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好好学习篾匠手艺, 将来做一个比父亲厉害一百倍的匠人!父亲埋头做箩筐, 他自己动脑筋做各种罐子;父亲低头做篾席,他尝试用不同颜色的竹条编织竹画。
父亲的手艺, 我要发扬光大;父亲吃过的苦,我会努力不重蹈覆辙。
读书,他不行。但论手艺,他觉得自己只要用心琢磨, 一定能行。
正在专注之际, 屋外忽然传来喧哗之声,吓得陆成华一个激灵,将手中篾条往床底下塞。在门口负责望风的陆建华跑进来喊:“没事没事, 是三塘坪提亲的人来了。”
盛子越一听,从床上跳了下来:“提什么亲?”
陆建华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二姐订亲了,吴家来了人, 我妈正招待她们咧。”
“哪个吴家?我怎么不知道。”
“妈说小孩子安心读书,这些事不要我们管,你肯定不知道哪。”
脑中浮现出书中所写的内容,盛子越有点着急。三塘坪、吴家,这个信息指向似乎依然是陆桂叶前世所嫁的人家。这一世不是因为杨桃庄来不及干涉所以陆桂叶顺利完成学业当上护士了吗?怎么还是回到原点,要嫁到吴家?
“小姨要嫁的人,叫吴德?”
“咦?你怎么知道的?就是叫这个名字,听说在省城当工人,条件很不错呢。”
盛子越迈步向堂屋走去,她倒要看看,这个吴德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绕了一个圈小姨还是嫁给了他。
陆建华本就爱凑热闹,见盛子越出来,便与她一起窜进堂屋,喊了一声:“妈,越越要喝茶。”
徐云英正招呼未来的亲家和女婿,听儿子说话,忙起身倒了碗姜盐豆子芝麻茶。盛子越接过茶碗,顺势就坐在了外婆身边,一双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三个人。
一位二十几岁的男青年,蓝背心、白衬衫、蓝长裤,眉眼俊秀、举止有礼,未语先笑,冲着盛子越温文一笑:“这就是大姐的女儿越越吧,小学已经毕业了?”
盛子越皱了皱眉毛,没有理睬他,转脸问外婆:“他是谁呀?”
徐云英向来宠她,搂着她的肩膀说:“这是你小姨的对象,你叫他吴叔叔吧。”说完,她多解释了一句,“楚楚在灶房玩火玩累了,刚睡着了。你小姨昨天夜班,等下才能回家来。”
盛子越“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只用眼睛认真观察着眼前这三个人。
吴德长得好、话不多,这样的个性的确讨人欢喜。吴德的母亲杨美珍是个利索人,语速很快。另一个胖胖的中年女子是媒人周桂香,人称桂媒婆。
两家早就见过几次,双方都挺满意,这次会面是讨论婚礼相关事宜。
过了一会儿,一阵自行车铃铛的声音在地坪响起,徐云英迎出去一看,竟然是陆良华带着陆桂叶回来了。
徐云英面色一沉。陆桂叶从后座上跳下来,娇俏俏笑着过来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妈,我刚下夜班好累,是大哥送我来的。”
陆良华自打进了县城,内心一直很矛盾。
他认为进县城吃上国家粮、摆脱了农民的身份是件光荣的事,总想回到陆家坪在村民、家人面前显摆。可是,他在物资局只是个打杂的,日子过得也一般、住的地方还逼仄无比,远不如过去逍遥自在,吹牛总怕被戳穿。
这次桂叶订亲,他想表现表现。一来缓和一下和母亲的关系,二来也观察观察家中反应。他撒下弥天大谎,捞到的好处尽数被杨石虎截了去不说,这忐忑不安的情绪还日益发酵,就怕被人发现、被人骂、被抓到牢里去。
陆良华笑哈哈从自行车前面的筐子里拿出两斤猪肉、一瓶酒,顺手交给走过来打招呼的吴德:“来,帮大哥提上,晚上我们喝两杯。”
陆桂叶初遇良人,心头如小鹿乱跳,正是看世间万物皆美的状态,她拉着母亲悄悄说:“妈,你别生气,大哥也是为了我好。吴家来提亲,多个兄长也有脸面不是?”
徐云英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内心的不满,点头招呼大家进屋喝茶。
陆良华见母亲没有赶人,心中欢喜,抬脚就要迈过门槛往堂屋里去。却不料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挡在他面前。
陆良华一抬头,来人正是四弟陆成华。他现在长得背阔腰圆,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站在自己面前就像一尊大佛一般,不怒自威。
“成华,你要干嘛?”陆良华的声音里带着恼怒,自己好心好意来为妹妹提亲之事助威,弟弟竟敢拦路?
陆成华心思简单,认死理。大哥分家、与仇人交往、送子求富贵,这些事情气得母亲掉眼泪,交代过以后谁也不许理睬陆良华,他一直牢牢记得。
“妈说过,以后你过你的日子,与老屋没有半点关系。你现在已经在县城吃国家粮,就不要再贵人踏贱地了,赶紧走吧!”
