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陵,县衙内。
周遇吉俯身看着地图,自言自语道:“奇怪,商丘一带的清兵到哪儿去了,怎么突然间没了踪影?”
归德知府刘大才道:“确实好生蹊跷,前些日子探子来报,清兵在商丘聚集,扬言要杀向江北抢掠粮食,首当其冲的便是宁陵县城。怎么这几日又没了动静?宁陵乃是陛下南迁后第一个驻跸之城,意义非凡,不容有失,本官这才向周将军求援。”
顾炎武小心翼翼道:“其中会不会有诈?”
“本将军正有此怀疑!”周遇吉皱起眉头,忧心忡忡道,“我这两天心绪不宁,心里发慌烦闷,总觉得要有事情发生,可又琢磨不透。哎,要是皇上或者闫军师在此,天塌下来也不必担忧。”
正说着,一个探子慌慌张张跑进县衙,嘴里大呼小叫,他来到大堂前时,还摔了一个狗啃泥。
“周将军,大事不好啦,鞑子占领了开封城!”
“什么?”
探子哭了:“鞑子昨夜突袭开封城,杀光了开封城里的将士,百姓们也惨遭屠杀,死伤无数……”
周遇吉心头咯噔一跳,摇晃着跌坐在椅子里,呼呼喘了几口气。突然跳起来,叫道:“太子殿下呢,刘老大人呢,他们还活着吗?”
“太子被俘虏了,刘老大人死了……周将军,原来太子身边的那个侍女青鸾乃是鞑子的间谍,清军兵临城下时,正是她挟持了太子,打开城门迎敌。”
周遇吉脑袋里嗡的响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昏死过去。
刘大才和顾炎武也是面白如纸,手脚僵硬。黄宗羲还有几分清醒冷静,揪住探子的衣领道:“开封城里还有四万将士,为什么不抵抗?”
“将士们考虑到太子的安危,甘愿受死……”探子想了想,补充道,“据说是太子下令投降的,刘老大人临死之前,还劝诫太子不可降敌,但太子并未听从。”
黄宗羲顿足长叹道:“太子殿下,你好糊涂也!一国储君竟甘当俘虏,奇耻大辱,亘古未有的奇耻大辱哪!”
刘大才绷不住情绪了,身子发软瘫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周遇吉回过神,缓过气,霍然起身往外就走。
“周将军,意欲何为?”顾炎武问道。
“杀往开封,解救太子!”
“且慢!”顾炎武慌忙奔到门口,拽住周遇吉的衣袖,“如今周将军手里只有一万士卒,如何能与鞑子相抗衡?况且太子落在鞑子手里,两军对垒之时,鞑子以太子性命相要挟,这一仗还能打吗?”
黄宗羲道:“确实如此,但太子不得不救!我建议还是通知堵胤锡总督,请他号令江北所有军马前来宁陵会合,聚齐大军再图良策。”
周遇吉道:“不,江北各地的军队不可轻举妄动,谁知道鞑子还有没有别的阴谋诡计?陛下非常看重江北,江北不能陷落。”
“我们不能乱了阵脚,相反更要沉着应对。此等变故自然要通知堵总督,但不是请他派兵支援,而是要让他竭尽全力稳住江北局面。”
“顾炎武,你立即去往徐州,面见堵总督;黄宗羲,你以最快的速度日夜兼程,飞速赶回南京,把开封失守、太子被俘的消息告知闫尔梅军师。陛下远在川蜀,唯有闫军师才能力挽狂澜了!”
周遇吉这一番安排,是现下最好的应对之策。剧变突发,稳住局面为上。
刘大才起身道:“既然如此,还是得从长计议,请周将军坐镇宁陵,下官陪着顾炎武去见堵总督。”
“你们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我必须杀往开封!”周遇吉说得斩钉截铁,说得毅然决然,”陛下将太子托付给我,我却没能照看好太子,万死难恕其罪。此去开封,本将军不成功便成仁!”
“如果本将军不幸战死,请你们转告陛下,我周遇吉有负陛下所托,不必收殓我的尸体。以后我大明朝收复河山,请陛下在宁武关为我建一座衣冠冢,我死后还与妻子为陛下守卫宁武关!”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周遇吉抱着必死的决心。他们想要劝阻,却见周遇吉已经大步流星走了。
“周将军,我等你回来……”刘大才追到门口,鼻子发酸,眼里又涌出泪水来。
……
周遇吉带领着一万士兵马不停蹄赶到开封时,已是翌日中午。
此时鞑子军队已经押着朱慈烺往北撤退,范文程深知明军一定会来解救他们的太子,生怕清军困在开封,故而突袭成功之后立即退走。
开封城一片惨烈景象,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们哀哀哭泣。周遇吉来不及安抚百姓,下令追击清兵。
下午,终于在数十里外追上了清军。周遇吉一马当先冲杀上前,明军士兵们不顾疲累满怀悲愤之情发起进攻,清军慌忙应战。
一时间杀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战场上刀光剑影,血液飞溅。
明军士兵在周遇吉的带领下,义无反顾,如同群狼奔突。
清兵被明军不要命的架势震慑住了,艰难维持住阵型。两军纠缠在一处,态势胶着。
范文程遥遥看见明军阵中有一个勇猛的将领,惊叹道:“此人是谁?好生了得!”
