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二日,西安金銮殿里,早朝。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文武官员们高呼,声音整齐洪亮,态度恭敬庄严。
高氏当了一年多的皇后,还是不太习惯这些繁文缛节,笑道:“起来吧,起来说话。一个人,哪能活个千年万载的?千年王八万年龟。我能活到七八十岁,无病无灾寿终正寝,这辈子也就值了。”
官员们哈哈大笑,纷纷起身,气氛轻松欢快。
大顺朝廷并非一无是处,许多人身上还保持着农民的淳朴忠厚。尤其是皇帝和皇后,架子都不大,也都十分平易近人。
高皇后扫眼看着群臣,没看见丞相牛金星的身影,问道:“牛丞相呢,是不是生病啦?他年纪大了,要是生了病,得赶快找大夫!”
李过道:“今日是臣在天佑阁当值,并未收到牛丞相的告假文书,臣这就派人去丞相府看一看怎么回事……”
正说着,突然殿外传来苍老而哀伤的痛哭声:“皇后娘娘,您要为老臣做主,为老臣做主哪!”
紧接着,牛金星踉踉跄跄奔进来,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他官帽歪了,官服下摆沾染了许多灰尘,似乎是一路跑进宫里来的。
群臣吃了一惊,高皇后急忙问道:“牛丞相,发生什么事情了?”
牛金星抬起头来,泪流满面,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几十岁,声音沙哑道:“鞑子发兵攻打潼关,潼关失守,臣的儿子……臣的儿子战死了……”
“什么?”李过惊呼,尖着嗓子一叠声问道,“鞑子何时发来的兵马,潼关又是什么时候失守的,怎么事先没有半点消息?刘芳亮将军呢,他人在何处?”
潼关乃是西安门户,一旦失守,意味着鞑子很快便能兵临城下。
群臣们也慌乱了,面面相觑,脸带疑虑惊恐之色。
牛金星道:“本官今日寅时坐待更漏,准备入宫早朝,却不想跟随我儿参军的家丁突然回来了,告诉本官潼关失守的事情。本官失了方寸,不胜悲痛,故而来迟了……”
说着,扭头朝殿外道:“你进来,把你知道的事情,详细说给皇后娘娘听。”
一个身穿破破烂烂军服的士兵战战兢兢走进殿里来,木讷跪下去。他脸上凝固着灰尘血水,肮脏不堪,只有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有些光泽,表明他还是个活人。
“这就是报信的家丁。”牛金星介绍一句,催促道,“说吧,都说出来,皇后娘娘会给咱们牛家做主的!”
家丁磕了好几个头,道:“我家公子爷镇守潼关,我便去了军中服侍他,一直跟随在公子爷身旁。前些日子,大概是九天之前吧,夜里突然杀声大起,鞑子不知怎么就来攻打潼关,然后攻破关隘杀了进来。”
“鞑子见人就杀,关里乱纷纷的。我急忙去寻公子爷,一路上只看到有人不断死去,还看见刘芳亮将军身中数箭,而公子爷不知下落,多半也死了……”
“我只好逃了出来,朝着西安方向狂奔,今天凌晨才赶到西安。死了,他们都死了,公子也死了,刘芳亮将军也死了……”
说到最后,家丁有些神志不清,似乎疯癫了。
李过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奔到家丁身前揪住他的衣领,吼道:“难道只有你一个人逃了出来,其他人呢?说,你是不是撒谎,是不是投靠鞑子成了间谍?”
牛金星道:“李过,你什么意思?这个家丁在我牛家多年,为人老实,他怎敢撒如此这般的弥天大谎!况且我儿战死,本官比谁都悲痛……”
牛金星的儿子牛佺,原本没什么能力,靠着他父亲是大顺丞相,当了刘芳亮的副将。怀庆之战后,刘芳亮奉命镇守潼关,牛佺在军中效力。
提督诸营权将军田见秀道:“现在争吵无济于事,大家都安静下来。九天时间过去了,说不定鞑子正领兵杀往西安,咱们得做好迎敌准备。”
李自成和刘宗敏不在西安,军中就数田见秀位高权重,他发了话,皇后和群臣们点头赞成。
李过请命道:“臣带上一万兵马杀向潼关,一来打探消息,二来阻击鞑子军队,为守城争取时间。”
牛金星道:“不,出城迎敌万分凶险,还是让老臣去吧!老臣只有一个儿子,如今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臣子已死,臣也不愿意活下去了,只想杀鞑子报仇雪恨!”
