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儿子何宝臻一听,顿时也没了主意,看着床榻上的妻子,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脑海里一会儿是简清的细心叮嘱,一会儿是父亲劈头盖脸的怒骂。
何宝臻的母亲撸起袖子,拿过药:别冲动啊,我们这样过去说没证据,说不过他们,这样,你肖阿姨在上班,我拿过去找她做个鉴定,确实证实是不能吃的假药,那医生也无话可说,医院肯定要给我们一个说法的!
她去江州市的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找熟人做鉴定,熟人告诉她:按《药品管理法》第四十八条规定,必须批准而未经批准生产、进口,或者依照本法必须检验而未经检验即销售的,按假药论处。这个药,是假药,还没有在我们国家批准上市的。
何母拿着鉴定书回家,甩到桌上,义愤填膺:就是假药!你们那个医生没良心!这种黑心钱也赚!
何宝臻抱着1岁大的儿子,拿起鉴定书,一字一句看过去,气得双手发颤,红了眼。
亏得他和她妻子之前这般信任医生!还想要送一面锦旗过去!
呸!真不是东西!我找她要个说法去!
何宝臻放下儿子,揣上鉴定书,去医院找简清。
简清在门诊坐诊,何宝臻没有挂号,拿着一个手机,直接冲进去,喘着粗气道:医生,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个说法!
魏明明见他冲进来,忙站起来,走过去:哎,你没挂号啊!
简清观察他面部表情,见他情绪激动,冲魏明明摇了摇头,平静地问何宝臻:你要什么说法?
魏明明回到座位上,坐下,满脸戒备地看着他。
医生,你和我说实话,你给我老婆推荐的那个药,能不能吃?是不是假药?我老婆是不是因为吃那个药,病情才加重的?
你冷静下,听我说。
简清逐一解释。
第一,能吃,无害,文献的数据表明,能有效延长晚期肺癌患者的无进展生存期,我可以把文献数据打印出来给你看。
第二,按《药品管理法》规定,是假药,但这个假,它不是成分上的假,是程序上的假,它还没在我们国家批准上市,但在国外,已经正常销售了。那个药品管理法,十多年没修改过,根本不适用当下的情况。目前,国内市面上,已经没有你妻子适合的药物,你们又想再尝试尝试,你问其他医生,其他医生也会给你这样的推荐。
第三,你妻子不是因为吃了药,病情加重,而是因为那个药,已经耐药了,失效了,阻止不了癌症的扩散,病情才变重。不要本末倒置。
何宝臻问:你怎么能证明我老婆不是因为吃了你的药,病情加重?她上个月,身上莫名其妙起了很多疹子,我当时就觉得不太正常!
简清反驳:是么?如果你觉得那个药不正常,反而会加重病情,你当初为什么要买第二瓶?从第一月来看,她的情况是好转的,药是起效的。皮疹是常见的不良反应。另外,请把你的手机录音关了,你这样,很不尊重我。
何宝臻说不过她,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回到家,又遭到父母劈头盖脸一顿骂。
何老头拄着拐杖,骂他:你怎么这么没用?又被人给绕进去了!这个就是假药啊!什么不是成分上的假?法律说假药这就是假药,推荐假药就是伤天害理!
何宝臻说:可医生说,这个药是有用的
他母亲抱着怀里的孙子,戳了戳他的脑袋:傻儿子!你老婆都要没命了!我们家前前后后花了几十万在他们医院生小孩、治病、看病,你说药有用,有个屁用?现在人给治没了,你不去找他们要说法,还要反过来给那个医生说话啊?
我看你老婆也别继续待在医院了,接回家吧,别浪费钱!我们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她爸妈都不给女儿出钱看病,我们把家底掏空有什么用?我孙子不要奶粉钱啊?我孙子不要上学啊?你不要还房贷啊?
她怀里的孙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妈妈我要找妈妈
何母抱着孙子站起来哄:乖喔,我的宝喔,不哭喔,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何宝臻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六神无主,不怎么要怎么做才好。
他一会儿心疼妻子,一会儿又心疼孩子,理智告诉他不能怪医生,医生是出于好心,才推荐那个药,可情感上又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如果当初不用这个药,妻子是不是能活得久一些?
究竟是不是这个药,害得他妻子病情加重?
