年心性,意气风发。
璀璨如漫天星辰,饶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一定要冲上前抓住那人的手。
曲惊鸿惊讶抬眼。
房中,烛火啪一声响。
祝久辞松开梁昭歌的肩膀,从架上寻来一把剪刀,剪了烛心,烛火总算亮一些。
放下剪刀转身,仔细瞧梁昭歌面容。
面上的薄汗已然擦去,他平静地闭着眼睛,眉头舒展,眼睫弯弯,像是曾经无数个清晨,祝久辞醒来时看到的样子。
梁昭歌睡着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平静如一潭水没有一点波痕。
可若是他醒来,狭长的凤眸一旦睁开,便像深潭一样把人卷进去,再也翻不出来。
明明高贵如天上神仙,却总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情丝绵绵转转缠绕周身,一圈圈束缚,紧紧绑着二人一同向潭底坠落。
他们一同仰头看着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背部轻轻触碰一层抵挡,落底了。
祝久辞走过去轻轻抚住梁昭歌肩膀,让他靠到自己怀里。
梁昭歌身子一动,薄纱滑了下去,露出一双纤长的手。
祝久辞呼吸窒住,衣绸上那双手他再熟悉不过,曾在水亭下弹奏一曲广陵绝响,曾在峨眉月夜端着玉白碟,捏着糍粑喂到他嘴里,也曾勾起他的长发一圈圈缠绕指尖,埋怨头发过于顺滑,总是缠绕不住。
梁昭歌闷哼一声,眼睫微微颤动。他侧过脸去看祝久辞。
小久。
祝久辞心脏剧烈跳动,几乎不敢移过眼神去看他。
昭歌醒了?
嗯。
疼吗?
疼。
祝久辞皱眉,轻轻搂住他肩膀。
梁昭歌虚弱地抬起头,眼中带着笑意。
小久吹一吹就不疼了。
祝久辞破涕为笑,努力咬着唇不让自己嘴角上扬。
梁昭歌在他怀中晃晃身子,真的,小久试试就知道了。
祝久辞绕到圈椅正面,半蹲在他身前。
纤手轻轻摆在膝上,精致得像是多宝阁上的宝物,祝久辞不敢碰它,便轻轻俯身吹一下。
他抬眼,几乎是小心翼翼问,有感觉吗?
毕竟在数个时辰前,他亲眼见到这只是一滩烂肉。
梁昭歌眯着眼睛点点头,小久吹出来的风温凉温凉的,极舒服。
祝久辞慌乱转身,视野模糊了。
泪水止不住往外冒,他匆忙抬手拭去,又一颗落下来。
小久?梁昭歌唤他。
祝久辞轻咳一声,再次慌乱擦去脸上泪水,嗯。
转回身,梁昭歌静静坐在椅子里看他。
小久你来。
祝久辞走过去。
再靠近一点。
祝久辞俯身。
梁昭歌轻轻仰头,冲着他耳边道。
好想你,小久。
第81章 蔻丹
祝久辞带着美人回家了。
按照仙医的嘱托, 每日都要督着他把双手泡到不知名的药草缸里。
虽然梁昭歌从来都没说过疼,但是他垂下眸子抿着嘴,祝久辞便知道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泡药需要每天进行三次, 一次一个时辰。虽说塑骨之后梁昭歌这双手从外观看来与常人无异, 但据仙医讲,其间血脉还没有通络, 泡药水就是为了刺激血脉流转疏通,等彻底打通经络的那一日,双手就可以正常活动了。
现下这双手虽然好看, 但只是个摆设, 完全动不得。
梁昭歌平日里不用泡药的时候便垂着手懒洋洋跟在祝久辞身后, 一双眸子仔仔细细看着他。看他写字,看他练琴, 看得心里痒痒。
奈何再怎样心痒难耐, 这双手依旧碰不到他想碰的人。梁昭歌几乎气结, 这双手放在身上就是个摆设!
