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韩家,这是温秀薇第一次来到牛棚,她跟之前的楚酒酒一样,在外面好奇的看了一会儿,走进去以后,只用一眼,她就把这屋子里的情况全都看完了。说实话,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这里看着……竟然还挺好的。
在上海的时候,温秀薇也见过牛棚,她们高中内部就有一个,关着以前就职在这所学校的老师,新老师基本都是年轻人,或者家里有点背景的。旧老师们则被分批次送到不同的地方,有的被送去了乡下,有的就留在学校里面,他们过得日子,温秀薇看见一次,就害怕一次,因为那是真正的千人踏万人嫌,有时候里面的人正在睡觉,突然就被扯出去,指着鼻子一顿臭骂。
挨骂已经算不错了,多数时候,都是直接挨打。晚上睡不好觉,白天还要干活,给整个高中洗厕所,有人看见,还会故意尿在这些老师的手上。
除去精神上的□□,然后就是物质上的虐待,温秀薇从没走进过那些棺材一样狭窄的小屋子,但她看见过,那些屋子,绝没有韩爷爷跟韩奶奶住的地方干净,仔细看看,韩奶奶这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日常用品一应俱全,看着看着,温秀薇就勾起了唇角。
看来,青竹村的村民真的很不错,要是放在他们高中,这些不值钱的锅碗瓢盆,早就被学校里的混混抢走了,即使抢不走,他们也要砸了。而他们这么做,不是响应上面的号召,纯粹就是以国家和社会为借口,满足自己侮辱别人的变态爱好。
……
听楚酒酒说晚上想吃饺子,韩奶奶就把蒸好的窝头都放回到了罩子下面,菜还留着。
从床底下拿出楚绍存在他们家的白面袋子,韩奶奶倒出足量的面粉,一边加水和,一边沉沉的叹气:“哪里都不安生,人贱被人欺,老的老,小的小,这种日子……”
还没等她说出下一句,韩爷爷搂着楚酒酒,笑呵呵道:“这种日子啊,不会长久的。酒酒那么厉害,自己一个人都能看破对方的阴谋诡计,而且还能将计就计,酒酒,下一代女中豪杰就是你呀!”
被韩爷爷夸了,楚酒酒笑的特别开心,韩爷爷揉了揉楚酒酒的头发,然后才抬起头,轻轻责怪的看了韩奶奶一眼。
孩子还小,不要总是对孩子说这么丧气的话。
韩奶奶和面的动作一顿,觉得韩爷爷的想法有道理,韩奶奶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因为成长经历的缘故,韩奶奶是个特别护犊子的人,家里弟弟妹妹被人欺负了,即使她当时瘦得皮包骨,她也会冲出去跟人拼命。长大以后,做了母亲,丈夫位高权重,家里不再有被人摆到明面上欺负的时候,韩奶奶的这一面就没再显露出来过,再后来,风水轮流转,小时候的经历又开始重新播放,可韩奶奶已经老了,她想再把几个孩子护在自己身后,却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儿子的死打击了她很久,后来楚酒酒出现,看着孙子一点一点变得快活,她也慢慢快活了起来,她儿子在她心中留下的大洞,永远都没法再填满了,但韩生义,她唯一的孙子在她心中的分量,却是越来越重要。还有楚酒酒,这个不是她孙女,却胜似她孙女的孩子,以及不怎么说话,却真心实意把他们两个老人当长辈的大男孩,韩奶奶不想再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站在被施暴者的位置上。
韩奶奶心里乱糟糟的,别人却没有她这么多想法。楚绍今天一根柴都没劈,斧头发挥的唯一作用,就是把徐长河家里给砍了。韩奶奶家柴火也不多了,于是,他又回到自己家,把斧头捡了起来。
韩生义坐在锅灶前,熟门熟路的烧火,楚酒酒跟韩爷爷都坐在床上,他俩小声的说着话,跟韩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是楚酒酒最像小孩的时候,她今天遇到了这么多事,没人会去打扰他们两个。
温秀薇左右看看,抓过一把青菜来,安静的择菜、剁碎、然后按照自己记忆里的调馅儿。
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看见温秀薇麻利的动作,韩奶奶不禁诧异了一分,“温知青,你还会包饺子?”