田见秀道:“敌情不明,冒然出城迎敌风险太大,不如据守西安。去年咱们能守住西安城,这一回也能让鞑子无功而返!只是皇上南下至今未回,应该火速派人送去消息,请皇上和刘宗敏将军回来救援西安,到时候鞑子两面受敌,围城危机也就不战而解了。”
“还是田将军所言周全稳当!”许多大臣附和道。
高皇后道:“那就按照田将军所言行动起来吧,诸位大臣务必同心协力,替皇上守住西安城!哎,什么时候才能有安生日子?”
……
五天后,鞑子果然兵临城下,团团包围了西安城。
阿济格带着本部两万骑兵,吴三桂带着他剩下的两万多关宁铁骑,会同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带领的十万汉八旗将士,将西安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次满清出兵有备而来,拿下潼关后封锁消息,从潼关西进,一路没有遇到抵抗,打了大顺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多尔衮听取范文程的建议,采取“以汉人治汉人“的策略。此次大军西征,阿济格和吴三桂身为王爷,却要听从洪承畴的命令,洪承畴才是军中主帅。
围了西安城,清兵并未第一时间发起进攻,而是在城外扎营安寨,休整军备。
当晚,李过到各个城门上巡视,看着城外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寨,面色凝重,心想又是一番苦战,不知这一回还能不能守住西安城。
李过心里乱糟糟的,下了西城门,正要赶往北门时,却遇见了牛金星。
牛金星竟然披挂上铠甲,手提长刀,亲自上阵了。他形容枯槁,面带忧戚之色,双眼红肿,腰间还系着白布,沉浸在儿子去世的悲伤中。
两人相遇,一时无语。
好半晌,李过叹道:“牛丞相,请多多保重!”
“唯有一死耳!”牛金星扬了扬手中刀子,抬腿走上城墙。
“老来丧子,也是可怜!牛金星不是当丞相的料,但也还算个汉子,哎……”李过长叹,目送着牛金星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这才转身走了。
而后去见田见秀,商议守城事宜。一直谈到三更天,却骤然听得城里叫喊声不断响起。
李过起身道:“发生何事了?”
一个士兵惶惶急急奔到屋里,面色惨白道:“禀报二位将军,鞑子从西门入城了……”
“啊!”李过脑袋一阵眩晕,身体撞在门框上,半晌回不过神。
田见秀问道:“没听见炮声,鞑子怎么进城来了呢?”
“是……是牛丞相打开了城门,放鞑子进来的!还有士兵看见牛丞相的儿子牛佺,他没有死,我们上当了……”士兵哭了。
田见秀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失了神。
“老匹夫,竟敢通敌,我要宰了他!”李过拔出刀子,抬腿就跑。
“且慢!”田见秀一把拽住李过的手臂,咬着牙道,“李将军,出了内贼,西安城守不住了。鞑子进城之后,要是皇后落在他们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你我二人纵然死了,有何面目去见皇上?”
“李将军,你快带兵去宫里,护着皇后逃出城去,到南边去见皇上!”
李过回头道:“你呢?”
“皇上南下时将西安城交给我,我身负重任,只有战死!”
“不,你跟我一同去宫里见皇后,然后我们逃出去……”
“李将军,莫要多言了,我带着兵卒阻挡敌军,给你争取时间。去吧,去吧,再不走,难道要让我跪下来求你吗?”
李过霎时间泪如雨下,道一声保重,喊道:“本部军马,随我来!”
一万士兵在李过的带领下,冲进宫里。高皇后与李过抱头痛哭,李过擦干泪水道:“娘娘,形势危急,臣护送你出城!”
不容高皇后反对,兵士们一拥而上,带着皇后和几个贴身宫女出了宫,直奔南门而去。
好在此时敌军全涌到了西门,南门外只留了数千人。李过的军队一路冲杀,很快突出重围,在茫茫夜色中高一脚低一脚逃亡而去。
奔出几里地,李过勒住缰绳,回头看向西安城。
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大半个天空映得通红,遥遥还能听见金戈铁马之声。
李过弯弓搭箭,朝着西安城方向射了一箭。弓弦有声,羽箭有影。
他愤恨而悲壮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田将军,保重!三秦父老,保重!”
拨转马头,厉声喊道:“继续前进,片刻不得逗留!南下去见皇上,咱们迟早有一天会打回来的,我要手刃牛金星父子!”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