既不能碰一碰那人的脸, 亦不能揪一揪耳垂,连牵手都不可以。
梁昭歌难受地摇晃身子, 再一次蹭到祝久辞面前。
小久~
干嘛呀。祝久辞瞥他一眼, 着实无奈。一天到晚要被这人黏上数回, 自己什么事都干不了。
手疼。
骗人。祝久辞翻过一卷书页, 头都懒得抬, 仙医说了, 除了泡药的时候疼, 平日里是没感觉的。
梁昭歌被识破,盈盈站在一旁乱晃眼神。不一会儿眼眸一亮,似乎又想出什么坏点子, 翩跹转身走了。
祝久辞难得落得清静,连忙继续翻开书页,仔仔细细誊写给仙医的感谢信。
仙医乃世外高人,自然不看重那些金钱上的报酬。因此如何答谢仙医让祝久辞头疼不已。再者,那日他又口不择言险些冲撞了大仙,桩桩件件下来祝久辞算是欠了天大的人情。
和娘亲商量半天,决定从两方面答谢仙医。一是将府中名贵的药材全都呈给大仙,二是诚恳写一封感谢信赠回去。
不管礼轻礼重,一定要双手捧上国公府的诚心。
祝久辞翻着信笺典制,细细按照最高礼规给仙医誊写着信,刚刚写了半页,思绪有些中断,鼻尖隐约闻到清幽的香气。
他叹口气放下毛笔转过头,果不其然看见梁昭歌又蹭过来了。
昭歌祝久辞有些头疼。
梁昭歌盈盈走上前,贴着祝久辞肩膀站着,拿自己软弱腰肢去蹭他身子。
祝久辞被那人晃得怕了,抬手告饶。
不写了,不写了。昭歌且说要做什么?
梁昭歌笑起来,转身冲着后面道,阿念过来。
祝久辞顺着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阿念不知何时进了书房,手中还捧着一个红木托盘。
托盘上瓶瓶罐罐放了不少东西,也不知道做什么用。
他小心将托盘放到书桌上,再细心将祝久辞面前的书卷都拿走,桌面腾得一干二净。
阿念抬眼瞧祝久辞,不一会儿圆圆眼眸中噙出泪水,当真许久没见到他的小主子了。
这些日子似乎都瘦了不少!
刚看了两眼,眼前被华丽的衣绸挡住。面前的背影头也没回道:辛苦,小阿念先出去吧。
阿念泪目,鼓着包子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祝久辞看着小小人儿出去,正要问话,梁昭歌噼里啪啦把他想问的都答了。
阿念的梦行症早就好了。
上次回府又复发,便又回去治疗了许久。
最近才刚回府上,小久别担心了。
祝久辞放下心收回目光,仔细瞧着桌上这一盘瓶瓶罐罐发愁。
这又是何物啊?
梁昭歌眯着眼睛笑起来,抬脚勾来一把圈椅挨着祝久辞坐下来。
小久帮我抬抬手。
祝久辞小心托起他的手臂,然后呢?
放小久膝上。
祝久辞瞪他一眼,还是照着做了。
今日他穿了一身锦白衣,梁昭歌的双手放在白缎上,竟是比绸缎还白一些。
感受到膝盖上轻轻浅浅的重量,他听见梁昭歌在他耳边道,想染甲。
啊?祝久辞惊讶。
连忙伸手将桌案上的瓶瓶罐罐打开,果不其然发现一个小罐子中放着几叶凤仙花的枝茎,另有小罐子装了细细的涅石粉,掀开薄纱,放着油绿的软叶、丝线和小剪刀,工具一应俱全。
祝久辞一时震惊,梁昭歌平日里不学好,竟学宫中妃嫔染蔻丹。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染甲了?
染了好看。
梁昭歌委屈,低头看他自己的双手。
一双手虽纤纤如玉,可是静静摆放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确实失了生机。
祝久辞无奈拿起小瓷罐,答应那人无理的要求 。
小心将涅石粉和凤仙花枝茎放到一起,拿小玉锤子捣出汁液。猩红的汁液染在白瓷底上,三两滴溅到白壁上,顺着滑下去,留下几道红痕。
梁昭歌也探着身子瞧,转而亮着一双眸子晃他。
好看吧?