温秀薇笑起来,“看您这话说的,我不仅会,还会好几种呢。”
韩奶奶:“是我想当然了,主要是城里的女孩,像你这种年纪,会做饭的少。”
城里人没有那么忙,两点一线的同时,还是顾得上做饭的,所以城里女孩在出嫁之前,一般都只会烧火,打下手,真正的调馅儿炒菜,这些还是由她们的妈妈来干。
温秀薇一边用力的搅着盆里的菜馅儿,一边点点头,“您说的是,我同学里会做饭的就不多,我家里还有个姐姐,她也是一点饭都不会做,平时烧个水,都是别人替她干。”
楚酒酒听见温秀薇的话,她扭过头,大声道:“什么别人呀,不就是温知青你嘛,你在她那就是个使唤丫头,我要是有妹妹,我才不会这么对她。”
温秀薇愣了一下,她好像没跟楚酒酒说堂姐使唤她的事,楚酒酒是怎么知道的?
一看温秀薇的表情,韩奶奶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韩奶奶说道:“这小丫头,你不知道吧,她可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说过什么,她能记一辈子,小心点,以后在她面前说话要留神,不知道哪一天,她就把你说过的话翻出来了。”
韩奶奶说的这些,明明是在提醒温秀薇,但温秀薇只感觉到了明晃晃的显摆和炫耀,老人家显摆自己孙女是很正常的事,但温秀薇看着韩奶奶,总觉得心情很微妙。
就有一种“什么嘛、要显摆也该是我显摆”的奇怪感觉。
……
今天温秀薇的心情大起大落又大起,以前她还藏着掖着,今天却不想了。她已经离开了徐家湾,以后就该在青竹村安家了,楚酒酒对她热情又毫无保留,那她也应该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回去。
往菜馅儿里又加了一勺盐,温秀薇继续搅打,同时,她轻声说道:“酒酒说的有点夸张了,不过,事实也差不多,我姐姐不喜欢我,每次跟我说话,都是让我帮她干活,写作业,有时候她朋友来家里,我还要给他们端茶倒水,伺候饭局。”
韩奶奶听的皱眉,“怎么还有这种姐姐。”
温秀薇抬起头,对韩奶奶牵了牵嘴角,“堂姐,不是亲姐姐,小时候没见过几次,大了以后,我突然住到他家来,占了她的房间,她心里有怨,有这种反应也正常。”
这段楚酒酒没听过,她从床上蹭下来,睁大双眼,“居然是堂姐,那温知青,你为什么要住到他们家去呀。”
温秀薇沉默两秒,然后才回答道:“因为我父母太忙了,他们要出国处理工作,之前他们也经常出国,但因为那都是暂时的,最多半个月就回来了,而且他们不会两个人一起去,所以一向是把我放到邻居家。这一回他们要去半年,就把我送到了上海的大伯家里。”
一听到出国两字,韩爷爷瞬间抬起头,他有些敏感的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温秀薇苦笑一声:“四年前。”
四年前,温秀薇的父母双双出国,他们不知道自己这么幸运,躲过了一场如果他们没走,就绝对无法幸免的灾难,可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女儿这么倒霉,因为留在国内,先是被亲人使唤,之后又被送到乡下,再之后,就是一连串的厄运。
后来,他们两个终于辗转从国外回来了,大伯家没有了温秀薇的身影,找去当年她下乡的村庄,那里的人却对温秀薇这个名字讳莫如深。中国那么大,温秀薇如同石沉大海,他们找不到女儿,而女儿,也已经对他们心如死灰,不想再找自己的父母了。
楚酒酒听见温秀薇的话,没有多大的反应,她也想不到一些如同多米诺骨牌的影响,但韩奶奶最清楚这些,她看向温秀薇的神色瞬间变得很同情。
“好孩子,你一定受了很多苦,你大伯他们竟然没把你送走,唉,你已经算是幸运了。”
父母都在国外,这一点就够敏感的了,温秀薇的大伯竟然顶住了压力,也是不容易。
听到这句话,温秀薇却想冷笑,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垂下眼睛,她解释道:“不是他们不想送我走,而是那个时候,他们不敢送我走。只要我出去了,就会被人盘问,他们把我藏在家里,后来还带着我搬了家,给我办入学,也是为了遮掩,对外他们一直说我是他俩的亲生女儿,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代替他们的亲生孩子,过来下乡。”
楚酒酒张大嘴巴,万万没想到,这里面居然还有一段隐情!
