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夫人叫云黛坐在她身边,仿佛感受到了谢老夫人投喂小动物般的快感,一直不停的给云黛夹菜——
“贤侄女,这个清炖蟹粉狮子头味道不错的,如今正是吃螃蟹的时候,蟹肉蟹粉鲜得来。”
“贤侄女,你尝尝这道软兜长鱼,这个吃了对身体好,补虚补血还养气……”
“还有这道水晶肴肉,肥肉不腻,酥香嫩鲜,多吃几块也不会腻的。”
云黛看着面前堆起小山般的碗,心里无奈,又不好推却盛情。
谢仲宣和谢叔南刚想开口帮妹妹说句话,就听云黛斜对面的年轻郎君崔仪开了口,“母亲,您先歇一歇,云表妹碗里堆的宝塔山都摇摇欲坠了,你待她吃完再添也不迟。”
崔夫人一听,心头诧异,自家斯文持重的儿子竟会开口替姑娘说话了?还有就是,他若不往云黛这里瞧,怎么知道她碗中堆了这么多菜呢?看来儿子时时刻刻注意这边了——好哇,这可太好了!
“是是是,我先不夹了。”崔夫人笑着收回筷子,端起一杯酒吃。
崔仪看向云黛,见她白嫩嫩的腮帮子微微鼓起,像是只储存食物的小松鼠,不由弯唇一笑,轻声宽慰,“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也不打紧,莫要撑坏自个儿。”
云黛嘴里吃着东西也不好与他说话,只朝他点了下头,算作回答。
崔夫人在一旁看着,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忙顺着儿子的话道,“是是是,吃不下就算了,可别闹积食了。”
虽说如此,云黛想起端王妃提醒的“持家节俭”,还是尽量吃了大半。
她正撑得不行,就听崔仪吩咐奴仆去熬山楂水,不由抬眼朝他看了一眼。
不曾想崔仪也正朝她看来,四目相接,他眉眼儒雅宽和,她有些呆呆地眨了下眼,旋即赶紧避开目光。
这短暂的眉眼官司落入旁人眼中,崔夫人是喜上眉梢,甚至连下定的吉时和未来孙子的名字都想了起来,而另一边的谢家两兄弟一个暗中握紧了拳,一个直接黑了脸。
用过午膳,又在茶厅闲坐一炷香,谢仲宣便带着弟弟妹妹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崔夫人还百般不舍地拉着云黛的手道,“有空常来玩啊。”
云黛客套的应下,“是,只要夫人莫嫌我打扰。”
“不打扰不打扰。”崔夫人不住笑着点头,还让丫鬟给琥珀拿了个朱漆攒花食盒,“我看你喜欢吃那两样糕点,便叫厨房又做了些你带回去吃。若是下次还想吃了,就来我府上……唉,要不是你们暂住在王府不方便,我直接送你一个庖厨……”
云黛连连摆手,“夫人真是太客气了。”
崔夫人直送她出了二门,才停下脚步对崔仪道,“大郎,你送送吧。”
崔仪应下,看了眼那娇小清柔的女孩,“云表妹,请。”
云黛柔柔的嗯了声,低着头跟在崔仪身旁慢慢走着。
不过两人还没并行两步,一见她离了崔夫人的纠缠,谢仲宣和谢叔南立刻凑上前,一左一右犹如护法般将云黛围在中间,崔仪顿时挤到一旁。
见此情况,崔仪并无不悦,只摇头轻笑了一下。
直送到大门口,崔仪长身玉立,朝兄妹三人拱手告别,又静静目送他们上马车。
“哼!”谢叔南闷闷的放下车帘,一脸憋屈的连哼不止。
云黛歪了歪小脑袋,“三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谢叔南转脸对上自家妹妹单纯清澈的眸子,顿时更气了,觉得崔家人实在可恶,初次见面就敢觊觎他家如花似玉如珠如宝的可爱妹妹,简直无耻之尤!
