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会忘记在初入簪花宴时,所有人瞥向他的时候,角落那一束带着一丝蔑视和厌恶的视线。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很快捕捉到了她,这样一个苏府的小小庶女!
“殿下,我阿姐前段时间在鸡鸣寺山上祈福时不慎跌落了山阶,现在正在家中养伤。家父应该已经禀报过了。”
忽然眼前的小女子发出了声音。
高巍奕眯了眯眼睛,这话听起来恭敬,却是在暗指他明知故问。
“她的伤势如何了?”
“大夫说,阿姐只要静心休养,双腿还是能下地走路的。”
“是吗?”高巍奕眼尾带起了一丝揶揄,鸦青色的衣衫在黑暗里显得更加阴暗,“莫不是苏健柏不想将嫡女嫁予我,才故意使的计?”
这狗男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感警惕。
苏宛菱握着手思索了半晌,然后强压下内心对高巍奕的恨意,抬起头来回答道:“殿下是人中龙凤,苏家能与殿下联亲,是苏家的福分。只是我阿姐真的重伤在家,殿下若不信,可以让皇后娘娘派太医前来。”
她就这样仰着头,目光与他对视,高巍奕看到她白玉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淡红色,那是窗外的宫灯,又像是女子娇羞所晕染的绯红。
“好,我自会派人打探清楚。”高巍奕终于收回了压迫力。
苏宛菱闻言松了一口气:“殿下,我还要回府。”
这已经是在明示让他赶紧下车,别杵在车里玷污她的名声。
高巍奕见苏宛菱的脸更加红了,不知道是女子的羞涩抑或是别的什么,如此近的距离细看,这苏家二姑娘倒是生了一副好面孔,齿白唇红、娇小动人。
他微微向前倾身,正想说什么,忽然苏宛菱低下头去:“殿下,我已许配了亲事,如今与殿下坐在同一辆车上,若是被旁人看见了,恐损了殿下声名。”
夜色静谧,车外宫墙角的树影发出沙沙风声。
只停顿了片刻,高巍奕缓缓坐正了身躯:“倒也不必担心,没人敢对本宫置喙。”
他这样说,苏宛菱也不再应答,而是保持着侧头低头握着双手的姿势。
高巍奕便不再为难她,抬手掀开了帘子,喉间低动:“让你阿姐好好养伤吧。”
苏宛菱低低应下,“是,殿下。”
……
夜已深,冷风刺骨。
马车终于回到了苏府,苏宛菱从车上下来站在了苏府门口。即便府门上的那盏灯大红高照,也抹不去她身上刺骨的寒意。
十二年前苏家被高巍奕夺权,父亲被外调,母亲被扣留在京中做人质,苏府门外也如同今日这般冷清孤寂……
这些天她过得太幸福了,有嫡姐陪伴,有家人宠爱,让她忘记了历史的车轮依旧在沿着前世曾发生的方向前行,阿姐的双腿暂时还没有完全痊愈,而苏府仍旧被高巍奕紧紧攥在手里。
从今天高巍奕的态度来看,他对苏家从未放手过,哪怕阿姐双腿受过重伤,皇室不想让太子娶一个身体虚弱的太子妃,或许他们也会玩手段让阿姐成为他的侧妃,只要牢牢抓住苏家其中一个女儿,就不怕苏家不听他的话。
前世她已经在这一趟满是泥泞的宫墙里走过,若这一次变成了阿姐……不,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改变,要将苏家从那未来即将被历史碾压的车轮底下救出来,哪怕伤痕累累,也绝不会妥协!
***
耿平侯府,同样参加完簪花宴归来的耿筠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车。
府门打开,两鬓斑白的耿平侯急急忙从里面走了出来:“筠儿,怎么样,见到殿下了吗?”
耿筠抬手制止了耿平侯:“父亲,先回府再说。”
“好,好。”
侯府厅内摆了一桌饭菜,却只是极为普通的寻常人家的小菜,四菜一汤,显得有些落魄。
耿筠坐下后,耿平侯再次焦急的询问:“簪花宴上如何?与太子殿下说上话了吗?”
