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双手浸到冰凉的池水里面,祝久辞才恍然惊醒,梁昭歌这一路上台阶下台阶,分毫不像蒙着眼睛的样子!
想清这一遭事,污泥的事情就被抛在九霄云外了。
你是不是骗我!
冤枉。
祝久辞伸手把美人纱巾扯下来,看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果然委屈极了,全然被冤枉的样子。
祝久辞后悔过早把面纱摘下来,如今面对这一双魄人心魂的眸子,他更判断不清楚对方的话了。
昭歌从不骗小公爷。
祝久辞哼一声,上次你没骗?
没有。美人这回真的委屈了。
红着指尖揪他衣袖,昭歌确实知晓那是腊梅。小公爷也没说是用手摸出来的呀,指尖触不到,可还有眼睛鼻子耳朵,总不能把五感都闭了。
美人扭身子委屈。
祝久辞溃败不成军。
罢了罢了。
二人一直在庭下嬉闹到黄昏落下,等回到温暖的房中强烈的暖意裹挟住冻僵的双手时,祝久辞才意识到他竟然被那人蛊惑心智,纵着他在寒冷的冬日玩了一整个下午,竟然还被骗着允了那人把手伸到冰凉的潭水里!
梁昭歌这么虚弱的身子,哪怕暑日沾一点凉水都要咳嗽几分,更何况腊月严冬了。
祝久辞这回是真的有些生气。
梁昭歌似乎也瞧出来对方的怒意,乖乖巧巧坐在茶案边等着训话,身旁咕嘟嘟做着烫水,随时预备着给那人沏一盏茶,在小火山快要爆发时浇熄保命。
祝久辞唤了十几个仆从搬来宫里钦赐的银骨炭,将小屋子烧得火热。
说起银骨炭不得不提一句,国公府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炭。这一点是祝家老四辈留下来的传统。
行武之人讲求夏不惧暑,冬不畏寒,祝家上下为锻炼儿孙坚强的心智,除非赶上十年一遇的严冬,寻常冬日不点炭火。
到了国公爷这一辈,因为出了一个不行武的小公爷,才不得不破了祖上规矩。
为此国公爷难受许久,自己垂头耷脑在祠堂跪了七天,天天喟叹对不起列祖列宗。
祝久辞自然知道不能太过分,因此国公府只用着平常百姓用的烟煤,冬日烧起来也并不火热。
好不容易从裴珩那里拐弯抹角报到圣上面前,总算是得来了上好银炭。
然而钦赐毕竟量少,也只有严冬三九才能用上几天。
祝久辞自己倒是无所谓,冷点热点都不太在意,但梁昭歌是不能冷到。
柔弱身子骨风一吹都要晃一下,若是因国公府没炭烧而冻坏身子,祝久辞当真要抠心挠肺。
滚水烧开了,梁昭歌拎着小铜壶将水浇到茶海上。
冒着热气的烫水一路滚滚淌下,不过这一回没路过茶宠,一路无阻倾泻而下。
猫儿呢?
丢了。
祝久辞哑然,这人何时有了丢东西的毛病。
上次把路引弄丢也就算了,毕竟一张薄纸,如今常年放在茶案上不动的茶宠也能丢!
什么毛病。
祝久辞怕美人伤心便道:改日陪你到琉璃厂买几只来?
不要。
真不要?祝久辞不信,小茶猫定是梁昭歌心尖上的宝贝,当时从红坊出来,就带了一只猫一幅画,连衣裳都没带,如今说不要就不要,谁信。
不要。梁昭歌抿嘴,过一会儿又意识到什么,若是不要小久还陪我去琉璃厂吗?
祝久辞呵呵一笑,果然还是爱的,此人当真别扭,分明想要还不说。
昭歌想去自然要去。
那小久不生气了?美人探头。
祝久辞一爪子拍在桌面上,回去坐好。
梁昭歌蔫回去,挨着冒烟的手提小银炉瞪眼睛瞧他。
冷不冷?
不冷。梁昭歌又蹭过来,亮着一双眸子瞧他,三九日的银炭提前烧了,那几日怎么办?
祝久辞瞪他,某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冻不着你。祝久辞撇嘴,心里却真的开始盘算从哪里去找银骨炭来。
梁昭歌盈盈站起身,走到祝久辞身后双手一拢,小小人儿就被他藏进了衣袖下面。
若是没炭,只能抱着小久取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库房中的茶猫:我就是个石头!你吃什么醋!神经病!