他安抚儿子睡着后,又去医院,找妻子,依偎在妻子床边,握着她的手,流着泪说:我妈让我接你回家,我不想,你在这里多住几天,就能多活几天,多陪陪我。老婆,我对不起你,早知道,我就不要听我妈的话,不要小孩了
床上的女病人,虚弱地无法开口说话,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无声流泪。
这个,就是她爱了一辈子的,懦弱的,没有主见的男人。
三天后,夜间,21床的女病人,突发心跳骤停,抢救无效,死亡。
何宝臻的父母依然嫌弃肿瘤科那个地方,太晦气,不愿意去。
上次人没死,他们看在情分的面上,去探望了一下。
这回人已经死了,更晦气了。
何母说:现在别带回家里来了,我孙子会害怕,直接送到殡仪馆。
何老头说:那个药的事情,你还是要再去找医生说一说,你说不过她,就去找她的领导、找卫健委领导反映一下,假药怎么能胡乱推荐给病人呢?这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你老婆不能就这么白死,你也不看看,我们家花了多少钱给她治病?
妻子走了,何宝臻心灰意冷,冷着脸,头一回反抗父母:你想说你去说,我要去安顿她的后事。
何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没用的东西!我当初就不同意她进门,我找算命的看过了,她就不像是长寿的人。现在你看看,娶回来,这个病那个病,为了给她治病,我们的家的钱都给她耗光了,给你生的这个儿子,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得病?
何母抱着宝贝孙子,呵斥丈夫:你要说他就说他,扯我孙子干吗?
何宝臻听不下去,摔门离开,去医院安顿妻子的遗体。
何老头在家里踱步来踱步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不行,我得亲自去医院一趟,和那个医生的领导说说,那个推荐假药的医生,没有医德,是害群之马!
何母边逗弄孙子,边说:要让她给我们家赔钱道歉,不能这么忍气吞声!
何老头直接去了附一的医务科,投诉简清,推荐假药,谋财害命。
褚宴连续在医院上了好几天的班,终于放了一天假,回家睡了一觉,醒来后,他搜索相关文献,认真回复何蓓的父亲:
【爸,我又去查了下资料。上次你问我的那个药,按理是不能用的,但国外已经上市了,疗效在国外评价很好,我看了披露的数据,能延长2~5个月的生存期,对晚期没有其他可用药的患者来说,想尝试一下,可以试着吃一下。】
何蓓的父亲又转发给了何老头。
何老头看了一眼,不予理会,照旧投诉。
*
简清接到蒋科长的电话,去了一趟医务科。
被医务科叫过来,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蒋科长把投诉登记递给简清看:你们的胡副在外面出差,他让我直接找你问。小简医生,这怎么回事啊?
简清一五一十告诉了蒋科长来龙去脉,问他:有这样一个治疗方式,那个患者有一线的生机,有延长生命的机会,如果我不告诉她,那我是违背医德;我告诉了她,我违背法律。主任,你也是我们学校医学院毕业的,你说我是该违这个不合理的法,还是要违背医德?
蒋科长:小简,你这个事情,很不好办。我知道你们科,还有外科的一些科室,出于好心,会给患者推荐一些没批准的新药,其他医院也有,但那是运气好,碰上的患者不坏。你碰上的这一家人,难缠,要较真起来,你会被告。
简清从容道:就算上了法庭,我也觉得我没错,治病救人没错,她的死,不是药物造成的。
蒋科长说:现在就看他们的诉求,他们要是想我们院内调解,你给他们道个歉;他们要想找鉴定,找调解机构,那我们医务科出面就好;他们要是想打官司,那就和他们打官司,真上了法庭,我们这边会找律师,你是推荐了药,但你没从中牟利。这件事就当是一个教训,你以后别随便推荐新药,我待会也下发一个通知下去,让各临床科室注意一下。
简清问:主任,不让他们试一下新药,那些病人就等死吗?
