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山和岑轻衣又处理了南州的诸多杂事, 这才启程返回钦天司。
望着钦天司巍峨的殿堂,岑轻衣只觉得恍如隔世。
其实离她穿越到这本书里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但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 让她在一瞬间竟然恍惚间觉得现代世界已经离她很遥远了似的。
她抬头, 透过殿门看到钦天司殿内神色悲悯的神像, 深吸一口气,随着沈千山一同走进殿中。
五位长老已经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一见他们回来,葛长老问道:“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沈千山和岑轻衣见礼后道:“还算顺利。”
葛长老道:“千山、轻衣,你们之前在玉简中说遇到了女执, 不过说得简单,尚且有些细节不清楚。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而且当面问更清楚,就没在玉简里追问。正好你们回来了, 不如将这件事情再详细与我们说说。”
姜长老嗔怪地看他一眼,道:“孩子才刚回来, 还没歇口气呢, 你就这样。来来,也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了, 你们先去歇息几个时辰, 晚些再与我们说。”
沈千山拱手道:“多谢姜师叔,但不必如此,本来就应该说清楚的。”
姜长老幽幽地叹了口气:“唉,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硬邦邦的。你不休息,人家小姑娘就不休息啦?真是和你葛师叔一样,不懂什么叫做怜香惜玉。人家小姑娘一路跟着你可受罪了, 你说是不是呀,轻衣?”
岑轻衣忽然被姜长老叫道,反射地抬起头来,正好撞上她挪揄的眼神,嘴角抽了抽,既不好推辞姜长老的好意,又不能昧著良心给沈千山上眼药,只好道:“姜师叔说笑了。”
姜长老闻言轻声抱怨道:“哎呀,去去去,好的不学,你可别也学成个硬邦邦的小石头。不然我看我们钦天司司门前那两个石狮子也不用要啦,换你俩过去蹲着得了。”
岑轻衣顽皮地笑起来,指着自己眨起来的眼睛道:“好啦,姜师叔,我也真的不累。你看我的眼睛,多真诚啊!”
葛师叔也笑了起来。笑完,他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道:“好了好了,说正事。”
他用眼神示意沈千山,沈千山便将在南州发生的一切都细细道与诸位长老听。
葛长老听完道:“你们是说,你们还遇到了一个可能来自于海源阁的仙者?”
“是,喜欢男扮女装。另外他有一个法器,应当是与《墨经》中所说的‘景’‘端’之说有关系。还有一面黑旗,上缚有上古龙族的内丹,但已损毁,只留下这枚龙丹。”
他将龙丹从储物袋中拿出,递给葛长老。葛长老接过内丹仔细端详片刻,就将内丹还给沈千山:“的确是龙族内丹,但哪上面已经看不出丝毫的法器残留的痕迹。”
“对,这不寻常。无论是何物,只要是制作法器的原料,就必然会留下痕迹。我曾听岑师妹说那人道要那她和那女执的女儿去炼旗,或许就是这面旗。”
他道:“无论是与不是,此人都极其危险,还望诸位师叔通知海源阁,彻查宗门内外。”
他话说得直白,丝毫不忌讳海源阁是四大宗门之一,而出身于海源阁的殷长老还站在他面前,就差把“管教不严”四个字砸在海源阁身上了。
索性殷长老和沈千山相处许久,知道他的脾性,丝毫不介意,一向笑呵呵的脸上出现一些凝重,道:“千山说得有理。但我确实未曾听闻海源阁内还有这样的人。我待会儿就去知会我掌门师兄,让他好好查查。”
沈千山拱手道:“有劳殷师叔。”
待所有事情交代完毕后,沈千山忽然跪下,抱拳行礼道:“弟子沈千山触犯钦天司第三千二百条司规,纵容怨气伤人,甘愿认罪,请师叔责罚。”
葛师叔还没说话,姜师叔道:“哎呀,你这孩子,快起来说话。”
沈千山仍然跪在地上,虽是认罚,但腰板挺得笔直:“请师叔责罚。”
岑轻衣见他领罚,担心他伤势未愈,咬了咬牙,也跟着一起跪下:“弟子岑轻衣也没有阻止怨气伤人,自愿和沈师兄一起认罚。”
沈千山身形丝毫未动:“岑师妹已经尽到提醒之职,况且她并无阻止怨气的能力,不必受罚。起来吧,沈师妹。”
虽然他所说无一字不实,但这种久违了的直男式说话方式又让她后槽牙痒了起来。她也执意不起,道:“无论弟子是否有能力,事实就是我和沈师兄一样,都没能阻止怨气伤人。况且沈师兄与我既然为搭档,要受罚自然也应该两个人一起。”