他闷声道,“以后咱别来崔家了。”
云黛不解的“啊”了一声,“为何?”
“不为何!反正就是不去了,尤其是你。”
“可崔寺卿、崔夫人和崔仪表兄都挺和善的,待咱们也处处周到。”云黛小心觑着谢叔南黑如锅底的脸色,弱弱出声,“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哪里好了!”谢叔南陡然拔高音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见他们第一回 就觉着他们好了?你难道看不出来那崔夫人没安好心?她那般殷勤待你,是想留你当儿媳妇!你怎么这样傻,给人卖了还给人数钱!”
这话又凶又重,仿佛要将车顶都掀了去。
云黛吓住了,一张清丽小脸一阵红一阵白,清凌凌的黑眸也蒙上了一层濛濛的雾气。
谢仲宣眉心拧起,冷冷的看向谢叔南,“三郎,你过分了!”
第43章 仿佛丝线在心尖勾勾缠缠……
秋风习习, 天高云淡,右相府邸宴罢,谢伯缙径直坐上黑漆齐头平顶的马车告辞。
午宴时右相拿出了一坛珍藏好酒, 说是柯陵国酿的棕榈叶酒,后劲不小,他饮了三大杯, 这会儿头脑还有些昏胀。
单手支着马车窗牖,谢伯缙长眸微阖, 边散着酒气, 边思考着宴上几位大人谈话的内容。
丽妃母子虽得圣宠, 五皇子更是有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无奈母族魏家是扶不上墙的阿斗, 不出人才就罢了,还尽是些好吃懒做的渣滓, 这三年来干出的那些污糟事几乎承包了御史台官员们的大半业绩。
外戚之祸,史书不乏前车之鉴。陛下便是再宠爱丽妃, 但有魏家这样的外戚在,立五皇子为储君之事也得慎重考虑。
许氏虽颓靡了三年, 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 并不是没有枯木逢春的可能——真实情况甚至比他设想中的还强一些。
倏然,马车停了下来。
“出了何事?”思路被打断, 谢伯缙的语气不算好。
外头响起谭信的回禀,“世子爷, 属下看到二爷他们了。”
谢伯缙眉心微动,手指略略掀开翠涛色暗纹车帘,黑眸朝外逡巡,最后落在路边一个泥人摊子前。
只见两个弟弟正站在摊前, 谢仲宣正板着脸教训着谢叔南,谢叔南则耷拉着脑袋宛若霜打过的茄子。
二弟教训三弟倒是见怪不怪,只是……云黛呢?
谢伯缙左右看去,才见到不远处静静停着的马车,琥珀就站在车壁边上,似乎朝车厢里说着什么。
“我过去看看。”
谢伯缙按了按眉心,下车朝着那泥人摊走去,两个弟弟的对话声也隐隐传来——
“……是不是觉着来了长安,没了父亲母亲管束,你就飘了……你等会就去给她赔礼道歉,要是哄不好,你今晚就别睡了,到门口站着去。”
“我知道了,二哥你别骂了。”
“二郎,三郎——”
这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谢仲宣和谢叔南都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是长兄,更觉惊悚。
谢仲宣:“大哥。”
谢叔南:“大大大大大大哥……!”
谢伯缙不咸不淡的乜了他一眼,厉声道,“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呃,是,是。你不是在右相府上做客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谢叔南满脸写着心虚,今儿个出门就该看看黄历,这么大个长安城,怎么买个泥人还能碰到大哥!也忒倒霉!
谢伯缙也不去看谢叔南,而是开门见山问谢仲宣,“他又犯了什么错?”
谢仲宣看了谢叔南一眼,见弟弟一副可怜求饶的表情,沉吟片刻,低声道,“也不算太大的错,就是……言语冒犯,把云妹妹吓哭了。”
三郎把云黛吓哭了?
谢伯缙眉头陡然皱起,他以为只有他能把她吓哭,她平日里和三郎不是有说有笑亲如手足?
