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推门进去。
陈安之求助似地望向王妃,王妃却并没有看他,而是仔细打量着晋南王的神色。
晋南王指着陈安之,厉声:“再给本王惹是生非,这世子之位也不是非你不可!堂堂嫡出的身份,竟连你庶兄半分都不如!”
陈安之吓傻了。
——可没有比这更严重的话了。
他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王妃询问:“是太子说了什么,还是陛下……”
“还有你!”晋南王指向王妃。
王妃一怔,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盛怒的晋南王,连她也是怕的。王妃蹙眉,低声:“是我最近实在有心无力,管的太少。”
晋南王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了一下,将火气压了压。他重新看向陈安之,命令:“你给本王安分一些!”
陈安之低着头,可不敢在这个时候顶嘴。
晋南王再深吸一口气,逐渐将语气放缓:“刚娶妻,将正妻晾在一旁不闻不问,整日想着纳这个纳那个,像话吗?胡太医给尤氏母亲开了方子,需要骨亲的脐带血。你也该早日准备生下嫡子,也算两全其美。”
“可、可……可我和她和、和离了……”陈安之讷讷低语。
晋南王震惊地转过头看向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再次蹭蹭往上长。
王妃也惊了:“你在说什么?”
陈安之闭口不敢言。
王妃仍是不相信,朝他走过去,质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和离之事章程复杂,谁做的见证,谁掌的笔墨?是说和离就能和离的?”
“就、就刚刚……”陈安之畏惧父王,求助似地仰着头望向王妃,“她逼我的……”
“她能逼得了你?你堂堂世子爷,九五之尊的亲孙子,她拿什么逼你?”王妃高声愤然。
陈安之颓然泄了气:“是她故意言语激我,我被她激得一时恼怒就在她给的和离书上落了名字。”
他又急忙说:“她说她不会立刻搬走的,她会等西太后回京主动去请罪,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晋南王简直要被气笑了。
王妃又开始犯头疼:“安郎,你皇帝爷爷年事已高这两年最是多疑的时候,你非要惹得他老人家对你父王不满吗?”
晋南王反倒慢慢消了气。他在椅子里坐下,沉吟许久,道:“一个女子受了委屈的一时行径,当不得真。距离年底西太后回京还有些时日,在西太后回京之前,你必须让她怀上嫡子。”
王妃回头望向晋南王,忧心忡忡。她轻叹一声,道:“我会劝劝她的。”
晋南王不再多说。
一个能屠城的男人,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人。
·
谷嬷嬷来请尤玉玑的时候,尤玉玑端坐在梳妆台前,正将一支紫玉簪插戴云鬓间。对于王妃会召见她,她一点也不意外。
她忽然想起下面粗使婆子碎嘴时的那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话虽粗俗了些,却和她如今的情况有些吻合。
她与陈安之的这场婚事,掺杂了太多政治因素。有着陈帝希望诸国血脉交融逐渐大一统的用意,也有对降国臣子的犒赏之意。
父亲战亡,烈士孤女的身份让她远没有晋南王府那么多顾虑。弟弟还小,家中可没人这个时候在意什么功名。
她的确是故意言语激怒陈安之,哄得他签下和离书。因为她知晓这事若走了明面,阻扰颇多,章程也复杂,耗时良久,她不愿在这样的小事上蹉跎。
即使没有按照规矩礼法来办,和离书上已落了两个人的名字。
尘埃落定。
她虽急迫,却也不是莽撞之人。现在就哄了陈安之署名,是为心安。之后,她会待西太后回京,新岁大赦天下时,挑一个最合适的机会将这份和离书公之于众。
尤玉玑起身,跟着谷嬷嬷去见王妃。
行动款款,不急不缓。
尤玉玑到了书房时,晋南王已不在那里。王妃扶额坐在椅子里,陈安之低着头立在她身侧。满地狼藉的瓷器碎片和土叶已被收拾好。
“王妃。”尤玉玑微微屈膝。
王妃恍然想起,尤玉玑前几日就开始称她王妃,没再唤母妃。她打量尤玉玑神色,隐约猜到晋南王说的不对,尤氏恐怕并非一时气恼行径。
王妃说:“平妻之事是不可能的。晋南王府做不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陈安之抬头望了母亲一眼,又黯然低下头。事已至此,他心里明白不能再执意让表妹做平妻,否则他连这世子都未必能继续当下去。
想到终究是负了表妹,一时心里酸涩。再想到表妹知道后会如何难过,他心中更是不忍。
王妃观察着尤玉玑的神色,再试探开口:“过两日就是安之的及冠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尤玉玑温声:“前两日管家向我禀过一次,处处都安排妥当了,王妃宽心。”
陈安之望向尤玉玑,眉头逐渐皱起来。他不明白尤玉玑为何还愿意操劳他的事情?
