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模样,好像在和对方打甚么暗语一样。
斛律光刚要下令发兵,便听到了小娃娃的歌谣声,声音幽幽的从对方的船只上传来,紧跟着是周军士兵洪亮的喊声,也同样是这一句歌谣。
斛律光微微蹙眉,对船的小包子挥着小肉手,朝他们招手,说:斛律伯伯,父父说了,只要对这句暗语,你便会杀了祖珽,投靠父父,斛律伯伯,你神马时候动手鸭!
小包子用最奶萌,最纯真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齐军听了瞠目结舌,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斛律光一听,立刻呵斥:胡说!我斛律光对大齐忠心耿耿,怎么会与你们周贼对甚么暗语!?
杨广唇角一挑,是了,斛律光忠心耿耿,上辈子他和兰陵王一样,全都死在了自己人手里,自然不会和他们对暗语。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其实这句歌谣,并不是杨广原创的,还要从上辈子说起,这句歌谣的始作俑者不是旁人,正是祖珽!
祖珽得势之后,因为记恨斛律光辱骂自己是盲人,又嫉妒斛律光一门富贵,想要扳倒斛律光稳固自己的势力,便写了这句童谣,让市井的孩子们流传。
百升为一斛,斛律光复姓斛律,这百升自然说的就是斛律光了,飞上天的意思就更简单了,证明斛律光已经一步登天。
明月乃是斛律光的字,长安是北周的都城,明月都照到北周的都城去了,可见斛律光大有反心。
上辈子祖珽为了扳倒斛律光,广传谣言,北齐天子听说了谣言,心中十分不安,摇摆不定,最后还是杀死了斛律光,一代大将斛律光就此陨落。
这歌谣乃是祖珽原创的,这时候祖珽还是个秘书郎,没有高升丞相,自然还没有做出这歌谣,但是并不妨碍甚么,杨广把这歌谣奶声奶气的念出来,祖珽乃是不可多得的鬼才,聪慧绝顶,自然明白了其中的暗示。
杨广趴在栏杆上,悠闲的晃着小脚丫,又摆出一副童真模样,说:斛律伯伯,你不是说只让窝萌出兵两艘船便可以了么?窝萌的船都来啦,斛律伯伯甚么时候把祖珽抓过来?
斛律光大喝说:一派胡言!!
祖珽沉默了一会子,分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口中却说:大将军,下官怎么可能不信任大将军呢,这只是周贼的诡计而已。
祖珽聪明得很,他知道这显然只是对方的诡计而已,但是知道是一方面,心里怎么想的又是另外一个方面。歌谣倒是提醒了祖珽,斛律光可是兰陵王的忘年好友,祖珽派兵射杀兰陵王,斛律光多有异议,如果留着斛律光,反而是一块绊脚石,不知道甚么时候便会被报复。
祖珽虽是个文人,但是也有领兵的才能,他一向看不起武夫,就算军中没有斛律光、高长恭和韩凤这样的将军,祖珽觉得,自己也照样可以领兵打仗,而且赢得比他们更加漂亮。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
百升飞上天
明月照长安
周军齐声大喊着,一声高过一声,杨广要了两只船,不过一百士兵,全都用来唱歌谣了,声如洪钟,传遍水面。
祖珽听着歌谣,心中突然有些动摇,如此大好时机,如果真的让斛律光指挥着兵马,打败了周军,赢得了战役,那么功劳自然要归功大将军,而不是自己这个秘书郎,谁还能记得是自己伏击了周军主将呢?
祖珽眯了眯眼睛,是了,绝对不能让斛律光赢了这场战役,就算是赢,也是自己赢才对。
祖珽开始反悔,便对斛律光说:大将军,这周贼狡诈的很,用这等子捕风捉影的歌谣来扰乱我军军心,而且他们只安排了两艘战船,唯恐有诈,指不定又埋伏了甚么伏兵,以下官之见,今日还是作罢为好。
作罢!?斛律光震惊的说:我军已经压境,周贼主将生死未卜,一盘散沙,怎么能因着孩童的几句歌谣便作罢?!如此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祖珽当然知道,他日前只想着除掉兰陵王和韩凤,忘了斛律光,这会子被歌谣点醒梦中人,又觉得不能让斛律光领了军功,便巧言诡辩的说:大将军三思啊,周贼多狡诈之人,况且他们还有稽胡小人倒戈,又只派出了两艘兵马,前方绝对有诈,我军船只若是开过去,损兵折将这种事儿,到时候上禀朝廷,大将军您担待得起吗?
宇文会紧紧握着佩刀,他感觉刀柄上都是汗水,几乎滑到握不住,眼睛一刻也不敢错开,低声说:只是这么一句歌谣,算甚么锦囊妙计?斛律光和祖珽都是聪明人,能相信挑拨离间么?
