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是男子,她是女子。不,不一样的。”少女小声干巴巴地解释着,郎君莞尔,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
冯小小本就跳得极快的心,登时便飞了起来,呆呆望向他如玉的侧颜。
“咳——”长指拢在唇边,轻轻一咳,似是在提醒她看得太过入神。
冯小小原只是红了脸,这会却是连耳尖也红透了边,慌慌张张低下头,手中又被他塞了块茯苓糕。
“咦?”冯小小诧异。
郎君身前的桌案上,摆满了宫中特制的精美糕点与番邦进贡的瓜果。茯苓糕不过是其中之一,她只是多瞧了一眼,咽了咽口水。
他怎得猜出她馋这个?
少女乌黑的水眸愣愣地,极快地又瞥了眼裴衡止束起青丝的后脑勺。
转过身的郎君似是知晓她在想些什么,那双美极的桃花眼微微上挑,薄唇噙着笑,哪里还有半分冷清之意。
他本就一副好颜色,如今眉目温柔,执酒端坐,衬着透过窗扇而来的月色清辉,似仙亦如画。
对侧坐着的云澄无意扫过一眼,差点儿拿不住手中半杯美酒。
他与裴衡止相识这么些年,甚少见他这般神情。唯一的一次,还是那年他踏破边陲小国,于血海之中,举起晋之大纛。
云澄后背酥酥泛寒,心中愈发对那小厮好奇起来。
可他看了半晌,也只瞧见灰蓝的衣袖,裴衡止将他严密地护在身后,连根头发丝都瞧不见,更消说探究。
酒过三巡,周围谈笑声慢慢多了起来。
等云澄再抬眼,那些许灰蓝衣袖不知何时竟再也看不到。他心下微诧,却也没有分心理会,毕竟此刻,还是当享受歌舞的好。
慢悠悠转出大殿的冯小小,躬身垂眸。
她生怕自己露怯,只稳着步子,谨记裴衡止来时与她说过许多遍的行走路线。
明明宫中既有禁军巡视,又有內侍宫婢来回穿梭,但她这一路左拐右转,竟真的没有碰到。
冯小小憋在嗓子眼的心略略放下,刚转到偏殿,头顶枝叶无风自动,身后便轻巧落下一人。
“冯姑娘。”金羽压低了声,“请随我来。”
今日是百花宴,朝中大员与世家贵族都聚在殿中,顾珏亦在其中。
只不过,他惯来不爱热闹,喝了几杯,便借着酒醉出来透气。
随意遣开身后跟着的一众內侍,顾珏负手,悠悠走在廊下。举目彩灯结瓦,耳畔亦是酒酣丝竹之声。
偏偏月下人影,孤孤单单。
还有半年,他便要出宫开府。想起前几日生母戚贵妃殷殷叮嘱之事,顾珏只觉得又喘不过气来。
他扶着就近的廊柱,微微阖目。
哒哒哒——
匆忙的脚步声自后而来,顾珏皱眉,宫中规矩严明,甚少有人如此不拘。
如今又是他母妃掌管六宫,无论如何,他都有约束之责,免得这莽撞之人万一冲撞了圣驾,继而牵连母妃。
顾珏才睁开眼,衣袖就被一阵小风带起,溜溜跑过去的宫婢一闪而过。
“站住!”他低低喝道。
谁料那宫婢似是心虚,脚下跑得愈发飞快。
顾珏眼中生冷,抬脚去追。锦缎镶玉靴刚迈步,就踩到了一样物什。
他一怔愣的功夫,那宫婢却已然跑得只剩个衣角,溜去了偏殿方向。
她往那一跑,顾珏反倒慢了下来。
今日百花宴宫中往来之人众多,是以母妃一早便嘱咐了內侍婢子,来回巡视。尤其是那相对偏僻少人之处。更何况,还有禁军加强守卫。
顾珏顺手捡起踩在脚下的香囊,粗粗看去,这锦缎颜色好似是在哪见过。
他用手摩挲着香囊上的苍竹金菊绣样,忽得想起一人。
裴衡止!
他与安庆侯并不熟稔,每每也只是在宫宴见上一面。此人冷傲,仗着一副好姿容,不知拒了多少女子。
就是他的几位皇姐,亦被明里暗里回绝过。
顾珏犹记得,裴衡止拒绝三皇姐送的香囊时,那副冷心冷清的模样,也不过几月光景,他竟破天荒的收了别人送的。
是以裴衡止起身敬酒,那缀在腰间的香囊,顾珏印象尤为深刻,甚至还多扫了几眼。
顾珏越想越笃定,没错,香囊之上大片竹叶配得就是这种黛蓝的锦缎!
他倏地精神起来,怪不得刚刚那宫婢跑得如此之快,原是会情郎。
但宫闱之中,又岂容他人秽乱!