成华的声音并不高,可句句有力,像一把铁镐头狠狠地砸在良华脑门上,让良华半天反应不过来。
“你!”陆良华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掌挥了过去。他在家当大哥当惯了,哪能容得下弟弟在自己面前造反!
他的手掌刚刚挥出去,半道上就被成华一把捉住手腕。陆成华眼明手快,是做篾活的一把好手,岂能让陆良华这个天天蹲办公室阿谀奉承的小人打中?他抓着陆良华的手腕向外一推:“走吧——”
陆良华被一股大力推着后退了三步,一直退到檐廊之下。做大哥的竟然被弟弟赶出屋子,他觉得没脸,四下里看看,徐云英站在门边,一手执茶瓦罐,一手抚鬓角,一脸的沉静:“良华还有事,那就先去忙吧。”
她的眼神冰冷,带着丝警告。似乎在说:我这是给你留着面子呢,你若再不走就莫怪我不讲客气!
母亲的这一份冷漠,深深地刺痛了良华的心。他苦笑一声,颓然转身,踉跄着离开这幢生长了二十多年的老屋。
为了得到一份县城工作,失去了曾经那么维护自己的母亲、处处敬他尊他的弟弟,到底值得不值得?陆良华不知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不断向前走了。
陆良华走出去不远,村口大槐树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他抬头一看,叫道:“爸!你回来了。”
陆春林勾着背点点头,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沧桑,看到良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良华,你回来了?”
浓浓的酒味涌上鼻端,听到父亲这一句满含关怀的问候,刚刚被母亲、弟弟嫌弃的陆良华终于活了过来,走过去扶住陆春林的胳膊:“爸,你又喝酒了?”
陆春林喝得有点糊里糊涂,背着手往家走:“也没喝多少咧。”
陆良华的笑容有些勉强:“爸,你怎么又喝多了呢?”不知道酒后吐真言、酒醉误事吗?真是老糊涂了!一点事都经不起。
陆春林一抬眼正对上陆良华带着谴责的目光,吓了一跳,手便有些哆嗦起来,嗫嚅着:“没……没喝多少。”农村里一般大儿当家,陆春林很听良华的话。
两人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陆良华看四下无人,便说:“爸,你别这样天天喝酒,没得多大的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那人还活着?”
陆春林走路有些踉跄,长叹一声扶着良华的胳膊:“良华啊,你爸我心里不安啊。”
陆良华咬着牙:“这有什么不安?你没骗人、又没害人,就是把那人的消息瞒了嘛。”
陆春林摇了摇头:“可是,那人是桂枝的亲爸啊。”
“瞎说!”陆良华有些急了,“大姐姓陆,你就是她爸!放到哪里都是这个理。那人不管不问这么多年,就想来抢果子?”
“可……那不是没有办法吗?枪炮子弹满天飞,打仗嘛,能活下来不容易咧,那人肯定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有今天。”
听到陆春林又发善心,陆良华又气又急:“爸,你别同情别人行不行?管管自己吧。这么多年你养活大姐,又送她上大学,还帮她带大孩子,你对得起大姐呢。那人一来,带走大姐,带走妈,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暮色四起,大槐树上蝉鸣声渐渐停歇,有夜风吹来,陆春林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住,一阵阵地痛:“良华,我不是想瞒着你妈,我是舍不得你妈啊……”
从见到徐云英的那一刻起,陆春林就知道她是自己一生的贵人。他没什么本事,只知道埋头做篾活。他家里穷、负担重,没有女人肯嫁给他。
徐云英长得美,一条乌青的大辫子搭在胸前,那蓬勃的生命力令人心跳、心慌。徐云英能干麻利还识字,如果不是因为带着个两岁的女儿,什么男人嫁不得?哪里轮得到他陆春林。
娶到徐云英,陆春林的人生自此迎来巨大改变。她为他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帮他应付欠债不还的人,她带着一家人盖屋种地,事事打理得周周到到。
陆春林能够给她的,就是视桂枝如已出,努力多做篾活,挣钱养家。将家里所有的决策权都交给她,无条件地支持她每一个决定。
有知道内情的老人来劝他:“桂枝是女娃,还是前头带来的,你供她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却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桂枝姓陆咧。”
他以为这一生就会一直如此,他敬她、爱她、尊重她,她为他操持家务,带着一家人过日子,将来老了他做不动了,就陪她聊聊天、说说话,安心养老直到闭眼的那一天。
可是晴天霹雳,她前头的那个男人竟然找过来了。
那人他知道,是徐云英青梅竹马的表哥,家里原本开着一个大药铺。徐云英心里有他,舍不下他呢。先前以为那人死了,徐云英才安心和陆春林过日子。现在那人回来了,还一生未娶一直在寻找她,她还会继续和自己过下去吗?
