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兼面容痛苦,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他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似乎在抵御着甚么,也似乎像是在隐忍着甚么,面色在狰狞的火光中,仿佛比火光还要狰狞。
兰陵王稍微迟疑了一下,立刻放弃了冲出去,转头冲向杨兼,大喊着:抬他出去!
他说着,架起杨兼的手臂,和宇文宪一人架起一边,拖拽着杨兼往营帐外面冲。
火箭组成的瓢泼大雨还在下着,士兵们慌乱不已,火箭是从远处而来,距离太远,士兵们想要阻拦,但是鞭长莫及,只能大喊着:大王!!快跑!
火太大了!
蔓延到树林里了!
怎么办?!大王还在里面!大王大王!!
亲随们在火海外面大喊,高长恭和宇文宪架住杨兼奋力往外拖拽,韩凤支着长戟,就在此时突听轰一声巨响,营帐的横梁竟然被烧断了,火蛇包裹着横梁,带起剧烈的浓烟从天而降。
当心!!韩凤冲过去狠狠撞了一下宇文宪的肩头,两个人摔倒在地上,带火的横梁堪堪蹭着两个人的衣裳砸下来,飞溅的二人一头一脸都是黑灰,黑色的烟雾弥漫而起,登时阻隔住了视线。
将军?!宇文宪大喊着,他方才被撞了一下,下意识的松开了手,此时已经不见了杨兼的身影,巨大的横梁格挡在中间,宇文宪根本甚么也看不清楚。
快走!韩凤从地上爬起来,拉住宇文宪说:火太大了,快走!
宇文宪还想去找杨兼,韩凤已经死死拽住他,将他拖拽出大火密布的营帐。营地里的火焰虽然没有营帐里面大,但是四周也被火蛇密布了,天上还不断的下着火雨,似乎是想要将他们全都射杀在火海中一般。
巨大的横梁从天上掉下来,兰陵王拉住杨兼,将他向后一拖,堪堪避开砸下来的横梁。
嗬!!杨兼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吼的喘息声,兰陵王的眼睛被烟熏的几乎睁不开,他努力睁开眼睛去看,只见杨兼的腿上全都是血,似乎还是被横梁砸中了。
兰陵王架住杨兼的胳膊,挎在自己的脖子上,半扶半抱踉踉跄跄的往外走,说:醒醒!醒一醒,振作一点!
杨兼的呼吸十足急促,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昏厥了过去,并没有回答兰陵王的话。就在此时,突听嗤一声,一支火箭从天而降,力度巨大,直接穿透了带火的营帐,猛地扎向二人,杨兼的眼眸突然睁开,一把抓住兰陵王。
嗤
高长恭只觉被杨兼带了一下,脚步不稳,险些直接跌倒在地上,耳朵里听到一声皮肉裂开的轻响,随即被浓烟密布,再睁开眼睛之时,却看到杨兼的后肩中了一根冷箭,箭镞深入,全部没入肉中。
镇军将军!兰陵王一把扶住几乎要跌倒的杨兼。
杨兼面色狰狞,因为疼痛面色扭曲着,但又好像不是疼痛的问题,似痛苦,似兴奋,眼珠子血红一片,暴戾的仿佛要吃人一般。
有伏兵!!有伏兵!
营帐外面的亲随大喊起来,原来营地里的仆役竟然并非真正的仆役,而是祖珽派遣而来的士兵,士兵们眼看着大火燃烧起来,立刻开始冲着营帐放冷箭,营帐一片火海,加上冷箭,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兰陵王没有带多少亲随来,又要救火,又要阻挡那些伏兵根本来不及。韩凤和宇文宪刚从火海中冲出来,韩凤眼睛赤红,大骂着:贼孙子!!老子会会你们!他说着,引着长戟直冲而上。
营帐内杨兼后肩中了一箭,营帐被大火烧的千疮百孔,二人想要冲出去,但是黑烟弥漫,已经分不出东南西北,明明向前快跑,结果却发现跑到了营帐最里面,根本就是一个死胡同。
兰陵王抽出佩剑,使劲劈砍着眼前的障碍物,头顶突然吱呀一声,另外的横梁也开始摇摇欲坠,轰!!!发出剧烈的响声,直接从中间裂开,兜头砸下。
这么粗大的横梁掉下来,根本避无可避,嘭!!一声,二人直接被砸倒在地上,兰陵王后脑撞在地上,短暂的失去了一瞬的意识,便感觉有甚么湿哒哒的东西掉在了自己的脸上,不,应该说是喷溅,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席卷而来。