第85章 银炭
去去去, 别胡闹。祝久辞拨开梁昭歌的手臂,从幽香的云袖间钻出来。
梁昭歌又一拢双臂,轻而易举把探出脑袋的人埋回去。
银骨炭供在宫里边, 小久哪里买得到?梁昭歌拢着他晃一晃身子, 小公爷便是本事通天也变不出那一盆炭来,不若多加两层棉被, 咱们相拥而眠,总是能熬过这个冬日的。
此话说得凄凄惨惨闻者鼻酸,祝久辞却听得明白, 里面全然鬼话, 他二人总不至于在堂堂国公府里面过上冻死鬼的生活。
贫嘴。祝久辞挣脱出来, 把美人按回椅子。转眼瞧见美人亮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仰头瞧他,又放软了话语道, 砸锅卖铁也不会冻着你。
小公爷可是又要挣钱了?美人蔫下来。
挣钱作甚?祝久辞问他, 转眼间明白了他话中意思, 甩开衣袖把美人晾在椅子里边。
梁昭歌也真敢想, 竟以为他要买私炭么!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真不知这人脑袋瓜里都想着些什么。
不行么?美人疑惑看他。
祝久辞深呼一口气, 在对面坐下来, 特意与美人之间隔了严肃的距离, 细细盘问几句才恍然惊觉梁昭歌的脑回路与旁人不太相同。
触犯律法的事情万万碰不得, 知道吗?祝久辞语重心长教育。
美人点头, 全然乖学生模样。
不可抢他人东西知道么?
晓得。
偷呢?
也不行。美人答复。
祝久辞放下心来, 总算是正常人思路。
那如今府中寒冷, 没有银骨炭可怎么办?
梁昭歌认真想了想道,便偷偷去买,别让发现了, 毕竟触犯律法。
祝久辞气得捏碎了茶盏。
梁昭歌一歪脑袋,全然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伸着指尖去掰着他手心看,仔细寻着有没有受伤。
祝久辞抿嘴收回手,好不容易平复下怒意咬着牙问:那若是有一天昭歌饿急了可怎么办?
小久有吃的吗?
没有。
那就偷一点来。
祝久辞气结,全白教了。
又问了几个回合,这个人全然是在法律的边缘疯狂试探,祝久辞生怕哪天一不留神就要去天牢里边捞人了。
祝久辞太阳穴突突直跳,掰正梁昭歌三观的道路任重而道远。
又三四个问题抛出去,祝久辞忍不住停下来问他,明明是在问你,为何总是问我有没有?
梁昭歌把茶盏递上来,没有银骨炭,那我便冻着,没有吃的那便饿着。可若是小公爷冻着饿着,昭歌只能去抢了。
梁昭歌笑眯眯捧住他双手,我说得对吧?
祝久辞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了。
小炉子中炭火烧着,绵绵密密的暖意散到整间屋子,温暖却不干热,怪不知贵比黄金,只宫中才有。
偷还是不偷这个道德问题终究没有落下答案,一夜过去,美人病了。
饶是祝久辞千叮咛万嘱咐,也细细看着那人喝下三杯热茶,晚间泡了热浴,却仍是没有挡住寒潭冷意侵袭身子。
晨间醒来的时候,梁昭歌额上滚烫,被子里却全是潮意,凉汗浸湿了衣裳。
面额烧得通红,还嘟囔着要去琉璃厂。
祝久辞又气又急,把人塞回被子里盖好,又唤仆从打来热水,自己仔细拿滚烫的帕子擦他胸膛。
本来江南之后,梁昭歌的痼疾便再没有犯过,如今一场冬嬉就让三个月不曾来的梦魇卷土重来,祝久辞才知晓,梁昭歌的身体从来就没好转。
美人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一直抓着他的手喊冷,软磨硬泡想要热浴,祝久辞却不敢同意,如今他身子骨虚弱,如何能承受得住那般烫水。
又重新拿来一个软帕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梁昭歌模模糊糊醒了。
眸子中噙着水,眼底烧得通红,一直连到眼尾晕出一片红意。
梁昭歌嘴唇微动,不知嗫喏什么。
祝久辞没有听清,俯身侧耳凑到他嘴边,仔仔细细听了半晌总算听明白,那人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
我是不是不好看了?
祝久辞真恨不得就把这个病号扔在床上,不管不问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自己美丑。
不好看,眼睛红得像兔子。祝久辞生气。
梁昭歌信以为真,面色一恸,艰难转过身去,面容埋到衾被里,独独露出耳后连至脖颈一席雪白肌肤。
他背朝着祝久辞,薄汗沾湿衣裳贴在瘦削的肩膀,纤长指尖抠住衾被,抓出一片皱褶。
祝久辞叹口气,扶住那人肩膀,一时竟然没有扳动。
骗你的,昭歌最好看了。
不好看。梁昭歌仍埋在衾被里,本来白皙的耳后也因为呼吸不畅渐渐泛红了。
祝久辞有些无奈,不得已耐下性子挨着他坐下,一手扶住他肩膀,一手拍他脊背。
昭歌最好看了,眼睛里边有星辰,泛着一点点红意,比若京城晚霞的火烧云。
可是没有寻常好看了。梁昭歌声音闷闷的,带了一点哭腔。
昭歌纤纤腰肢羡煞旁人,眼尾带着红意比若丹朱,怎不好看?
