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清面不改色,淡声道:哦,想起来了,是老师记错了,确实是腋后线第7、8间隙。
任佳佳这才把心放下,继续操作。
鹿饮溪看着简清,隐约觉得她是故意而为之。
穿刺操作结束后,简清又断断续续提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一双双眼睛看过去,说:病人不会按重点生病,到了临床,你们自己要听,要看,要想,要有自己独立的判断,要有推翻现有结论的勇气。教科书写的不一定是最全面的,上级医生说的做的,也不一定都是对的。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落在任佳佳身上。
任佳佳看着她,蓦然红了眼眶。
*
医院楼梯走道的墙壁上,明晃晃挂着禁止抽烟的标志语,但隔三岔五就有人坐在阶梯上,一根一根地点烟。
院内员工看到了,有时是无视,有时会念上一句少抽一点,他们总是红着眼眶,不说话,挤出一丝笑,表示对医务工作者的尊敬。
看着一双双通红的眼睛,看见了里头的悲苦,大家也不忍心苛责什么。
更不能安慰什么,医院里需要安慰的人可太多了。
鹿饮溪今天路过楼道,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她推开门,走过去,一同坐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任佳佳。
谢谢任佳佳红着眼眶接过。
鹿饮溪微笑着轻声安慰:到了医院,不能把自己当学生看了,嗯就当自己是初入职场的新人,谁刚工作时没受过点委屈啊?
虽然任佳佳现在确实还是个大五的学生,但医院不比学校教书育人放第一位。
医院向来是重临床、轻教学的氛围,加上科室源源不断涌进规培生、进修生,挤占了本科实习生的教学资源,倘若碰到一个不怎么负责的带教,不主动点,在科室要么被忽视,要么跑腿打杂根本没学到什么。
这里冷漠惯了,鲜少有人照拂学生的私人情绪,只关心有病的患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每个人都很忙,忙临床忙科研,实习生是食物链的底层,是被压榨的对象。
任佳佳擦着泪,还有些愤慨:我以为我来这里是学习的,让我干活没关系,我任劳任怨,让我寒心的是他们的态度,那个组的医生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就把我们当干活的机器,免费的劳动力!
刚迈出象牙塔,大家都知道要做小伏低,但最令人心寒的不是跑腿干杂活,而是来自周围自己人的冷漠。
别管别人的态度,自己有没有学到本领最重要。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两个人齐齐站起来,任佳佳喊了一声:老师。
简清点了点头当做回应,没再安慰什么,看向鹿饮溪:吃午饭。
鹿饮溪喔了一声,看了眼任佳佳,犹豫片刻,说:不要因为一个不好的老师,就对这个行业灰心丧气,动摇当年学医的决心,你老师说得对,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别管别人怎么看
*
去食堂吃午饭,两人站在窗边等电梯上来。
鹿饮溪从窗外自上而下俯瞰楼底,看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涌进医院。
站得太高,看不清每一个人影,只觉熙熙攘攘,众生似蝼蚁。
她问简清:医教科那边会怎么处理啊?
简清毫不关心:不知道。
她不爱多管闲事,这次帮人也是看在鹿饮溪心软的面上。
鹿饮溪沉默了一阵,简清反过来开口问她:你这么关心她做什么?
鹿饮溪揉了揉鼻梁,笑说:我不想看你们救人过河被河水淹死,自然也不想看你们被什么大风大浪摧残得不想当摆渡人了。
有时候,遇上一个不好的老师,能摧毁一个学生对整个行业的信念。
鹿饮溪说:很多人的从医梦,就是在本科最后一年实习阶段破灭的。
简清默了片刻,说:任何一行,都是适者生存。
鹿饮溪点点头,若有所思。
电梯上来了,两人乘坐电梯下楼。
正赶上高峰期,简清把鹿饮溪塞到最里面的角落,背对人群,面朝她,护着她。
人群越发往里面挤,简清也越靠越近,直至身体贴上。
鹿饮溪红了耳尖,蓦然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简清看穿她想法一般,面无表情说:没办法,人太多。
鹿饮溪轻哼一声,转开头,脸色越来越红。
简清垂眸盯着她的脸看。
她瞪回去,小声道:人太多,空气稀薄,氧气不足!