耿筠微蹙起眉头:“尚未,簪花宴上女眷众多,而且殿下中途便早早离席,整个簪花宴他都未看我一眼。”
这一次簪花宴,原本耿平侯府是收不到玉帖的,他们家耗费了不少心思和钱财才弄到了一张,目的就是借此入宫想要攀上太子的关系。
耿平侯府因为从前站错队的问题导致败落至此,而太子高巍奕是他们眼下最后的希望。
耿筠容貌倾城,他们又打探了高巍奕的喜好,他在宫中长大,极不喜欢那些身着艳丽的宫妃,便依着他的喜好训练耿筠以温婉柔弱模样示人,就是想赢得太子高巍奕喜欢。
耿平侯的心思很明白——只要能让自己的女儿入高巍奕的法眼,哪怕是入太子府当一名侍妾也能摆脱耿平侯府的困境。更何况日后待太子登基为帝,便能被入后宫,待生下一儿半女,何愁地位不稳固。
但耿筠想的却不同,她可不想只成为高巍奕的侍妾,她想真正抓住高巍奕的心,想要成为她心尖上的女人,只要能成为他心爱之人,待他日高巍奕登基,她才能真正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在簪花宴上,她并未主动与高巍奕说一句话,她要等他来说,等他主动。
为此她特地穿了一身素纱罗裙,点了清丽的桃花妆,在簪花宴上她故作姿态想要引起高巍奕的注意,又吟了两首早已准备好的诗,甚至还在座位上佯装赏花入迷轻轻哼唱,怎料高巍奕竟丝毫没有看她一眼。
待她准备放下架子主动与高巍奕攀谈时,高巍奕已经离开了席座。
怎会这般?!
分明整个簪花宴众多贵女中,她是最与众不同的!
“这可如何是好,错过这一次簪花宴,可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了。”耿平侯惋惜道,他们侯府可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得了这么一张玉帖。
耿筠知道父亲这是在埋怨她了,但是她又能如何,一次不行只能想办法下次再找机会:“父亲别担心,下个月宫里会举行蹴鞠大会,前些日子我已经托了我一位朋友,他是受邀参赛中的一人,我可以以他朋友的身份去参观,届时必定太子也会在场的。”
“是吗?那你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啊。”耿平侯舒出了一口气,“对了,你那位朋友是谁?”
耿筠不想多言:“父亲不必问太多,总之我有办法去就行。”
耿筠当然不愿多说,她是借了吏部尚书之子——那个又肥又丑的曾康昌身份进去的。曾康昌一心想追求她,可她根本看不上这个身材矮小且又胖又丑的人。可有的时候他们耿平侯府又必须借他们势,耿筠只能一边钓着他一边依靠他关系想办法去接近太子。
她不会甘于人下,她一定要爬上去,要让那些从前看不起她的人仰望她!让那些嘲笑她、轻蔑她、看不起她的人匍匐在她的脚下,只能仰头看她!
***
苏府。
簪花宴结束后已过去三四天。
苏宛菱从宫中回来后,神情并不太好,身边的丫鬟青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自家小姐在宫中受了欺负。苏柔淑也暗中问过,但苏宛菱却只摇了摇头,只道簪花宴上一切都很好。
这一日苏健柏上朝回来,让苏宛菱更衣后随他一道出门。
苏宛菱怔了一下:“父亲,是有什么事吗?”
“那日助你们回城就医的马车主人已经打听到了,你随我一同去道谢。”苏健柏道。
苏宛菱倒是没有多想,鸡鸣寺一事发生,确实是自己求了人家公子的马车才能顺利将阿姐救回来的,理应亲自上门。
于是她回屋换了一身衣服,跟随苏健柏出了门。
马车在街道上行驶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终于在北街偏南一侧的一座府邸门外停下。
苏宛菱下了马车,抬头看到这座府邸较为厚朴简约,门前的廊柱颜色已经淡去,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刷漆了,门边角落甚至还能看到剥落的红色,门前也没有家丁,唯独头顶挂着的匾额上那“谭府”二字大气磅礴、遒劲有力。
等等,谭府?
