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被执入京,并未见到隆重盛大的迎接仪式。他乘坐的车子在数百兵卒看押下,孤零零驶入一处高墙大院之中,场面十分冷清。
一个小统领道:“郑先生,范大人有令,你以后就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告知我们一声,我们自会替先生操办。京城里汇聚了三教九流,情况复杂,为了保证郑先生的安全,请不要随意离开宅院。”
郑芝龙知道自己被软禁了,长叹不已,隐隐有几分后悔。又想到跟随自己北上的手下们生死难测,更加怅然,心里咒骂范文程成百上千遍。
过了几天,来了个满清官员,却是原明朝降官光时亨,宣了一道圣旨,大意是封郑芝龙为昂邦章京。
郑芝龙问道:“昂邦章京是什么职务,官居几品?”
光时亨道:“昂邦章京是虚职,没有实际职务。”
“喔,那就是一种爵位了?回答我,到底是几品爵位!”
光时亨有些尴尬,半晌后道:“昂邦章京相当于明朝总兵官,又叫做精奇尼哈番,大致是子爵吧。”
郑芝龙勃然大怒,踹翻一把椅子,骂道:“欺人太甚!老子本来就是大明朝福建总兵,满清朝廷要招安,就拿出这么点诚意来,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子吗?范文程,老匹夫!”
光时亨默默站立于一旁,等郑芝龙骂够了,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道:“郑先生性命不保,犹自争名夺利,岂不是不识时务的愚蠢之人?”
“你说什么?“郑芝龙怒视着光时亨。
光时亨道:“我与先生一样,也是汉人,归顺大清也有两年多了,自问比先生更懂得清廷的用意。当初吴三桂在山海关遭到李自成大军猛攻,派出使者向摄政王求援,你知道摄政王怎么应对的吗?”
“我来告诉你吧,摄政王一开始不加理会,等到吴三桂 一天之内派出八个使者,才答应出兵救援。郑先生,这就是摄政王的驭人之术!”
“先生试想一下,倘若吴三桂沉不住气,放不下脸面,他后来能当上平西王吗?故而我劝先生莫要急着讨要爵位,而是先想一想,你能为朝廷做什么事情!”
郑芝龙怒火平息了几分,问道:“那为何孙可望投降,立即封他为义王?”
光时亨道:“因为孙可望一无所有,只有毫不值钱的名气,给他封王又何妨?说句不该我说的话,孙可望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
“而先生则不同,进步空间还很大,至于你能爬到什么位置,就看你的能耐了,这便是摄政王和范大人的真实心思。”
郑芝龙坐下去,揉着眉心道:“哼,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权谋手段,龌龊卑劣!”
光时亨不置可否,淡然道:“还是那一句话,郑先生身在樊笼之中,已然身不由己了。倘若不配合,只有死路一条,还请三思。”
“我问一句,我那些手下们处境如何?”郑芝龙道。
“如实相告,大多数成了俘虏,有数十人驾着两条船逃往南方。成了俘虏的,是死是活,全看郑先生如何抉择。”
郑芝龙往椅背靠去,眼睛半睁半闭,一只手抚摸着日渐赘肉横生的肚皮,心想我已经到了中年,再也折腾不起了,事已至此,只能委曲求全啦。
他睁开了眼睛,道:“我愿意与满清朝廷合作,请光大人回禀摄政王和范文程,告诉他们,只要能妥善安排我的家人和部下,封王封侯倒在其次。”
“好!”光时亨哈哈大笑,起身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道,“郑先生,名声气节不能当饭吃,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拿我来说吧,我知道世上的人巴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我,可我锦衣玉食妻妾成群,日子过得滋润惬意,哪管世人议论!”
……
八月,郑芝龙投降满清的消息震动天下。
郑氏家族的人因为此事乱成了一锅粥,人们意见纷纭,举棋不定。继而满清派人从海上南下,带来一封郑芝龙亲笔书写的信件。
郑府,孝思堂。
郑芝豹已从舟山回到了晋江,他看过书信后,嚷道:“大哥说了,为了表示我们投诚的心意,让我们攻打浙江或是福建。我这就出海前往舟山,以舟山群岛为跳板,攻打嘉兴府。”
“且慢!”郑彩拦住郑芝豹,道,“谁说我们要投降满清鞑子了?”
郑芝豹皱起眉头:“郑彩,你大伯已经落入鞑子手里,这一封信虽然是他亲笔书写的,但想必一定受到了胁迫。我们不照做,他就会有性命之忧 !”
而后看向郑鸿逵,道:“四哥,森哥儿如今不在晋江,郑家得由你来做主了。事不宜迟,传令行动吧。”
郑鸿逵拍着脑门道:“当初我就说了,不能跟鞑子打交道,大哥偏不听。现在好了,中计了吧?”