陆春林不敢往下想,他害怕。
陆良华当然知道父亲心中所想,但他不能任由父亲这内疚之心泛滥下去。他一手扶着自行车龙头,一手搭在父亲瘦小的肩头,声音笃定清晰。
“爸,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人找到这里来。妈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她不能离开。我已经给那人写了信,说妈已经再嫁生活幸福,不想再和他见面。你就安心和妈好好过日子吧!”
陆春林听到这里,一颗心方才安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让那人不要来,不要来。你妈在这里好着咧……”
陆良华继续嘱咐他:“那信封你莫留着,一把火烧了。这事烂在心里,别告诉妈。”
晚风吹来,风里带着丝草木清香,陆春林连连点头:“不告诉、不告诉。”良华说得对,就当那人已经死了,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依旧三更——我已经这么努力,求求不要养肥~
第49章 篾匠3
陆家老屋里, 陆、吴两家人正热闹地讨论着结婚的细节。什么时候摆酒、请些什么人、婆家准备什么、娘家嫁妆有什么……
盛子越坐在一旁认真观察,在心里暗暗思量。
眼下吴德没有受伤,也看不出有家暴的苗头, 外形俊秀、省城工作、有稳定收入、铁路部门福利待遇好。陆桂叶卫校毕业,在县城卫生所当护士,年轻漂亮, 两家门当户对, 两人郎才女貌, 在世人眼里那真是难得的好姻缘。
盛子越试着和外婆沟通,却不料被外婆取笑:“你还小, 不懂这些。两家的亲事都已经谈过几轮了, 哪能说取消就取消。你那些担心都不存在,吴德这孩子我看着挺好。”
盛子越再一次感觉到人微言轻的痛苦。她明知小姨即将踏入的婚姻是不幸的, 却无力阻止。此刻的吴德文秀、懂礼, 吴家对桂枝无比满意,桂枝陷入了爱情的甜蜜之中, 两家的婚事早已经商议妥当——怎么办?
书上说不幸就一定不幸吗?说不定这一世桂叶没有辞职、有自己的工作、有娘家的支持,她的婚姻有底气,遇到同样的男人也能获得幸福呢?
想到这里,盛子越对陆桂叶说:“小姨, 如果吴叔叔对你不好, 你就告诉我们。如果他敢打你,你记得要还手。狠狠地打回去,把他打怕了, 他就不敢再打你了。”
吴德的母亲杨美珍、媒人周桂香都笑了:“这傻孩子,吴德哪里会打你小姨?他心疼还来不及呢。”
陆桂叶粉面飞霞,低着头柔声道:“越越, 你吴叔叔不会打人的。”
陆建华是盛子越的死忠,坚决站在她这边,提高了声音说:“二姐,你莫怕。他如果敢打你,你就告诉我,我揍死他!”
吴德尴尬地笑了笑,搔了搔后脑勺,立下保证:“你们放心,我将来一定会对桂叶好,我们一起到省城好好过日子。”
盛子越盯着他的眼睛:“你记得,我小姨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呢,到了省城你可别欺负她。”
杨美珍听了有点不高兴:“我家人丁没你们陆家兴旺,吴德只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不过这又不是结仇,这是结亲呢。亲家你放心,我们家是懂道理的人家,我儿子也是个正直上进的好青年。”
徐云英忙打圆场,笑着说:“越越和桂叶感情好,看到她要结亲去省城舍不得呢。”
桂叶心中感动,抱了抱盛子越,在她耳边说:“好越越,小姨不会有事啦,吴德挺好的。这次去省城可以安排进铁路局机务段的卫生所当护士呢,我有工作不怕的。”
香香软软的女性馨香环绕着盛子越,原本担忧的心安稳下来。是啊,这一世已经不一样,陆桂叶读完了书,可以继续当护士,不会再像上一世那般受人磋磨。
盛子越终于笑了。
当她脸上露出笑容,陆建华、陆桂叶、徐云英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美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闪亮的梅花牌女式手表,她将手表戴在陆桂叶手上:“好孩子,这是吴德的心意,将来到了省城你俩要经常回来看我们哪……”
她忽然有些哽咽,想到唯一的儿子远在省城,现在结婚成家就怕以后再难见面,心中实在是舍不得。
徐云英忙安慰她:“这两个孩子都孝顺,两家又都在一个大队,过年过节一起回来,挺好的。美珍你若是无聊,经常来我家坐坐。”
盛子越看这两亲家你夸我、我夸你,像演相声一样,有趣得很。正要继续关注,却被陆建华拖了出去:“走走走,带你见一个人。”
从堂屋的后门走出去,竹林郁郁葱葱。翠竹掩映之下,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温暖的笑。
“陆高荣!”盛子越很高兴,童年小友再见,风采依旧,翩翩少年郎,真好。
陆高荣现在也读初二,只不再和陆建华同班。他是优等生,成绩在乡镇中学数一数二,因为童年时母亲反对,他不再和陆建华形影不离。
曾经的“陆家坪三人组”早已拆散,但当初结下的情谊却一直留在三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