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黛朝他点了下头,便与相大禄沿着玉阶往下,渐行渐远。
谢伯缙站在原地,远方是瓦蓝的天和金色的琉璃瓦,他面色凝肃。
她果真是要回乌孙了。
二十七日,便是四日后。
“恒之,人都走远了,还看呢?”
透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将谢伯缙思绪拉回,转过脸就看到裴青玄那张淡淡含笑的脸,“不过你这小妹妹真挺有趣的,生得好相貌,胆子嘛……也没你说得那样小,我看她举止谈吐不俗,落落大方,足以胜任谢国公的儿媳妇了。”
谢伯缙肃声,“殿下慎言。”
“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先前不够谨慎,叫丹阳钻了空子,害你的心上人受了无妄之灾,硬是把人逼跑了。可现下就你我,你谨慎个什么劲儿?”
“……”
“而且她再过几日就离开了,现在也不是谨慎的时候了,当务之急是该想想怎么将人留在身边。不然待会儿你直接请父皇赐婚得了,两国结为秦晋之好,你也能抱得美人归,两全其美。”
谢伯缙浓眉皱起,“不可。”
裴青玄挑眉,“为何不可?我看你这小妹妹分明对你是有情意的。”
谢伯缙抿唇,想到不久前的夜里,云黛窝在他怀中温声细语劝他别请旨的模样。
“我先前逼她逼得太紧了。”他沉声道。
所以他不想再逼她,让她被迫接受着一切,总要叫她自己做一回选择。
裴青玄闻言,不赞同道,“恒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你看我,先前就是想着情投意合,觉着你对那人好,把一颗心掏出来给人家,她也会同样对你死心塌地……可人家呢,青梅竹马的情谊,从小定下的婚事,本来都要过门了,等我被父皇贬去北亭,她转身就嫁给他人为妇。”
谢伯缙看向眼前语调温润,神色却透着冷清的男人,他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是谁,李太傅之女,原定的太子妃,现在的楚国公府世子妃。
“上巳节那日,我在曲水畔见着她。三年了,她没什么变化,就连对那楚世子笑语嫣然的模样,都像极了当年她对我的模样。”裴青玄冷笑道,“我当时就想着,早知如此,三年前我就不该心软,将她一道带去北庭,也胜过放她在别的男人身边恩爱情深,剜我的心。”
谢伯缙压低眉眼,“我妹妹与楚国公世子夫人不同。”
“或许吧。”
裴青玄扯了扯嘴角,抬手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乌孙不乏好儿郎,你妹妹又生得那般好颜色。恒之,你自己好好考虑吧,别像我,如今只剩悔恨。”
谢伯缙低低嗯了声,也没再多说。
三殿下其他方面都好,唯独在与楚国公世子妃有关的事上容易偏激。
两人不再说□□,敛衽往紫宸殿而去。
***
云黛前脚离开皇宫,后脚消息就传到了未央宫。
得知三日后盛安帝还特地设送行宴,丹阳公主大为光火,一张姣美的面皮因着愤怒而泛着斑驳的红,“她凭什么?这小贱人真是走了狗屎运,竟叫她翻了身?可恶,实在可恶。”
丽妃懒洋洋逗着猫,语气算不得好,“你还是想想该如何与你父皇求饶吧。”
丹阳表情一僵,“母妃,父皇他……他不会与我计较吧?我可是她亲生女儿。”
“若是先前,他或许不会与你计较。但如今那沈云黛成了乌孙公主,背后有乌孙撑腰,那乌孙使者又专门向你父皇讨要说法了,你父皇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是。”丹阳满怀期待的看向丽妃,“这事母妃你不是帮我收尾了么?父皇应当查不到我身上吧?”
丽妃闻言,掀了掀唇角,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丹阳脖子一缩。
就连丽妃怀中的狮子猫也受惊般“喵”了一声,从主人的怀中跳开。
“养不熟的小畜生。”
丽妃皱了下眉,抽出条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如葱管般娇嫩的手指,淡淡道,“我已派人请你父皇过来用晚膳,待他来了,你自个儿负荆请罪,就说你一时糊涂。到时候我会帮你说话,顺便提出你的婚事,你老老实实应下来,便是看在左相的面子上,你父皇也不会苛责于你,你可明白?”