孔有德道:“我认识他,济宁战役时曾经见过此人,他便是周遇吉!这两年以来,周遇吉声名大振,打了许多胜仗,崇祯称赞其为‘大明朝擎天柱’。他是崇祯的心腹股肱之臣,不容小觑。”
“原来他就是周遇吉,果然名不虚传!”范文程捋着胡须,沉思片刻后道,“传我军令,包围明军,本官要招降周遇吉。”
一声令下,清军骑兵分散开来,四下来狂奔,包围了明军。
范文程和孔有德驱马上了一座高坡,令人带来朱慈烺,并让朱慈烺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好让明军看个清楚。
“周将军,本官范文程,有话要说!你们的太子在我军手里,还请将军听我一言。”范文程朗声道。
许多传令兵一同呐喊,复述范文程的话语。两军暂且停止战斗,战场上安静下来,周遇吉举目往高坡上看去。
范文程继续道:“周将军,你是个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本官仰慕已久。将军可愿意追随太子,归降我大清?倘若周将军归降,本官保你荣华富贵,王侯爵位如探囊取物……”
“闭嘴!”周遇吉吼道,又看向朱慈烺,急切道,“太子殿下受惊了,臣前来营救殿下。”
范文程威胁道:“朱慈烺,你若能招降周遇吉,便是大功一件。请开尊口,命令明军放下武器,并让周遇吉投降,否则本官杀了你!”
朱慈烺哆哆嗦嗦,喊道:“周……周将军,你真要营救本宫,不想让本宫死于兵戈之下,就请立即投降吧!”
“什么?”周遇吉愣了一愣,问道,“殿下,您当真是这么想的?”
“周将军,莫要迟疑了!”朱慈烺喊道。
周遇吉呆坐在马背上,眼里噙着泪花,仰天长叹道:“悠悠苍天,我大明朝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懦弱的太子?罢了,罢了,今日唯有一死耳!”
而后俯身在马背上,朝着朱慈烺行礼。直起身体来,举着长刀道:“太子殿下,对不住了,臣万万不会投降的!”
孔有德叫道:“周遇吉,你如果不投降,就不怕我们杀了朱慈烺吗?”
“太子,死有何惧?臣等不怕死,请殿下莫要玷污了朝廷尊严,莫要辱没了大明朝脸面!太子,你心里如果还有陛下,还有大明朝江山社稷,还有天下苍生,就不该苟且偷生,更不该成为鞑子手里的棋子,纵然拼死一搏也该成为天下臣民之表率!太子,今日不死,更待何时?”
朱慈烺默然,垂下头颅。
周遇吉苦涩不已,挥舞着刀子,喊道:“众将士,陛下废除了卫所制,提高饷银,爱兵如子,种种德政仁政,尔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你们来说,陛下可曾辜负尔等?”
“没有!”士兵们喊道。
“好,咱们今日不为他人而战,只为陛下而战,报答陛下恩情,不死不休!”周遇吉喊罢,率先冲了出去。
明军士兵们视死如归,英勇无惧,迸发出令人胆寒的战斗力,杀得鞑子节节败退。
无奈明军人少,又奔袭了一天一夜,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们全靠着一腔热血支撑,渐渐落了下风,不可挽回地走向了失败。
但明知失败就在前方,明军士兵们仍旧追随着周遇吉的步伐,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去。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脚下的尸体越来越多,他们目不斜视,义无反顾。
这一战,从下午打到了黄昏时分。一轮红日悬挂在西天,摇摇欲坠。
明军斩杀了上万清兵,已到了全军覆没的时候。周遇吉身边只剩下一百骑亲兵护卫,人人血迹斑斑,人人伤痕累累。
清兵的包围圈渐渐缩小,但鞑子被明军无畏的勇气所震慑,一时不敢贸然上前,举起长枪、火枪缓步逼近。
周遇吉左肩上中了一箭,右腿上挨了一刀。他拔出羽箭扔了,直挺挺端坐在马背上,从护旗兵手里接过旗子,嘶吼道:“护卫队,随我冲锋!”
旗子翻飞,残阳如血。
两轮冲锋下来,护卫队也全部战死。周遇吉又中了一刀,伤口在胸前,他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在一具尸体上。
周遇吉在地上挣扎,清兵们眼睁睁看着他站起来又倒下去,倒下去又站起来。
夕阳照射在周遇吉身上,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的影子陪着他倔强地挣扎着。
良久之后,周遇吉终于站了起来,他把旗杆插在地上,身体倚靠在旗杆上摇摇晃晃,却始终不倒。他扭头看向夕阳,骤然间泪流满面。
他想起了两年前收到陛下密旨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当时宁武关也笼罩在夕阳余晖之中,他与妻子刘氏并肩立于关上,执手告别;
他想起了跟随陛下一路南行时的点点滴滴,想起了陛下的知遇之恩,想起了陛下苦心孤诣独撑危局的艰辛,想起了征讨军阀、荡平江北的胜利,想起了济宁一战两厥名王的辉煌……
“陛下,臣不能再为陛下效力驱驰了,但臣不后悔此生追随陛下……臣并不是大明朝的擎天柱,陛下才是,臣九泉之下期盼着陛下早日驱除鞑虏,收复河山!”
周遇吉收敛心绪,冷冷扫眼看向身前的鞑子们,吼道:“大明将士们,随我冲锋!”
周遇吉死了,他死时,双腿跪在地上,上半身仍旧挺直如松,他的双手仍旧牢牢扶住那一面军旗。
旗子不倒,夕阳迸发出强烈的光芒,旗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