“苏大人。”
府邸的门不知道何时已经打开,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跨了出来,这男子看上去十分斯文,俊眉修目,温润有礼。
苏宛菱一看他的官服便意识到眼前这位中年人就是户部员外郎谭丛,他的儿子就是与自己定下婚约的谭玉书。
边上苏健柏携苏宛菱上前行礼道:“谭兄。前段时间家中遇事无暇分身,所以一直未有空前来拜访,今日特地带小女前来。”
谭丛听到“小女”,脸色略微一沉……他其实早有所耳闻,苏家这个二女儿对自己的婚事不满,一心想要退婚,他们谭家本也不打算高攀,只是这婚约是苏家当初自己所求,如今又带女儿上门,莫不是真的来悔婚的?
第7章 谭玉书 苏二姑娘不想嫁给小官之子,势……
此时谭府,谭玉书正在他母亲的房中,伺候她服药。
乍听到下人禀报,说是苏府的苏大人亲自前来,还带了苏二姑娘,手中握着的羹匙微微一僵。
躺在病榻上,身体并不太好的李氏听罢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眼泪往外涌出:“是不是那位苏二小姐前来退婚?我可怜的儿……当初明明是他们苏府亲自求的……”
“母亲别担心,我先出去看看。”
谭玉书脸色并不好,他其实估摸着苏家应该也是在这段时间来退亲,所以一直以来都在给母亲暗示,也是怕重蹈前世覆辙,但是没想到来的竟这样快。
李氏还在默默垂泪,谭玉书已经踏出了屋门。
门外守着他的侍从阿武,阿武上前禀报到:“老爷和苏大人、苏二小姐去了正厅,正好差人来唤公子。”
谭玉书缓缓握了一下袖下的手,然后很快松弛下来:“好,我即刻就去。”
他已经不再是前世那个听到被退婚,还要上门去讨个说法的少年了,苏家即将退婚一事他早有准备,无论是预先暗中给母亲警醒,还是训诫好府内下人以防他们将此事扩大传言……现如今也只不过是再受一次前世之辱,那又如何。
“走吧。”
谭玉书迈步朝正厅走去。
……
此时谭府正厅,苏宛菱坐在右侧一张客椅上喝茶,苏健柏则与谭丛在上座上闲谈着。
谭丛一直绷着脸,无论苏健柏主动与他说什么,都是极为冷淡的回应。
一盏茶下来,谭丛显然有些不耐烦,他猜测今日苏家上门来是为退婚,但既要退婚就果断一些,非要坐着掰扯些有的没的,何故如此,难不成苏家还会以为谭家会为此失了礼数吗?
“苏大人,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何事?”谭丛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忍不住先开了口。
正在此时谭玉书从外面跨了进来,他一眼看到了坐在右侧的苏宛菱,苏宛菱也看到了他。
居然是当天借马车的那位小公子!
苏宛菱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他就是谭玉书?!谭玉书少年时是这般模样的?
“玉书来了。”苏健柏亲自站了起来,态度格外亲和,不知道的还以为谭玉书是他的儿子,“宛菱。”
苏宛菱被点了名,赶紧一下子站起身。
谭玉书上前两步站定,他身姿犹如玉树,哪怕是向人行礼也是巍然屹立:“父亲、苏伯……苏二小姐。”
谭丛并不愿自己的儿子当面受辱,但他到底是书香世家,一直以来的教养和礼节让他强下心头的怒火开口道:“苏大人今日来到底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宛菱,你来看看当日你借马车的恩人,是不是玉书。”苏健柏脸上充满了慈祥的笑容,转头向苏宛菱询问。
这一句话让原本心中有些悲愤和怒火的谭丛忽然愣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不是来退亲的吗?
此时苏宛菱已恭敬的上前,她朝谭玉书弯腰躬身,恭恭敬寂大拜一礼:“当日在鸡鸣寺,多谢谭公子借我们马车相救。”
“哈哈哈,我就说,当日我听宛菱回来说是有一位即将科考的公子借了马车救了他们,便想着会不会是玉书,没想到我一打听,果然是谭家的马车,真是缘分。”苏健柏大笑了两声,伸手拍了拍谭玉书的肩膀,“好侄儿,多亏了你,我的女儿才能救回一条双腿,我们苏家欠你一个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