他发现自己一点都看不透这个女人。
王妃也有点摸不准,她再道:“和离书的事情,安之刚刚与我说了。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一场是天赐的缘分。人与人的性格天差地别,很难一开始就能融洽自在。安之娇生惯养长大,也怪我纵着他。女子有驭夫一说,你多管制管制他便是。”
尤玉玑娴淑而立,温顺地听着。她颔首,柔声:“王妃说的是,我会再好好思量。”
陈安之怔住,望向尤玉玑的目光里浮现更多疑惑。
尤玉玑温声细语:“时辰很晚了,王妃当身体为重,早些歇息才好。”
王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颔首:“都退下吧。”
尤玉玑得体地行礼道一声安好,转身往外走。
陈安之望着尤玉玑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神儿,才跟着告退离去。
今日府里闹出的动静可不小,虽然现在很晚了,各院子没有不在听消息的。
尤玉玑刚走过离昙香映月不远的蔷薇门,陈安之终于忍不住追上来喊住她。
“你刚刚的话是认真的还是故意哄我母亲?”
尤玉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视线越过陈安之望向不远处的方清怡。陈安之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见了表妹,心里顿时一团乱。
他快步朝方清怡走过去。
一声“表妹”唤得百转千回。
方清怡眼睫沾着泪,努力挤出笑容来,她颤声:“我知道结果了,是我让表哥为难了,都是我不好……”
忽然传来一道微弱的猫叫。
陈安之与方清怡深情对望着,都没有注意到这声细微的猫叫声。尤玉玑却听见了,她循声回首,看见司阙站在不远处梅林阴影里,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不,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这都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了你。虽然父王和母亲不同意平妻之事,可我也不愿意委屈你。至少以滕妾之礼相迎,我们两情相悦,谁都不能拆散。”
“世子与谁两情相悦?”司阙凉悠悠地开口。声线仿若掬了一捧浸满凉意的月光。
清磁的声音入耳,陈安之整个人僵住。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
男子们私下谈论起女子,常常惋惜司国阙公主虽神容仙姿,却嗓音没有女子的柔美与婉转,可陈安之却觉得阙公主的声音实在是好听,九霄上的神女就该是这样清傲的声线。
陈安之僵着身体慢吞吞转身,望向梅树下的司阙。
一身白裳勾勒着他的清瘦与疏离。他垂着眼,怀中抱着只通体细黑的小奶猫。修长的指动作缓慢地轻抚小奶猫的后颈至后背,一下又一下。
陈安之望着司阙轻抚小黑猫的手指,后脊一阵阵酥麻,恨不得自己成了那只小奶猫。
司阙的动作忽然停下。他抬起眼,枝叶相隔,斑驳的月光漏进他的瞳仁里。他慢慢勾唇,扯出一丝浅笑来。
“不是……”陈安之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此时竟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司阙抬步,逐渐从梅林的阴影里走出来。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来,望向青砖地面上的一滩阻路的雪渍。
这是方清怡第一次看见司阙的长相,她用力咬了唇。虽尤玉玑也极美,可她知道表哥不喜欢美艳的女子,而面前这位阙公主明显有着表哥所钟情的清雅。
陈安之快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衣,蹲在司阙面前用脱下的外衣拂去积雪。
司阙慢悠悠地轻抚着百岁,居高临下地瞥着蹲在面前的陈安之,说:“世子如此,表姑娘会不高兴吧?”
方清怡看着陈安之的举动,脸上血色渐散。
偏偏司阙漫不经心地望过来:“表姑娘这条裙子与我今日穿的倒是有几分相似。”
尤玉玑古怪地望着司阙,他在干什么?争宠吗?
方清怡脸上最后的一丝血色也散尽。她觉得自己掉进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寒潭,不停往下坠去。
——这条裙子,是表哥赠的。
许多过往好像在一瞬间同时指向一个答案。无地自容的感觉将她淹没,方清怡转身就跑。
显然,陈安之现在顾不上方清怡,他望着司阙:“公主怎么来了这里?”
“来与姐姐说话。不送世子了。”司阙垂了眼。
陈安之望了尤玉玑一眼,点头说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待陈安之走远,尤玉玑才蹙眉问:“你说那些做什么?”
——他男扮女装应该尽量少生事才对。
“因为,”司阙揉了细碎月影的漆眸望过来,“她欺负姐姐。”
第24章
尤玉玑一怔,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往日不知他是男儿身,亲密地以姐妹相称。如今既知晓,他再唤她姐姐,这声轻浅的“姐姐”好似蒙了一层水雾。
夜里凉风吹拂,将司阙雪色的裙角朝尤玉玑温柔吹来,每每差那么一点点就要碰到尤玉玑的裙角。尤玉玑垂着眼睛,望着他水波般一次次轻轻浮近的雪色裙摆,转移了话题:“这样晚怎么抱着百岁出来了?”
百岁还小,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它被司阙抱在怀里许久,有点困了。凉风吹得不舒服,它将脸往司阙怀里钻。
“我日日服药,身边总有各种药物。它时不时就会乱吃,说不定何时误食了我的毒。”司阙捏捏百岁的后颈,目光略落在尤玉玑身上,“所以想让姐姐暂时帮我养一养百岁。”
司阙捏着百岁的后脖子将它拎起来递给尤玉玑,尤玉玑赶忙将它接过来。百岁忽然从温暖的怀抱里暴露在初冬的寒冷夜风里,不舒服地把小尾巴拘起来。下一刻到了另外一个更加温暖的怀抱,它立刻舒服地在尤玉玑怀里挪了挪寻了个最舒服的地方窝起来。
不仅更暖和,还更柔软!
“喵嗷……”它撒娇一样小声喊一句,再用脸蛋在尤玉玑怀中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