顾珏紧紧捏住香囊,往前走了一段,遇见个脸熟的內侍,忙耳语了一番,遣他去了大殿瞧瞧。
他人高腿长,追了几步,便又看见了刚刚那个身影。
顾珏凝神静气,悄悄跟了上去,踏过映在地上的树影,再转过一弯穿山游廊。
绕开原本开阔的偏殿,那宫婢三拐四拐,便没了踪迹。
顾珏心中一激灵,酒意褪去大半,小心地打量起四周。
此处虽是宫中,但他平日里都住在西三所,白日里又都在书房读书,也就空闲时,会去母妃那里瞧瞧。
可眼下这一处凉亭,却是陌生的紧。
他站了有一会,也不见禁军巡逻途经,更别提什么內侍婢子。再加上四周多树,枝叶随风沙沙作响,隐去了不少细微动静。
就算是藏了人,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
顾珏自幼被天家教养,立时明白中了圈套。来人故意引他前来,却不现身,多半是存了试探之心。
他警惕万分,虽站姿仍然潇洒俊逸,但细瞧之下,就会发现顾珏此刻紧绷的肩头,与微微抿起的唇。
如今他在明处,已处于被动一方,顾珏沉下心神,扬声道,“出来吧。”
夜风起,吹着树枝摇摆不定,绿叶犹如波浪,一层卷着一层,扑簌簌响成一片。
葱郁的树影之中,不知何时来了两个身影。
“冯姑娘。”金羽压低了声,“小的便守在这里,你依计行事就好。”
他说得万分真挚,冯小小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刚刚伸手撩起挡在面前的树叶。
“谁!”顾珏已然机敏上前,手中香囊狠狠向前一掷,冯小小压根儿来不及躲,她飞快地与要冲上来护人的金羽摆摆手。
啪——
小小香囊裹挟着狠厉,重重砸在少女肩头。
冯小小吃痛,伸手捡起香囊攥紧,乌黑的水眸弯弯,尽量和善,“翎宣哥哥。”
“你是——”
眼前的少女眉眼间确有几分熟悉,更重要的是,翎宣是他自己起的表字,知晓之人甚少,不出三位。
她既知晓.
顾珏沉吟思索了片刻,眸中一惊,后退几步,“你,你是小小?!”
他慌得明显,却在瞬息之间,又平静下来。顾珏缓步上前,与冯小小弯了弯眉眼,“许久不见,你都长成了大姑娘,我差点儿都没认出你来。”
“你今日也是.”顾珏顿了顿,原先冯大人官爵尚在,亦是不够格参加此等宴会,更别说出了那件事后。
他打量着一身小厮服的冯小小,心下当即有了计较,面容却愈发和善,“你怎得穿做了这身打扮?”
“翎宣哥哥,此事说来复杂。”冯小小轻轻叹了口气,“我八成又被人骗了。”
顾珏皱眉,“被人骗了?你且说说说看是怎么回事,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冯小小眼角还有泪痕,难过道,“想必翎宣哥哥还记得我爹的案子吧。”
“前几日,有人找上门,说我爹案子还有转机,只需我凑够五十两银子,便可将我扮成达官贵人的小厮。”
少女抽抽噎噎,含泪的模样好不可怜。
顾珏心下怜惜三分,“小小莫急,你慢慢说。有我在此,必能替你讨回公道。”
“翎宣哥哥,你对我真好。”
咔嚓——
凉亭外,许是风大,枯枝断裂声清脆。
冯小小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好不容易凑够了五十两,可那人把我领进宫,又狮子大开口,非要再加三十两,才带我去寻齐院判。”
她可可怜怜垂下脑袋,“我没有钱,他就将我扔在此地。宫中规矩严明,我又不认识路,哪里敢乱走,正难过着,就瞧见个小姐姐跑了过去。”
“可是,我就揉了揉眼,她就不见了踪影。如今我既出不去,又寻不到翠华宫。”
冯小小委屈地五官都蹙成了一团,“翎宣哥哥,我又迷路了。可这回,不会有人会来寻我。”
顾珏听得心头不是滋味,“不怕,你瞧,你两次迷路,不都遇见了我么?”
“说起来,翎宣哥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冯小小耷拉着眉头,“你也是又迷路了么?”
顾珏弯弯唇,露出些真心的笑,“是啊,我也迷路了。不过,这次我可没有茯苓糕给你填饱肚子。”
咔嚓——
缓和的风,反倒吹得枯枝断裂愈发明显。
顾珏皱眉,向后看去。
“翎宣哥哥。”
冯小小生怕他发现林中躲着的金羽,忙狠狠掐了藏在袖里的手臂,眼圈登时又红了红,“我知晓自己不该冒然相信他人,蒙混进宫。可爹是什么样的性子,翎宣哥哥是熟悉的。”
“那时候爹常常提起翎宣哥哥,夸你又聪明又懂事。他这么欣赏你,又怎么会为了钱银构害戚贵妃。”
她的话一字一句,狠狠砸在顾珏心头。
是啊,当初误打误撞送回小小,他便与冯院使亲近了许多。
翠华宫里的药味,别人避之不及,他却嗅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