简清便转开视线,不再直勾勾看她。
去食堂的路上,鹿饮溪突发奇想,问简清:简医生,适者生存,你看我适合从医吗?
简清问:你想听实话,还是好听的话?
鹿饮溪笑说: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大概就能猜到你的话了。
简清沉默片刻,吐露实话:你有晕血症,不适合长久待在临床。
鹿饮溪刹住脚步,敛了脸上的笑容: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她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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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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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简清跟着停步, 面上一派淡然:别墅那晚,你割伤了我的手,看见我的血, 脸色变得很苍白, 后来每次有抢救, 特别是遇到病灶破裂大出血的病人, 你都会避开。最初我以为和你童年经历有关, 所以带你去精神心理科想一块治, 但
她看了眼鹿饮溪。
鹿饮溪接过她的话:但我生气了,之后还恳求你不要把我送到精神科去。
原来当初被带去看精神心理科的医生,还有这层原因在。
也难怪, 每次抢救, 按理是一个难得的学习观摩机会,鹿饮溪每次都避开,简清却从不说什么,更不会拉她去看,甚至白大褂上沾到血时,都会避开她, 换了新的再过来见她。
鹿饮溪走在前方, 低着头, 手背在身后, 慢慢回忆, 想到了一个点, 忽然转过身, 简清就跟在身后,一转身,两人距离不到半米。
撞进对方深邃的视线, 原本气势汹汹的鹿饮溪气势削了大半,连忙后退一步,指责说:那晚你看出来了还往我嘴唇抹血?
像个变态!
简清脸上看不出半分悔意:测试一下。
鹿饮溪转开身,继续走向食堂,冷哼说:测试一下?我晕倒怎么办?
最严重那会儿,她见血就晕倒,五年过去,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还会反胃。
上回在公园救何蓓,何蓓额头被磕破,她替她擦去额上的鲜血,送往医院后,她跑厕所吐了好一顿,吐酸水都吐出来了。
简清跟在她身后,说:我会人工呼吸。
鹿饮溪摆摆手:我只是晕倒,心跳还没停,用不上着给我做人工呼吸。
想趁机占便宜就直说。
简清问:看过医生么?
鹿饮溪眼神黯然:看过,接受过脱敏治疗,好了很多,但是就像你说的,不适合长久待在临床。
简清说:你心理阴影不在童年,在你患晕血症那年,发生了什么?
鹿饮溪低头沉默,没有说出口的准备。
简清揉了揉她脑袋:先吃饭。
不想说也没关系。
面对面坐在餐厅食堂,简清餐盘上两素一荤,鹿饮溪两荤一素,还喜欢伸筷子从简清餐盘里夹走唯一的荤菜手撕鸡。
吃到一半,鹿饮溪才说:那件事和我人格分裂的问题无关,不要把我送去精神科。
简清嗯了一声,又问:真的无关么?
鹿饮溪说:真的无关。
心里却有了一丝动摇,那件事发生在20岁,如今穿进来,也是20岁。
巧合吗?二者真的没有任何关联吗?
简清看了鹿饮溪一眼,把盘里大半的手撕鸡都夹给了她。
隔壁刚落座的张跃看不下去了:我说又不是大灾荒年代,就几块肉还夹来夹去的,喜欢吃再去阿姨那边打点不就行了,还整得跟一对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小情侣似的。
鹿饮溪正喝着汤,闻言险些被呛到,闷声咳了几声。
简清放下筷子,目光扫了一圈,给张跃指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过去。
张跃放下嘴里的馒头,嘟囔说:至于吗?谁才是你亲师弟啊?说着端起餐盘坐角落去了。
魏明明看到自家导师,也端着餐盘要坐过来,看见简清赶人,脚步自觉地一拐,拐到张跃那边的角落去了,走前还不忘拍马屁:老板,你是我亲老板!