兰陵王高长恭慢慢睁开眼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杨兼那双赤红带血的眼眸,分明是温柔多情的丹凤眼,但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却闪烁着精锐的光芒,眸光兴奋的战栗着。
滴答
滴、答
是血液,热乎乎的滴落在兰陵王的面颊上,他仰躺在地上,带火的横梁竟然没有砸到兰陵王,杨兼则撑在他身上,双臂微微打颤,似乎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鲜血从他的肩头崩裂而出,一股股冒出来,甚至能听到滋滋的喷血声。
方才那根刺中杨兼后肩的冷箭被厚重的横梁一砸,直接穿透了杨兼的琵琶骨,箭镞竟然从后背穿了出来,黑色的箭镞被光火映照,滴答滴答的淌着血,整根箭杆横穿在杨兼的肩膀上。
兰陵王震惊的睁大眼目,杨兼竟然替他挡了一下,而这一下,正好砸中冷箭,杨兼的肩膀被直接对穿
嗬杨兼的嗓子里发出粗喘的声音,不知是他抑制痛苦的声音,还是在发笑,脸色苍白,额头上源源不断的滚下冷汗,沙哑的嗓音粗粝到了极点,说:快快走
兰陵王的心窍仿佛被人撬开了一样,他是个何其聪明的人,营地失火,可想而知是谁干的,身为一个齐人,自己人想要杀自己,杨兼分明是敌人,却舍身相救。不只是这一次,兰陵王已经回想不起来,杨兼到底救过他多少次性命
兰陵王眼睛一眯,突然翻身而起,不过并没有自行离开,一把架住杨兼没有受伤的胳膊,将人背在背上,嗓子干涩的滚动着,低声说:放心,我们一起走。
放箭!!
射杀,一个不留
营地中大火冲天,伪装成仆役的伏兵冲出来,对着火海放箭,韩凤和宇文宪去阻拦那些伏兵,但是火海混乱,伏兵又混在人群之中,一眼根本分不出来。
踏踏踏踏
轰隆隆
就在这一片混乱和叫嚣声中,大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大喊着:救火!!
那声音圆润又奶气,众人打眼一看,冲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个小马驹,骑在马背上的是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奶娃娃,一马当先,挥着小肉手,蹙着小眉头,厉声指挥。
他的声音虽然又软又糯,却带着一股子不可违逆的威严。
正是杨广!
杨广一声令下,因着情况紧急,宇文会也顾不得太多,身后的士兵快速扑出,他们早有准备,来的时候已经顺路打足了水,冲来不由分说立刻救火。
杨广指挥着剩余的士兵,说:把伏兵全都拿下!
是!
伏兵因为要扮成仆役,所以其实数量并不多,宇文会的兵马冲进来之后,立刻掌控了整个营地。
与此同时,尉迟佑耆带兵飞马冲向高地,阻断火箭的来源。
高地之上,秘书郎祖珽正在亲自指挥弓箭手,他遥遥的面对远处的树林大火,不由狰狞的笑起来,说:烧!烧得好!这下子便全完了!烧罢!
继续放箭,不要停!
把整个山林都给我烧掉!
天子密令,一个不留!
不好了!就在祖珽下令之时,有士兵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说:不好了!山下有一队骑兵,正往咱们这边扑过来,数量不少!应该是周军!
祖珽选择的高地非常隐蔽,他还以为一时间不会被发现,他哪里知道,杨广早留了一手,让人专门盯着祖珽,果不其然发现了祖珽的端倪。
祖珽有些慌张,这里是延州的地界,他们是偷偷溜进来的,如果被发现绝对寡不敌众,祖珽愤恨的转头看了一眼火海,一狠心下令说:撤兵!
撤兵!!快,全军撤退!
尉迟佑耆带兵冲上高地,祖珽已经带兵撤退,尉迟佑耆下令追击,周军追赶着祖珽的弓箭手,一路退到河边,祖珽的军队快速上了船,很快便溜走了。
尉迟佑耆只是负责驱赶弓箭手,并没要和他们硬碰硬,眼看着完成了任务,他担心杨兼的情况,立刻马不停蹄往回赶去。
燕饮营地一片火海,火势虽然得到了控制,但已经烧了良久,营帐坍塌的七七八八。
将军!!
快看!将军在那里!
是大王!大王!
众人一窝蜂冲上去,便见到兰陵王的衣袍被烧得黑漆漆,脸上全都是黑灰,和着鲜血,泥泞一片,背上背着满身染血的杨兼,快速的从大火的营帐中冲出来。
将军受伤了!!