放下装着菜馅儿的盆,温秀薇抬起头,对几人说道:“因为这个,我大伯,还有大妈妈,总跟我说,我欠了他们家太多。可是当初,我爸妈把我送过去的时候,给了他们五百块钱,他们俩的工作,也是我爸爸花钱替他们买的,四年来,我给他们当牛做马,无论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了,连下乡,我也来了。我觉得,我应该是还清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温秀薇神情有明显的激动,她是个很克制的人,所以话音刚落,她又把自己的情绪克制了回去,感觉自己扫了韩奶奶等人的兴,她抿直唇角,不再说话,而韩奶奶,她抬起自己苍老的手,慢慢的替温秀薇捋了捋鬓边的头发。
“是,你想的没错,你欠他们的,早就已经还清了,以后你再也不用听他们的话了。”
楚酒酒呜了一声,跳下床,她抱住温秀薇,像白天温秀薇对她那样,轻轻拍她的背,“不哭不哭,薇薇,没事的,会没事的。”
温秀薇原本是有点想哭的,但被她这么一拍,她就笑了,“叫谁薇薇呢,没大没小的。”
韩爷爷坐在床上,看着下面的三个女人直乐,“薇薇也好,酒酒也好,在我这个老头看来,都是小孩!行啦,今天也让你们见识见识,老头包饺子的本事,来,你们俩让开,今天这顿饺子,韩爷爷给你们包了!”
他一挪屁股,就要坐到韩奶奶身边,韩奶奶眼皮不抬,“滚一边去,别捣乱。”
韩爷爷:“得嘞!”
楚酒酒:“……”
温秀薇:“……”
韩爷爷,你也太没骨气了。
……
虽然韩奶奶不想让韩爷爷来捣乱,但到了晚上,这顿饺子还是大家一起包的,韩奶奶包的最快,温秀薇其次,楚绍再次,剩下的人就是重在参与了,尤其楚酒酒,她包的饺子没有褶,跟个大汤圆似的,下到锅里,第一个就开了花。
好在这个时代饺子汤也是绝不能浪费的美食,散了也没关系,最后还是会进大家的肚子。
之前韩奶奶说过,除非她老年痴呆,不然这三个孩子别想有放假的那天,但今晚,她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说法,听到今天晚上不用上课了,楚酒酒芜湖一声,迅速冲回了家。
韩奶奶在她背后看的直想打人,但她跑的太快了,韩奶奶根本追不上。
其实韩奶奶误会了,楚酒酒这么兴奋,不是因为终于有一天假期了,而是,温秀薇今晚就要住到她家来了。
楚绍从柜子里把多余的棉被拿出来,柜子里的棉被都是新的,他把大卧室里自己那床卷好拿走,然后把新的棉被铺在了楚酒酒旁边,抱着自己的棉被,他出门之前,叮嘱两个人:“油灯睡前记得吹了,窗户也关上,现在晚上的风还是凉。青竹村这边靠山更近,早上还有雾会滚进来,关上窗户,屋里的湿气就小一点。”
楚酒酒一叠声的重复道:“知道啦知道啦,爷爷你快去睡吧,我们也要睡了!”
温秀薇正在整理床单,听到这一声爷爷,她错愕的回过头,“酒酒,你叫楚绍什么?”
楚绍僵了,楚酒酒也僵了,她平时在自己家太随心所欲,今天一时间忘了改过来,背对着温秀薇,楚酒酒紧张的一咽口水,再转过头,她就是一脸的无辜和茫然了,“啊?我叫他楚绍啊,你听成什么了?”
温秀薇愣了愣,“我听成……”
闭上嘴,她摇了摇头,“没事,是我听错了,今天太累,脑子都跟平常转的不一样了。”
说完,温秀薇拿过楚酒酒给她的新竹筒,她对他俩笑笑,然后就出去漱口洗脸了。
直到她走出去,楚绍跟楚酒酒才放松下来,而放松以后,楚绍第一件事就是拍楚酒酒的肩膀,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就是用气声说话。
“你想什么呢!”
楚酒酒看起来很崩溃,她也用气声说:“我忘了!没事啦,她不会怀疑的,爷爷,别担心了。”
楚绍瞪起眼睛:“别再叫我爷爷了!”