鹿饮溪转过身看了眼角落里的两个人,微微一笑,转回视线时,正撞见简清在看她。
视线对上。
鹿饮溪想起张跃关于小情侣的调侃,耳尖有点红,低下头,默默吃东西,不敢再从简清餐盘里夹菜吃。
*
下个月进组,我就要离开医院了。
饭后,两人在内科楼底下的长廊晒太阳。
冬去春来,草木新生,有些人却永远留在冬天。
肿瘤科里的病人都是掰着指头数日子的人,熬过了一个冬天,又陪家人过了一个新年,余下,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以熬。
简清见惯生离死别,对这种短暂的离别,除了胸口有些发闷,生不出别的什么情绪,只说:这学期周二下午、晚上、周三上午,我都会在大学城。
拍摄只需要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她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年。
只要对方不离开。
思及此,简清脑海浮现鹿饮溪在纸上留下的密密麻麻的信息,思潮涌动,她阖上双目,不动声色,坐在长廊的木椅上,与鹿饮溪背靠背晒太阳。
鹿饮溪伸手抓了一把阳光,看长廊上人来人往。
有穿着白大褂疾步匆匆的医护人员,也有穿着蓝白色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慢吞吞行走。
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顾明玉。
20岁、医院,这两个关键词在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里重叠。
她老了、病了谁来搀扶她呢?
她那个不孝的女儿因为20岁那年的赌气,离家5年之久。
这五年来,鹿饮溪不断做梦,梦见自己重返20岁,重返医院,如今倒是实现了这个梦,却又惦记着回去,却还惦念着自己是个演员,习惯性观察人群,观察风景,感受情绪,为塑造角色积淀素材。
扪心自问,如果留在这里,以20岁的年纪,重新选择读医,愿意吗?
当年为什么读医来着?
因为父母都是医生,从小生活在医院的家属楼里,左邻右舍也都是医生,父亲鹿鸣是肿瘤内科医生,也是牺牲在这个岗位上,母亲顾明玉是胸外科医生,为了这个职业,从小到大,几乎忽略了对家人的陪伴和关怀。
当年填报志愿时才17岁,迷迷茫茫,懵懵懂懂,不知未来要做什么,对各行各业的印象停留在书本和影视剧,顾明玉说不要学医,她就偏偏所有志愿都填了临床专业。
除了赌气,现在想想,应该是她潜意识里想了解这个行业,这个鹿鸣从事了一生的行业,顾明玉为此几近抛弃母亲、抛弃子女的医院。
穿过来最初的那几天,也不是没想过逃离,但一来没钱,二来,她眷恋医疗环境。
所以暂时留下了。
适者生存,她因为父母的缘故眷恋这个环境,却从未考虑过自己适不适合医疗行业。
当真热爱吗?
不,不是,仅是因为熟悉和喜爱,远远谈不上热爱。
若是热爱,不会轻易离开。
离开后数年,年少时的书生意气、愤懑不平酿成了不甘心,喜爱也被那份不甘心稀释。
若能以25岁的心智应对当年的事,她也许不会放弃医学,但让25岁的她重新选择医学,长久地待在这个行业,怕是不愿意了。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鹿饮溪倚在简清背上,唇角挂上了笑容。
现在,她贪恋的是和简清待在一起的时光。
*
附一的教学楼在内科楼背后,从外表看有些年头了,墙角种了爬山虎、紫罗兰。
下午,鹿饮溪帮简清送导师手册到医教科办公室。
医教科的干事在电视上、热搜上看过她,热情留她喝了几杯茶,打探她上次公园救人的事迹,还惋惜感慨了何蓓生死无常。
鹿饮溪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正要离开,陈主任桌上的座机电话响起,她听了几句,恰巧是早上学生举报带教那些事。。
陈主任如实说明了学生反应的教学态度恶劣,除夕夜让学生洗碗的内容,问电话那头的龚医生:是不是有这些事啊?
龚医生在电话中辩解说:主任,绝对没有,都是误会!是她们自己不愿意干活,不愿意听话,躲在办公室里玩手机,我说一两句,她们就不乐意了,这种事也是经常碰见的,主任您也了解,我们临床的工作比较忙,可能有时候就照顾不到她们,她们有怨气也正常。
陈主任问:当真没有啊?
真没有,就是一场误会,主任,这样,我会亲自和学生们解释清楚的。
哎,那好,是误会解释清楚就行,你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