众人看到杨兼肩头对穿的长箭,心里都是咯噔一声。杨广快速跑过去,他个头小,从人群外面直接挤到最前面,连忙查看杨兼。
杨兼双腿都是血,肩膀又被对穿了,箭镞全都扎在外面,箭杆嵌在肉中,整根箭杆鲜血淋漓,血液几乎将木制的箭杆全部阴湿。
父亲!杨广连忙扶住杨兼,低喝了一声。
杨兼的意识有些迷茫,似乎听到了杨广的嗓音,微微睁开一丝眼睛,淡淡的看了一眼杨广,随即竟然笑了出来。
众人看着杨兼的笑容,不知为何,全都是心头一紧。
杨兼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甚么,但是声音太小了,实在太虚弱,旁人一个字儿也听不清楚。
杨广立刻俯下身去,伏在杨兼唇边仔细倾听,便听到杨兼嗓音沙哑,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带着一股子笑意,半开顽笑的说:儿子如果我死了,你你的世子爵位可就落空了,你千万不能、不能让我死啊
杨广两只小肉手攥成拳头,一张圆嘟嘟的小脸阴沉下来,眼眸中划过冰凉的森然,轻声说:放心,有朕在,父亲想死也死不了。
杨兼听到他的话,挑唇又笑了一下,但是只有挑唇的动作,实在虚弱的没有力气,笑声并未到唇边,浑身的力气已经陡然一松,陷入了昏暗之中
父亲!
将军?!
宇文宪冲过来,说:血是黑色的,冷箭有毒,快,抬回去医治!
兰陵王九死一生的将杨兼背出来,眼看着杨兼昏厥过去,又听到宇文宪说冷箭有毒,他的脑海中轰隆隆一直乱响,走马灯一样的闪烁着,全都是杨兼冲过来替自己挡下横梁,冷箭对穿肩膀的场面。
兰陵王兀立在咧咧的火声之中,四周的士兵快速将杨兼抬起来,安放在马背之上,准备带回去医治。
杨广的小肉手上粘的全都是血迹,小衣裳也蹭了血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一点子也不软糯可爱,反而平添了一股肃杀与威严。
小包子杨广负手而立,眯眼下令:来人,将这两个齐贼扣下!
他口中的齐贼,自然是兰陵王高长恭,和领军将军韩凤,如今营地被宇文会的兵马占领,二人想要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士兵们一拥而上,直接将二人全都绑了起来。
韩凤还想挣扎,宇文宪反应十足的快,当!!一声,直接踢开韩凤手中的长戟,长戟脱手而出,掉在地上,韩凤想要去抢,刚刚俯身还没来得及去捡,宇文宪已经跟上,咚!!一声,膝盖正好抵在韩凤的背心之上,韩凤整个人向前一扑,直接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巴。
士兵一拥而上,将韩凤五花大绑,韩凤大吼着:宇文宪你不厚道!方才若不是我,你根本无法从火海中逃出来,如今却恩将仇报!
映照着营地的火光,宇文宪儒将一般的脸目上露出一丝阴沉,幽幽的开口说:各为其主,谈甚么恩将仇报。
韩凤挣扎的说:放火之事,我们也不知情,我们也是被坑害的!
相对于韩凤的垂死挣扎,兰陵王并没有过多的挣扎,将手中烧的黑漆漆的佩剑当!一声扔在地上,一点子也没有反抗,便被周军士兵将双手绑在身后,束手就擒了。
延州总管府。
快!快抬进去!
轻一点!轻一点!小心!
怎么回事镇军将军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檦坐镇在延州总管府,突然看到杨兼满身是血的被抬进来,吓得立刻大喊着:医官!!把军医找来!都找来!
血迹一路滴滴答答的从府署外面蔓延入内,众人抬着杨兼往总管府里面去,小心翼翼的将杨兼放在床上,医官已经冲了进来,看到杨兼的情况,说:都退出去,要先拔箭。
众人全都退出屋舍,杨广想要留下来,但是在旁人眼中,他本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奶娃娃,也帮不上甚么忙,医官怎么可能让他留下来,何况这场面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又太过血腥了。
杨广也跟着众人一同退出了屋舍,站在院落外面等待。
吱呀屋舍的大门关闭,医官们呆在屋舍之内,其余人坐立不安的等待着。
天色漆黑一片,宇文宪衣袍上都是烧焦的黑色,手背也烧伤了一块,根本没有包扎,一直在原地等待。
踏踏踏随着急促的跫音,尉迟佑耆从外面冲进来,他刚刚带兵回来,便听到了世子需要施救的消息,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说:世子怎么样了!?
宇文会焦急的来回来去走动,说:医官进去了还没出来,我们也不知如何了!
怎么还不出来!还不出来!还不出来!宇文会每走一步,便叨念一句,众人心底里已经够着急得了,宇文会的叨念让众人更加焦急,宇文胄连声说:弟亲,不要走了,将军一定会没事的。
他虽然这么说,但其实宇文胄心里也没有底儿。杨兼浑身是血的被抬进去,那模样进气少出气多,箭镞从他的肩膀扎了出来,光是看着就知道有多痛苦,叫人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杨广算是最冷静的一个人,他负手而立,站在院落之中,一句话也没说,一步也没有走动,和平日里奶里奶气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但是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人去关注杨广,杨广便也懒得伪装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