宇文宪沉吟说:正因着他们都是聪明人。
宇文会没听懂这是甚么意思,郝阿保和狼皮更是听不懂了,就在此时,却听到尉迟佑耆说:快看!齐军的战船撤退了。
甚么?!宇文会瞪大了眼睛,瞠目结舌的不敢置信,反复揉了好几次眼睛,说:真的真的撤退了!?
因为一句歌谣,真的就这么走了?
杨广还保持着趴在栏杆上的动作,肉嘟嘟的小嘴唇一勾,不由冷笑一声,若这大军只有斛律光一个人,他还不能保证退兵,想必就是一场硬仗,但是大军里有祖珽这个贪心不足的鬼才,杨广便放一百二十个心,只要略施小计,他们绝对打不过来,内讧还不够呢。
杨广奶声奶气的说:撤兵。
杨兼陷入了昏沉之中,四周黑洞洞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他好像被水淹没了,不停的下沉,下沉,一直沉入无底的深渊。
很累、很困,浑身无力,无论是漆黑,还是疼痛,这一切都让杨兼想起了幼年的阴影,挣扎在无边的痛苦之中,没有一个尽头。
想要干脆就这般放弃,反而更加轻松。
你死了就一了百了。
好像有人在对杨兼说话,不,那个对杨兼说话的人,不正是杨兼本人么?
杨兼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甚么双重人格,只是童年的阴影,造就了一个阴影的杨兼而已,一旦碰触到了杨兼的痛苦,他便会像疯了一样,释放心底里最阴暗的一面。
看起来温文尔雅,待人亲和的杨兼,其实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疯狗。
你死了,便再也不用痛苦,再也不用挣扎,多么安详,多么幸福,多么美好那个阴暗的疯狗跑出来,狰狞的大笑着,不遗余力的嘲讽着自己。
你真的他的嗓音一转,幽幽的说: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如果真的这么想,又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要苟活,为什么要哭着咽下恶心的蛋糕,为什么要头破血流的去打黑拳!你为的不就是活下去么?!
不惜
不惜活成一条疯狗,也不愿意放弃,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放弃?
浑浑噩噩的,杨兼听到自己在说话,那粗粝的嗓音,带着狰狞而疯狂的笑声,沙哑的说:杨兼,记住你这条疯狗,在你还没咬人之前,都不能死。
杨兼迷迷糊糊的,他很累,但说的没错,自己是一条疯狗啊,总是伤痕累累,在没有咬人之前,是绝对不能死的
父亲?父亲
父亲
似乎又有人在杨兼的耳畔说话,声音又软又萌,绵绵糯糯,偏生还带着一点子老成和稳重。
是了,是自己的便宜儿子杨广
杨兼用尽全力睁开眼睛,耳畔的声音更大了,父亲?父亲你醒了?
将军醒了!!
镇军将军醒了!
世子!太好了,世子醒了!
众人从战船上下来,来不及分享退敌的喜悦,立刻赶向延州总管府,进入屋舍的时候,正好看到杨兼的眼睫颤抖了好几下,似乎是要醒了。
宇文会眼看着杨兼睁开眼睛,惊喜的说: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急死我们了!你看看,小玉米都哭了!
尉迟佑耆连忙揉了揉眼睛,声音哽咽的断断续续:世子,太、太好了,世子醒过来了,我去叫医官!我去叫医官!
杨广板着一张小肉脸,虽他的语气尽量平静,但自己都没发现,俨然变成了一个小唠叨,一连串的发问:父亲,渴不渴?饿不饿?伤口疼不疼?是了父亲刚刚醒过来,还是不要说话,多多歇息,修养要紧。
杨兼听着他们的话,眼眸滚动了两下,不过眼中带着一股子奇怪的迷茫,慢慢伸出手去,摸了两下。
杨广立刻伸出小肉手,握住杨兼修长的手掌,说:父亲?
杨兼的喉头滚动了两下,刚刚醒来声音十足沙哑,带着一股轻微的干涩,低声说:好黑啊
兰陵王高长恭和领军将军韩凤被押解起来,身上缠绕着锁链,脖子上夹着厚重的枷锁,被带回延州总管府之后,全都关押在牢狱之中,李檦谨慎起见,没有将二人关在一个牢房中,两个人一人一间,做了对门的邻居。
韩凤坐立不安,枷锁在身上哗啦啦的发响,随着他的动作不停的撞击着,韩凤一会子席地坐下来,一会子又站起来,贴着牢房门往外看。
门外只有负责守卫的狱卒,韩凤便用脖子上的枷锁哐哐哐使劲撞着牢房门,粗哑着嗓音大喊着:来人!!有没有人啊!我渴了,给我弄些水来!我饿了,再给我弄点吃得来!我要吃肉!来人!!来人!