“四哥,抱怨还有什么用?”郑芝豹跺脚。
郑鸿逵粗声粗气道:“我也知道抱怨没有用,但我不能做主!这一份家业是大哥打拼出来的,理应交到森哥儿手中,如此才名正言顺。谁也不许胡来,等着森哥儿回到晋江再由他拿主意。”
“满清能等到那个时候吗?不行,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哥身处险境!”郑芝豹拔腿就走。
郑鸿逵叫道:“五弟,你胆敢带走咱们的船队,休怪我不客气!”
“我只带走属于我的部下!”郑芝豹拔出刀子,恶狠狠道,“闪开,谁敢拦我,老子剁了他!”
人们不敢阻拦,郑芝豹就此离开晋江,带着数十条战船飞速北上,先占领了舟山群岛,而后上岸抢掠嘉兴府。
郑芝豹走了,郑彩也坐不住了,高声道:“施福、施琅、曾德,你们三人深受我郑家大恩,我大伯待你们情深义重,他现在被满清鞑子挟持住,不如咱们直接北上发兵天津,来他个直捣黄龙。”
施福是郑家老人,为人沉稳,摇头道:“此计更加不妥,千里奔袭,粮食如何供应?咱们在陆地上没有根据地,完全是无根浮萍,攻打天津纯属无稽之谈。”
不想施琅和曾德还很年轻,一时热血冲昏了头脑,齐声道:“我们愿意听从彩哥儿的吩咐!”
“很好,随我北上吧!”郑彩道。
郑鸿逵是个大老粗,平日里威望不高,压根阻拦不住。郑彩三人又带走了几乎一半的船只,人心更加慌乱。
好在有施福竭力调和斡旋,剩下的人才愿意听从郑鸿逵的命令,焦急地等待着郑森从东番赶回来。
郑森从东番回到晋江时,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想不到短短两个月,郑家就陷入了分崩离析的状态,他万分痛心疾首。
“父亲大人哪,你真是英明一世,糊涂一时!”郑森哭道。
施福劝道:“森哥儿,哭解决不了问题,还是想办法应对局面吧。老主人成了鞑子的阶下之囚,郑家该何去何从,全靠你来定夺了。”
郑森郑重其事向郑鸿逵和施福鞠躬行礼,直起身体来,道:“危难之际,多亏四叔和施伯伯稳住局面,我感激不尽。”
“森哥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郑鸿逵问道。
郑森沉思半晌,道:“召集族中所有人,还有大小将领,明日午时到孔庙等我。”
第二日午时,郑氏族人以及一众将领到了孔庙,就见庙中香烟袅袅。不多时,锣鼓响起,远远走来了一大群人,抬着三牲,动静闹得很大。
晋江百姓们涌到孔庙前看热闹,他们也听说了郑芝龙投降满清,以及郑家张皇失措的种种举动。不知郑森这个向来乖张桀骜的公子哥会如何决断,人们深感好奇。
郑森缓步而来,步伐平稳,神情庄重。人们纷纷闪开一条道,让他走进孔庙。
摆上三牲,烧了香烛纸钱,郑森突然扑到供桌前嚎啕大哭:“若父亲一去不回,孩儿将来自当为父报仇……”
哭声凄惨愤恨,闻者落泪。
哭够了,郑森站起来,眼里已经没了泪水,目光清冽而坚定。
他脱下身上的儒冠儒服,扔进火盆里。衣冠顿时燃烧起来,火焰升腾。
郑森转身朝在场之人拱手,朗声道:“吾父往见范文程之时,已然中计,至今未死,亦大幸也。万一吾父不幸遇难,天也,命也,为人子者只有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两全之局耳。”
“我郑森当着孔夫子的面发誓,华夏蛮夷有别,此生绝不投降满清鞑子!倘若因为我不投降,而导致父亲大人不幸罹难,我愿意一生背负不孝之罪名。”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者,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虽千万人吾往矣;有所不为者,纵使刀斧加身,纵使万箭穿心,我自秉承初心岿然不动!”
“好!”百姓们欢呼起来,掌声如雷。
郑鸿逵激动叫道:“好样的,森哥儿,说什么也不能投降鞑子!你放心,倘若大哥不幸遇难,到了阴曹地府,他要怪罪于你,四叔替你赔罪道歉,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惜!”
施福眼眶湿润,暗想森哥儿以前像个纨绔子弟,但郑家的名声最终还是要靠他来保全。
郑森又对那些将领们道:“你们跟随我郑家出没于风波之中,多有功劳。你们来说,我不投降鞑子,是对是错?”
“我等誓死追随少主人!”将领们跪了下去。
“很好,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决定一把火烧了郑家府邸。鞑子不除,何以家为!”
听说郑森要烧了那一座豪华奢靡的郑府,百姓们吃了一惊,又都觉得可惜。
这一夜,郑府火起。熊熊烈火映红了天空,数里之外还可以看到火光。几乎倾注了郑芝龙一生心血的府邸,化为乌有,只剩下断壁残垣。
百姓们听着哔哔啵啵的火声,万分感慨。他们深受感染,大火停歇之后,但凡有人从废墟附近路过,都要停下来鞠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