葛长老叹息一声,道:“好了,你二人虽然犯了司规,但事出有因,就罚你们于寒雪峰反思,何时有下个任务,何时下山。”
寒雪峰是钦天司后山群中的一座高峰,因常年寒冷、冰封千里,故称之“寒雪峰”。
其实这个惩罚着实算不上惩罚,虽然寒雪峰滴水成冰,但灵气却相当纯净,在那里修炼,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二人抱拳,齐声道:“是,弟子领罚。”
*
海源阁接到钦天司彻查门派上下的要求后当即行动起来。
宗门上下皆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可午时方过,海源阁中一位长老房中迎来三个不速之客。
三人撤下隐身术,为首的一人衣袍洁白无尘,一根暗红腰封束在腰间,长袍下摆绣满蕙草,正是王族旁系的装束。另两人穿着一身淡蓝色绣云纹的宗门门服,虽然落后他一步,脸上却并没有敬畏之情。
长老穿着一身淡粉襦裙,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来。
正是将黑旗借给黄州长使用、随后回到海源阁的人。
那王族旁系道:“花长老,南州是怎么回事?我们的香料不能有任何差池。”
花长老手指绕了一缕头发,说:“放心就好了,没有任何问题。”
那人点点头说:“那就好,只是你要千万注意,不要暴露了,毕竟你是我们埋得最深的一枚棋子。”
花长老歪了歪头,笑着说:“这就用不着你多操心了,毕竟在世人眼中,我可就只是一个‘清正自持、尚在闭关的镇山长老’呢。”
三人听到花长老的话,将心放回了肚子里,便又神色匆匆地准备离开。
离开前,那王族旁系突然回头对着花长老一笑,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一家人,愚弟在京中恭候堂兄凯旋。”
花长老但笑不语,目送几人离开后,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扯去,就像是长在上面一样。
片刻,他才从喉咙里送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堂兄么?”
当晚,一道穿着青色斗篷的人影从海源阁长老房中窜出,几个跳跃,停在海源阁藏书塔的塔尖上。
他翘起兰花指,将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塞进兜帽里,居高临下地鸟瞰着整个海源阁:“修仙界四大宗门,海源阁式微久矣。”
*
寒雪峰山势极险,山路陡峭,刚上至半山腰初,飓风就已经裹挟着冰粒咆哮而至。
沈千山稳稳地走在前面,好像无论是狂风暴雪还是阳光和煦对他来说并无二般,但落后他三尺的岑轻衣却走得跌跌撞撞的,身上受着风的扯打,脚又像是踩入了泥中,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寒雪峰灵力过于磅礴浓郁,她咬着牙,胸腔被浓稠的灵力挤得隐隐发痛,血的铁腥味充斥在口中。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浓稠的果冻中,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沈千山见她如此艰难,停下脚步等她慢慢地走到自己身边,默默地撑开灵力罩,将二人护在其中。
岑轻衣脚步一顿,低声道:“多谢沈师兄,不过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说完,她咬紧牙关越过沈千山,发尾在他胸前的衣服上轻轻抽了一下。
沈千山一愣,又两步跟了上去,将她笼罩在自己的灵力范围之内,但岑轻衣又快走两步离开了他的灵力罩。
沈千山终于意识到她原来是生气了。
但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只好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他看见女孩的背影在狂风中仍然强行挺直,透露着一股不可认输的倔强,就是是寒风中依然挺立的一树红梅,自有自的傲骨。
沈千山并不愚笨,相反,他相当聪慧。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感到生气。其实从楚楚的这件事情就已经能看出来,她不像她外表那样柔弱,她身体里自有一股韧劲。