梁昭歌身子一颤,微微转过身来,看着祝久辞,现在更好看?
祝久辞点头。
并非诓骗他。
梁昭歌平日里仙仙飘飘清雅如仙人,面容本就比旁人生得白皙,再加上纤纤身姿,衣裳轻拂,一众观者被拒之千里之外,让色胆包天的祝久辞之流只敢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如今面容酝上红晕,眼尾更似染了胭脂,双唇不知怎的丹红如赤血,当真是江南烟雨画中的清雅美人突然凤冠霞披浓妆娇艳出现在面前。
谁能抵得住这层冲击。
梁昭歌似也体会到祝久辞的真意,垂下眸子细细思索。
那便一直病着给小公爷看可好?
胡闹!祝久辞蹙眉,生气把美人塞回被子里,饶是美人双手不安分地往外伸,祝久辞也强硬地按着被角不让他出来。
梁昭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小心翼翼道歉,我错了。
祝久辞不听。
这人分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处,梁昭歌骗不了他,方才那话他就是真心的,病中好看便要一直病着,谁家寻常人会有这般想法。
美人伸不出手便在衾被里晃身子,屈起腿来用膝盖去撞祝久辞的腰身。
我是与小公爷耍贫嘴。梁昭歌努力转移他注意,若不是身体舒服了,哪有闲心与小久开这个玩笑?
祝久辞看向他,伸手探探额上温度,不难受了?
真好了!梁昭歌勉强支起身子,手臂却过于虚弱,整个人又摔回绫罗绸缎上面,长发如墨一般散开。
祝久辞一惊,慌忙伸手扶他。
梁昭歌趁机从衾被中挣脱开双手,怀抱一拢,抱着人不动弹。
小久软乎乎,抱着舒服。
祝久辞气结,又被骗了。
梁昭歌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五日过去,高烧退下,又恢复了往常模样,只是偶尔轻轻咳嗽。
此番祝久辞严阵以待,立誓绝不再纵容那人贪凉嬉水,类似在冬日亭下嬉玩半日的事情就更是明令禁止了 。
梁昭歌对此没什么异议,总归是他不能出去便也抓着那人不许出去。二人猫在小屋子里面大眼瞪小眼,反而合了梁昭歌心意。
唯独一点不太高兴,没摸到京城初雪。
那日二人躲在亭下摸沙触水,全然没想到走出亭外看看纷纷扬扬的白雪。
祝久辞确乎是因为美人玩泥巴的画面太过刺激,一时头脑宕机忘了这码事,而梁昭歌本是记得的,一早盘算着通过考核便趁着初雪在某人面前惊艳一曲,结果中途被泥巴吸引去注意力,大好的表现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梁昭歌很郁闷。
郁闷的情绪传到祝久辞那里,微微变了意思。
身子还没大好,如何能玩雪?祝久辞眼睛都懒得抬,翻过一页书卷,伸脚尖把银炉子往那人身边推。
梁昭歌委屈巴巴不应声,如今考核未通过,无论如何不能弹琴,就算外面雪景再美又有什么意义。
软软瘫下身子,脑袋枕着手臂,伸指尖去揪祝久辞衣袖。
云袖在桌下随着他指尖晃荡,偶尔勾到那人墨发,梁昭歌总算得一点安慰。忽而几页话本子闪过脑海,梁昭歌突然坐直身子。
都说雪中情郎戏美人,在那白雪压弯枝桠的老树后面,眼波流转,顾盼生姿,你来我往,情意绵绵。
哪怕没有情意,也要被满院皑皑白雪刺激得生出几分情意来,一来二去,水到渠成。
要琴作甚么,有雪就够了!
话本上那十几个例子还不够么,也没见哪个美人为了留住情郎在雪中弹琴的,眉眼一勾,衣衫不就落下了。
细细想来,话本子中但凡写到雪景地方必定要有数页精美的工笔画横插其间,若想接着把故事读下去,差不多要翻十几页过去。
这十几页雪中双宿图也可谓是话本子里画功最精绝的部分,人物刻画淋漓尽致栩栩如生,绫罗衣袖半掩住千娇百媚的身子,当真让人赞叹一声妙笔!
反而是那些寻常问欢的章回如青楼酒肆赌坊之流,画功粗糙,笔触生硬,着实乏味。
世人似乎都是这般别扭,面对至纯至洁的白雪反而满腔旖旎心思,在那雪后老院墙角、未名小亭里之下、堆满杂雪的旧胡同巷道,不知多少对情人绵绵转转你侬我侬,解衣宽带卧进凉雪,偏生后背抵着冰凉,二人间却全是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