祝久辞哼一声,捏起几根绒兔毛,搓成小片,轻轻从罐底沾一点凤仙汁,雪白的绒兔毛霎时变得鲜红,除了祝久辞指间捏的那一点尾部还残留雪白,余下绒毛鲜红如血,尾尖往下滴着汁液。
梁昭歌等得无聊,冲着那人耳畔轻轻吹一口气。
祝久辞手一抖,鲜红的凤仙汁落到他自己雪白的锦袍上,一瞬间向旁边晕染开,炸染出三两朵艳花。
昭歌!
我错了。美人嗫喏。
祝久辞忍着气,顾不得心疼自己新换的锦袍,仔细将蘸了汁水的绒兔毛放到美人指甲上,用银镊将毛边儿弯折上去,尽量不碰到指甲外的肌肤。
确保凤仙汁充分粘到指甲上,再拿油绿的软叶将指甲与软毛一同包住,拿细线细细缠绕几圈。
祝久辞轻轻捏着他指尖,似是由于血液尚不通畅,梁昭歌指尖十分冰凉。
松紧如何?祝久辞一圈圈缠着细线,生怕把那人的手勒到。
美人哼唧。
说人话。
哼唧。
祝久辞:就当是刚刚好吧。
慢慢悠悠将十个指尖缠完,已经过了大半日。
天色渐渐暗下来,仆从又来苑中点灯了。
祝久辞侧头看一眼书房角落小山一样没完成的事务,再瞧瞧外边灰暗的天色,郁闷不已。
罪魁祸首在一旁瞧着自己十个油绿绿的指头欣喜。
祝久辞没好气地哼一声。
本是纤纤玉手,现在七零八落缠着十个油叶,着实有些可笑,奈何那人却美滋滋瞧着,仿若美的不行。
祝久辞伸个懒腰,敲敲自己有些酸痛的脖颈,今日的公务算是完不成了,不过自己不好受,也不能让那人逍遥法外。
背着手站起身,挡在美人椅子面前,俯视梁昭歌。
该泡药了。祝久辞背后亮着烛火,他的影子映到美人身上,挡下一片魔鬼的阴影。
美人果然蔫了。
*
草药的药方早已交给府中侍从,按时按点就会有仆从抱着药罐来。
祝久辞还在这边吓唬着美人,已有仆从轻轻敲门,阿念跟在仆从后面抱着药罐进来。
梁昭歌虚弱瞥一眼,认命。
泡药疏通经络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情,准备工序也繁琐,尚不能坐在书房的硬椅子里边进行。
祝久辞牵着梁昭歌去了书房偏室的美人榻。
轻轻扶着那人躺下,将药罐摆到小矮凳上。
一个时辰就过去了。虽然方才那人着实过分,祝久辞此时却也忍不住安慰。
梁昭歌点点头,认命地顺从他扶着自己双手浸到药罐中。
纤指刚触到浓稠的药浆,梁昭歌蹙眉。
祝久辞在一旁看着,纵使着急也并不能帮到什么。
只能一点点瞧着美人的脸色从正常转向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下,最后他浑身颤抖。
想想也能知道,血液冲破桎梏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祝久辞总让他不要忍着,可梁昭歌只是垂着眸,紧紧抿着嘴唇。
他先前以为梁昭歌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唤出苦来,曾有几次想要单独留下他浸药,谁知梁昭歌情绪分外激烈,差点将药罐打翻了去,从此以后祝久辞便不敢留着他一人了。
昭歌?祝久辞轻轻唤他,梁昭歌躺在榻上已有一刻钟没有动了。
梁昭歌蹙着眉,没有应声。
祝久辞有些担心轻轻扶住他肩膀,梁昭歌微微一颤。
一滴汗落下去砸在锦绸上,眨眼间渗入上好的绸缎,晕出一片阴影。
脸色已疼得青白,却一声都不肯哼出来。
说来也奇,梁昭歌该落泪的时候不落泪,不该柔弱的时候泪珠子却像断了线一样。
浸药水疏通经络这般疼痛的事情,梁昭歌从始至终一滴泪都没有落。反倒是平日里祝久辞不搭理他了,梁昭歌的眼泪吧嗒能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