丹阳面如死灰,跌坐在榻边,迟迟不语。
丽妃见她这样子也不着急,袅袅娜娜的起身,唤来宫女伺候她梳妆去。
望着那轻轻晃动的水晶珠帘,丹阳目光逐渐失神。
难道她就别无选择了么?
***
这日傍晚,云黛一回到鸿胪寺,就见到挎着包袱等她的琥珀。
得知人是谢伯缙送来的,乌孙使团颇为微词。待云黛解释这是从小伺候她的丫鬟,相大禄想着不过一个婢子而已,也就答应留下来。
主仆再度重逢,自是有无数话要说。
一直说到暮色四合,夜深人静,琥珀提到云黛不在府上的这些日子,还是忍不住叹气,“二爷和三爷急得心肝儿都焦了,府上的气氛也压抑得很,奴婢日日守着院子,生怕姑娘您在外吃不好睡不好的。”
云黛也惦念着府上的情况,想到再过几日便要离开长安,是该好好与长安的亲人朋友们道个别,于是轻声安抚着琥珀,“明日得空我去一趟端王府,再回去探望三位兄长。现下夜也深了,咱还是早些歇息吧。”
琥珀连连称是,服侍着云黛歇下,一颗心却七上八下的,忍不住去想,若姑娘真回了乌孙,那自己该何去何从呢?
翌日一早,云黛梳洗停当,向相大禄打过招呼,便带着琥珀纱君一道出了门。
她今日并未作乌孙打扮,而是穿着件丁香色绣花短襦,下着梨蕊绣花夹缬罗裙,身披泥金印花填彩菊花纹花边的帔子,挽着如意髻,缀以清雅的珠花首饰,与昨日的明艳富贵截然不同。
马车先去往端王府,得知她来了,端王妃也不惊讶,直接叫人请进后院。
“云黛拜见姑母,姑母万福金安。”
“你如今是乌孙公主,这一声姑母我怕是受不起。”端王妃端起茶盏,手指轻掀杯盖,并未喝茶,而是平静观察着云黛的脸色。
云黛面露惶恐,忙道,“姑母对云黛有大恩,云黛不敢自持身份。”
端王妃眼皮略略垂下,浅啜一口茶水,须臾才悠悠道,“坐了这么久,先喝了口茶吧,蜀中新贡的天府龙芽,尝个新鲜。”
见王妃这样说了,云黛暗暗松了口气,端起桌几上的四瓣海棠青瓷茶杯,只见茶汤嫩绿明亮,叶芽匀齐娇嫩,也慢慢尝了口。
“醇爽回甘,的确是好茶。”
“你若喜欢就带些回去,等日后到了乌孙,怕是再难喝到了。”端王妃这般说着,又屏退屋内下人。
待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人,端王妃也不摆什么架子,望着云黛幽幽叹了口气,“不曾想你这孩子竟有这番境遇,我都不知该替你高兴,还是替你担忧。你是真的打算回乌孙了?”
云黛颔首,“那儿有我的亲人,我也想见他们。”
端王妃想想也是,一个孤女好不容易寻到亲人,自是想与亲人们待在一块的。只是——
“那阿缙呢?你与他可把话说清楚了?”
一想到长侄上次当着自己的面吐了血,端王妃就心有余悸,要是侄子真在她的地盘上有个三长两短,她真是无颜去见兄嫂了。
这些日子她想了许多,觉着若俩孩子爱得这么深,不然冒着得罪嫂子的风险,成全他们得了,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想。
现在云黛这个身份,她就是想撮合,也有心无力了。
思忖半晌,云黛答道,“姑母,待会儿我就去将军府找大哥哥,与他把话说清楚。”
端王妃眼神复杂地看她,“你还是想离了他?”