有丰富医患纠纷经验的蒋科长,指着简清,摇头说:小简啊小简,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别管别人了。先回去吧,我来处理,以后注意点。这个药品法,年年都说要改,年年都没改。今年让你导师提交一下提案,要快点改啊,要不然,你们这些人,都危险。
胡见君是人大代表之一,近些年,随着肿瘤治疗的发展,他注意到了这个隐患。
现行的《药品管理法》还是十多年前的,医学发展日新月异,这个法,不适用当下形势变化。
何老头再次来医院时,蒋科长和他和稀泥,解释个中缘由。
何老头听不太懂,一味车轱辘话说要赔钱,要道歉。
蒋科长说:道歉我可以再协调协调,但赔偿是没有这个道理的,您的儿媳不是因为医疗过错去世的,赔不了。
每年医务科都会购买医患纠纷的保险,发生纠纷后,保险支付一部分赔偿金,医院支付一部分,科室支付一部分,医生支付一部分;但前提是存在医疗过错的纠纷,保险才会支付赔偿。
何老头愤怒地离开医务科:你们这家医院,蛇鼠一窝,包庇无德医生!我上卫健委投诉你们!
卫健委接到投诉,把胡见君和蒋科长叫过去问话。
胡见君在江州市有一定的影响力,面对这种情与法的碰撞,卫健委也能理解医生的选择,且担心闹大了舆论对卫生界的影响不好,都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冷处理就好。
何老头投诉无门,出离愤怒,天天跑肿瘤科,讨要说法。
还把孙子抱了过来,拉了个凳子,在肿瘤科办公室门口,静坐,每隔几分钟,就高喊一句:无良医生开假药,谋财害命啊!
肿瘤科的人打电话喊保卫科上来,保卫科的警卫围在老头身边,老头把小孩抱起来: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医院害死我孙子的妈!还想害死我和我孙子?你们要是敢动我,我和我孙子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简清让保卫科的人回去:随他去吧,不打人就好。
何老头就逮着简清骂,一开始骂她伤天害理,骂她没有医德,后来越骂越难听,什么脏话都出来了。
简清冷眼无视。
科里的人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做了笔录,对他进行了警告教育,没有用,照骂不误。
又骂了几天,简清打了个电话,警察又过来调查,给了他行政拘留5日的处罚。
在医院的这些闹剧,她没有告诉鹿饮溪,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回到家,也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鹿饮溪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问说:你最近好像有点不开心了,怎么了?
简清指了指天空,一本正经道:换季了,伤春悲秋。
成功逗笑鹿饮溪。
笑着笑着,鹿饮溪说:明天周六,我去你们科弹钢琴。
简清摇头:我明天休息,你在家陪我。
喔,也行,我给你做抹茶蛋糕。
好。你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鹿饮溪看着简清,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我想要我的简老师,天天开心。
*
何老头出了拘留所,骂骂咧咧回到家,心又不甘,提了一个小桶,去菜市场弄了一桶的狗血,提到医院。
简清在门诊坐诊,他提着桶,冲进去,直接把一桶的狗血泼在她身上。
门口的病号四下尖叫。
魏明明连忙打电话给保卫科,呵斥何老头: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啊!
简清从头到脚,被腥臭的狗血淋了个透,狼狈不堪。
何老头指着她,骂不绝口:婊.子养的娼妇!贱人!下三滥的东西!
保卫科直接把他扛走,扭送警察局。
魏明明哭着脱下自己的白大褂,披在简清身上。
简清脱下沾血的白大褂,让护士把病人分派给其他医生看,自己在诊室里,用凉水冲洗头发和脸。
哭什么?又不是被砍。
魏明明别开头,哽咽着说:凭什么?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我们做错了什么?
可能错在,不应该救人。简清神情淡淡,撩起清水,打湿脸颊,魏明明,学会了么?以后不要太心软。
回应她的,是魏明明的放声哭泣。
你们不许把这些事告诉她。
她穿上魏明明的白大褂,走回科室。
这个最狼狈的时刻,她也是昂首挺胸走路,不怨怼,不指责,无视别人的目光,回到科室的浴室,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再若无其事般回到家中,陪伴爱人。
何老头又被关进了拘留所,简清掰着指头数日子。
出拘留所那天,简清请了假,开着车,去拘留所门口,指尖百无聊赖地敲打方向盘,等他出来。
他啐了一口唾沫,拍拍屁股,回家。
简清开车一路尾随在他身后。
他似乎有所察觉,回过头,看了一眼车。
车子贴了单向透视膜,他看不清车里的人。
到了一处没有监控的偏僻路段,何老头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车,发现车子的距离离他越来越近,像是要不管不顾地撞上他。
他转回头,下意识就跑。
车辆引擎声很大,宛如紧迫的枪声,紧随在他身后。
跑了一段路,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穿着粗气,面色通红,挣扎地想要爬起来,双腿却软成泥一般,站不起来。
他回过身看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