楚酒酒:“好好好,不叫就不叫,搞不懂你怎么反应这么大,我就是叫你祖宗,她也不可能真的信啊。”
楚绍:“……”
被楚酒酒堵到,楚绍憋着一口气,自己转身去小卧室铺床了。自从换到这个房子来住,小卧室终于有了别人踏足,扫掉床上的灰尘,把被褥都铺上去,楚绍一个转身上了床,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
楚绍入睡一点压力都没有,隔壁的楚酒酒可是兴奋了好长时间,吹灯以后还要跟温秀薇说话,温秀薇也哄着她,两人在黑暗中,小小声的聊天,直到困意来袭,才面对面的睡着了。
一个晚上过去,清晨起来,天空下过一场蒙蒙细雨,空气比平时更加清新。
楚酒酒起床的时候,温秀薇已经不见了,换好衣服,她跑出去,发现楚绍也是刚起来,他俩站在不同的房门前,看着忙碌在锅灶旁的温秀薇,一脸呆滞。
温秀薇把炒好的酸菜豆角盛出来,转过身,她对两个人笑了笑,“早,我看到外面的鸡又下蛋了,你们是想吃炒鸡蛋,还是想吃鸡蛋饼?”
没有回答温秀薇,楚酒酒先扭头看向了身边的楚绍,没想到,楚绍也在看她。
这一刻,他们爷孙俩的想法终于同步了。
家里有女人可真好啊。呜呜呜有奶奶的孩子像个宝,这句话太对啦!
……
楚家温馨无比,外面就没那么和谐了。丁一鸣一大早接到队部的通知,说同意他跟徐家湾的知青互换了,整个知青点的人都在吃饭,听到这个通知,丁一鸣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马文娟不可置信的问向来人:“徐家湾?就是昨天打过来的那个徐家湾?”
丁一鸣愣住,“什么打过来?”
通知的人通知完就走了,马文娟见丁一鸣还不知道,连忙把昨晚上发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我也是听村里人说的,他们为了能让温知青留下,要换一个咱们村的知青过去,我还以为是谣言呢,怎么也不能把咱们村的知青推到那个大火坑里去啊,没想到是真的,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不行,我去找大队长问问。”
丁一鸣已经傻了,丁伯云见状,拦下马文娟,“别找了。大队长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他为什么好好的就选一鸣去,一鸣,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来,所有人都看向丁一鸣,他被消息砸蒙了,所以此时顾不上别的,直接就把实话说了,“我、我昨天上午去找大队长,跟他说我想去徐家湾交流经验,可我不知道徐家湾出了这种事啊!”
马文娟:“……”
“好好的你去徐家湾干什么,他们那里哪有什么经验,你说说你,你是怎么想的,现在可好,队部已经给你发通知了,你必须得去了。”
丁一鸣慌了,他赶紧看向丁伯云:“哥,我不想去了,徐家湾的大队长这么厉害,我跟温秀薇换,他肯定恨死我了,我要是过去,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哥,你快帮我跟大队长说说,别让我去了!”
马文娟:“可是,你不去,温知青就换不过来,咱们村知青已经有六个了,再加温知青,就是七个。已经超标很多了,还有,昨天大队长可是当着全村人的面跟徐家湾说好了,你要是不去,大队长多没面子。”
丁伯云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也觉得这件事十分棘手,“你昨天还答应的好好的,今天突然说不去,大队长不可能同意,估计这个时候,申请都已经递到公社了。换就换吧,在青竹村和徐家湾没有什么区别,你是男知青,也不怕他们对你怎么样,你去了,还能救下温知青,温知青才是真的不能回去。”
提起温秀薇,马文娟认同的点了点头,“没错,温知青如果回了徐家湾,我看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出来了。”
丁一鸣看他俩一唱一和的,顿时急了,“温秀薇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了救她,你们就要拿我去牺牲啊!你们怎么这么大度,马文娟,既然你想救她,那你去徐家湾好了!”
马文娟被他大变的态度弄得一愣,她放下胳膊,不明就里的看着丁一鸣,“不是你先提出来,你想去徐家湾的吗?我可没想过离开青竹村,如果不是你想走,大队长也不可能把你换过去啊,我前天就看见你跑到徐家湾去了,那边有什么勾了你的魂,既然你已经被勾住了,那你就去呗,别拉我下水,我一直安安分分的,没那么多鬼心思。”
丁一鸣:“你说谁有鬼心思?!”
马文娟讽笑一声,“你啊,你弄死羊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丁一鸣呼吸一滞,他立刻看向丁伯云,“是你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