“姑母,对不住……”
云黛面浮赧色,有些不敢看端王妃,双手绞着衣摆,低低道,“我要出尔反尔了。”
端王妃的心忽上忽下,一双凤眼眯起,“你到底怎么想的?”
云黛抿着朱唇,深吸一口气后,抬头看向上座,“我想与他在一起。我已与相大禄说过,回乌孙途中在肃州停留些时日,我会与夫人坦白……若她同意自是最好,若她不同意……”
“嗯?”
“那我…我就回乌孙去。”云黛神色黯淡,心头苦笑,她不能恩将仇报,叫夫人难做。若真的得不到长辈的祝福,她与大哥哥就算真的在一块儿了,心里也永远扎着一根刺,与其那般,她还不如利利索索的回乌孙去。
端王妃倒也理解,沉吟一阵,安抚道,“她也不是那样硬心肠的人。”
说着,又半嗔半怨地瞥向云黛,“倒是你,既决定要与阿缙在一起了,可千万别再打退堂鼓了,那多伤人心呐。”
云黛见端王妃语气又亲切起来,心头放松,乖顺地应下。
两人坐着吃了一盏茶,云黛借机向端王妃讨要纱君,端王妃这边刚应下,外头就响起嘉宁嚷嚷的声音,“母亲,云黛,我可以进来么?”
原是听到云黛来府上了,她迫不及待就跑了过来。
要说的话也说完了,端王妃就没拦着嘉宁,叫人将她放了进来。
嘉宁一见到云黛,就跟见到什么稀罕物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她打量个遍,她有一肚子话想问云黛,这些日子都快憋死她了——
端王妃见着女孩子家要聊天,也给她们留出空间,起身道,“我叫厨房多添几道菜,云丫头在府上用过午膳再去将军府吧。”
云黛想着再过不久她就要离开长安,便答应下来。
端王妃一离开,嘉宁的问题就像竹筒倒豆子般哗啦啦砸向云黛,一会儿问她这乌孙公主的身份,一会儿又问她与大哥哥的关系,以及她日后的打算。
云黛一一答了,嘉宁目瞪口呆,又有些别样的兴奋,大抵是八卦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
“啧啧,真看不出啊,你平时里不声不响的,竟能拿下大表兄!”嘉宁一脸敬佩,看云黛表情仿佛在看什么斩妖除魔的大英雄,“大表兄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也想平常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原谅她实在难以想象大表兄谈情说爱是什么样子,在她眼里,大表兄那不近女色的禁欲模样,披上袈裟都能直接去大慈恩寺当和尚了。
嘉宁这问题直接叫云黛红了脸,她想起私下里大哥哥抱着她亲吻的模样。
一点都不冰冷,反而灼热得厉害,仿佛要把她化进他的骨血里似的,叫她完全抵抗不了。
她答不出又难为情,忙岔开话题,“再过三日我便要离开长安了,先前我从映雪小筑搬走时,二表姐说要送我一样礼品留作念想的,如今可准备好了?”
嘉宁一下被问住了,搔了搔脑袋,羞窘道,“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要离开啊?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少不了。唔,后日那个践行宴上我给你带上。”
云黛弯起眸子笑,“那二表姐可别忘了。”
“忘不了,忘不了。”
嘉宁摆着手,忽而又定定地盯着云黛看,直看得云黛浑身不自在,她才惆怅叹了声,“谁能想到你竟还有这样的身世,现下你身份倒是比我还高了,又是郡主又是公主的……只是你要离开了,咱们再做朋友也来不及了。”
云黛眨眨眼道,“我还当二表姐愿意赠我礼物,便当我是朋友了呢。”
嘉宁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惭愧。
她扭过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再次转过身来,对云黛说道,“对不住,先前是我失礼了,你别跟我计较。以后如果你还有机会来长安,我一定设宴欢迎你!”
说完这话,她不好意思的撂下一句“我去看看母亲安排了些什么菜”,拔腿就跑了。
云黛望着嘉宁落荒而逃的背影,复而笑着摇了摇头。
谁能想到这初次见面眼高于顶的骄傲小郡主,也会有认错的一天呢?真是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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