韩凤嗓门洪亮,一直大吼着,牢卒似乎不堪其扰,走过来怒目说:喊个屁!吃个屁!镇军将军身负重伤,生死未卜,谁有心思管你们吃喝拉撒,饿了就吃屎饮尿去罢!
对门的兰陵王高长恭便冷静许多,他身上也缠绕着枷锁和绳索,但是并没有韩凤的躁动和狼狈,端端正正的坐在地上,仿佛坐在了最高贵的席子上,加之高长恭面容不俗,不愧是难得一见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他这个模样,并不像是坐牢,反而像是在做客。
饶是兰陵王镇定如斯,听到身负重伤生死未卜这八个字,眼眸还是动了一下。
兰陵王慢慢站起身来,说:且慢。
那狱卒不耐烦的说:都说了没有吃食,滚一边去!
高长恭却说:镇军将军的情况如何?
那狱卒冷笑一声,说:好生新鲜,你这个齐贼,管我们将军情况如何?猫哭耗子,装甚么慈悲,滚滚滚!
牢卒不多言语,很快便离开了,韩凤瞪着眼睛说:喂!我的吃食!喂!别走啊!
韩凤眼看着狱卒离开,叹了口气,自顾自大马金刀的席地而坐,拽了拽自己的枷锁,似乎想要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因着无聊,抬头去看兰陵王,眯着眼睛打量。
韩凤突然笑了一声,说:怎么,你竟真的关心周人的镇军将军?也是,奇了怪了,营地失火之时,那周人的镇军将军竟然舍命救你,箭镞子都对穿了,啧啧,这条手臂,不废都难,说你们没点子干系,我是不相信的,你们还真有一腿不成?
面对韩凤的调侃,高长恭似乎已经见过大世面,平静的厉害,反而让韩凤觉得有些无趣儿。
兰陵王可是遭受过杨兼垃圾话荼毒之人,韩凤这些小打小闹,根本不算甚么,只是淡淡的说:他是一个怪人。
对于北齐而言,兰陵王是公族,是北齐的自己人,然而自己人猜忌自己人,自己人坑害自己。对于杨兼来说,兰陵王只是一个外人,然而杨兼却三番两次的帮着他这个外人,不只是救他性命,而且还放他回邺城。
有好几次,兰陵王都觉得自己的不识趣儿可能会惹怒杨兼,一死了之也是好的,但杨兼压根儿便没有生气。
这次也是如此,兰陵王近距离看到冷箭的箭镞子扎穿了杨兼的肩膀,这对一个武将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损伤,就算伤口可以复原,但绝对也不可能恢复成原本的理想模样。
退一万步说,杨兼并非一个正经的武将,他可以让别人上阵杀敌,自己坐镇指挥,但兰陵王知晓,杨兼本人善理膳,总是变着花样儿的做一些新奇的美食出来,倘或他的手臂有个好歹,还如何理膳?
兰陵王怔怔的出神,说:为甚么自己人陷害自己人,反而是外人看起来更亲和一些?
呵!韩凤冷笑一声,说:自己人?谁跟你是自己人?也就是你把自己人当成自己人,一厢情愿罢了!
韩凤身材高大,平日里看起来就像是个武夫,只要能打架,旁的都不在意,而这会子竟然说出了如此透彻的话,继续说:你说镇军将军是个怪人,你又何尝不是个怪人?这次纵火,显然是祖珽那孙儿的主意,你我心知肚明,祖珽只是一个小小的秘书郎,他能有这么大胆子?退一万步说,他就算有这么大胆的胆子,斛律将军可坐镇中军呢,大将军都没能阻止祖珽,你可猜到了其中缘故?
韩凤幽幽的说:还能有甚么缘故?必然是人主想要咱们的命!当然了,人主想要的,恐怕是你的命,而我韩凤呢,不过是被你牵连的,也有一半子是祖珽看我不顺眼,想要清除异己。这说白了,文人就是他娘的麻烦,阴险狡诈,尽找不痛快!王八羔子的,老子要是从这里出去,必定扒了他的皮,啃了他的骨头才解恨!
韩凤罢了叹口气,说:唉如今咱们落在周人手中,你所谓的自己人,怕是不会来救咱们喽,不背地里捅刀就是好事儿了,我看你也别期望太多了,该吃吃该喝喝,关键是咱们现在也没得吃没得喝,真他娘的晦气!
说到这里,突听踏踏踏的跫音而至,韩凤眼眸一亮,立刻说:是不是送饭的来了?
随着跫音,狱卒的态度十足恭敬:小世子,骠骑大将军,齐国公。
原来并非是送饭的来了,而是杨广并着宇文会和宇文宪进入了牢房。
三人走进牢房,宇文会脸黑的仿佛是一百年都没有刷过的锅底,就连一向镇定冷静的宇文宪也一脸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