“他都说了些什么?”谢伯缙问道。
谢仲宣博闻强识,将谢叔南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眼见大哥的脸色沉了下来,强烈的求生欲让谢叔南赶紧找补,“大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那样说妹妹。但这事真的不能怪我,你是没看到那崔夫人的热乎劲儿,真的,两只眼珠子都黏在云黛身上了,还有那崔仪……他虽然没崔夫人那般热忱,但我看得出来他对妹妹也有意接近……二哥,你说句话啊,是不是这样!”
谢仲宣轻咳了一声,点头,“是,崔夫人待云妹妹的确很看重。”
谢伯缙心头蓦得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悦,这不悦让他有一霎的困惑,旋即又被理智给压制住。
“或许是看在祖母的面上,崔家长辈才热情相待。”他板着脸看向谢叔南,“三郎,此事你错了两处,其一背后妄议长辈,其二欺负幼妹。便是崔家真看中云黛,欲与我们家结秦晋之好,成与不成自有长辈们决断,轮不到你来置喙。”
“不!不行!我不答应!”
谢叔南急急囔道,在对上两位兄长别有深意的目光后,他一张脸迅速滚烫起来,红得要滴血般,梗着脖子干巴巴解释道,“母亲说过,她想云黛留在陇西,不要嫁得太远,母亲肯定不会答应的。”
是了,他是在母亲面前过了明路的,母亲是支持自己的!
谢伯缙和谢仲宣各怀心思,陷入沉默。
见这三位神仙公子面色各异的安静,那泥人摊主小心地举起手中的泥人,赔笑道,“郎君们,泥人捏好了。”
捏得是个婀娜仙女,衣袂飘飘,眉眼如画,栩栩如生。
谢叔南赶紧接过那泥人,拿出碎银付了钱,“我先去跟她赔罪了。”
谢伯缙沉吟片刻,道,“我过去看看。”
三兄弟一道往那马车而去,琥珀见着世子爷也在,诧异之余不忘提醒云黛。
云黛一听遇上谢伯缙了,心头无端一慌,连忙拿出帕子擦眼泪。
等车帘大剌剌掀开,她挤出一抹笑跟他打招呼,“大哥哥。”
谢伯缙看着她红着眼睛强颜欢笑的模样,眸色微沉,低低的应了一声,又扭头清冷的睇了谢叔南一眼。
谢叔南,“……”背后凉飕飕的。
“三郎给你买了泥人赔罪,他向来是个口没遮拦的性子。”谢伯缙沉声道,“你若是觉着不解气,回去我罚他扎马步。”
“不用不用。”云黛摇头道,“大哥哥别罚他,只是小事而已,我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云妹妹,开始是我对不住。”谢叔南见云黛这时还帮他说好话,愈发觉着自己混账,明明是对崔家不满,怎好迁怒妹妹。他将泥人递给云黛,“你拿着,送你的。”
云黛接过那泥人,朝谢叔南颔首,“谢谢三哥哥。”
微微一笑,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见俩人和好,谢伯缙却并无长兄见到弟弟妹妹和好的放松感,反而有一种异样的无法理解的情绪笼在心头,胸口悒垒沉沉。
“二郎,三郎,你们坐我的车回府。”他冷不丁道。
谢仲宣和谢叔南两人愣了愣,但见大哥脸色肃穆,也不敢辩驳,乖觉地朝着另一辆马车走去。
谢伯缙本要转身离开,忽的想起什么,又折返掀起车帘,对车内拿着泥人的小姑娘解释了一句,“我与他们有要事商讨。”
“哦哦,好的。”云黛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心头惊异。
虽然她不知大哥哥为何要突然解释一句,但不是要教训两位哥哥就好。
骤然少了两人,马车空了许多,云黛将琥珀叫上车作伴。
“世子爷可真有威势,他一过来,二爷三爷一下子就乖得跟小猫似的。”琥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