他认为她在这件事情中确实已经尽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没有阻止怨气伤人的是他,所以由他一人担责就好,岑轻衣并不需要接受这样的惩罚。但岑轻衣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难得感觉到有些不知所措。
他人生中的二十五年里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有过“搭档”这种称得上是亲近的关系,岑轻衣对他来说就是许许多多的第一次。
做搭档那么久,他第一次正视“搭档”这个词语。他意识到尽管岑轻衣还没成长起来,尽管学习知识的时候会叫苦叫累,但她会拼着全身修为去追踪楚楚,会不顾掌心剧痛斩断红线,会为了柳青青和宁宁甘愿以自身为引,让怨气化为她手上的长鞭。
她是雏凤而非鹌鹑,是他沈千山的搭档,是担负着天地正道的钦天司使,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菟丝花。
他过度将她看得柔弱,这对这样的她来说的确是近于折辱了。
沈千山忽然开口说:“岑师妹,方才是我言失。”
岑轻衣停下脚步,眯着眼睛对着寒风抿了抿唇,才转过身来说道:“沈师兄,此事本就是你我二人共同的任务,出了问题也理应由我二人共同承担。我虽然的确能力暂且不足,但我也不会认为我自己应该逃避这样的责任,而把这件事情完全推到你的身上。所以也请沈师兄能够理解我,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沈千山郑重道:“好。”
说完,他扯掉灵力罩,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腕,稳住她东倒西歪的身体,道:“走吧。”
岑轻衣下意识回绝道:“不用了。”
沈千山不自在地扭过头去,破天荒地解释道:“你说的,我们是搭档,自然应该共同承担。”
岑轻衣一愣,随即失笑。她没想到沈千山竟然还懂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会用她的话来反驳她。
居然诡异得有几分可爱。
她轻轻晃了晃手腕,说道:“好吧,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
“嗯,我在。”
第34章 山有木兮(二十七)
寒雪峰到了山顶上的时候, 反而没有像在山腰上那样罡风凛冽,只是寒气更重了些。
此时端午刚过不久,正是盛夏, 寒雪峰上却没有一点暑气, 入目皆是银装素裹, 千里冰原,看得人不禁打起一个冷战。
在山峰中央有一个冰泉, 散发着浓烈的灵力。冰泉旁边伫立着一座木质的小屋。
“吱呀”一声,小屋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着粉色小袄、围着白色狐毛围巾、戴着毛茸茸的手套的少女探头探脑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正是冻得缩脖端肩的岑轻衣。
她深吸一口气,冷凛凛的空气瞬间席卷过肺腑, 让她觉得仿佛世间所有东西都失去了气味,只留下了无尽冰雪的凉意,混合着矗立在冰泉四周的雪松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岑轻衣竟觉得这味道相当熟悉, 就好像是沈千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又冰又凉的雪松气息。
她叹了口气,像只畏畏缩缩的兔子, 一跳一跳地蹦跶到了木屋旁的一块石头旁边, 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在上面用力地划了一下。划完, 她呼了一声, 在氤氲散开地白雾中喃喃道:“两个正字加两画,十二天。”
这是他们上寒雪峰的第十二天。
十二天前他们从南州回来,一同向长老告罪,被罚禁足寒雪峰。
岑轻衣正要走回房里,忽然感觉鼻尖一凉。她抬手把落在鼻尖上的东西拿下来,仔细一看, 小小的花儿似的一片,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耀下,锯齿状的边闪着一点金光。
竟然是一片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中很快就融化了,但更多的雪飘落了下来。
她兴奋地跑进屋,喊道:“沈师兄,你看,下雪了!”
沈千山正坐在屋中看书。
他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打出两道扇子形的阴影。听到岑轻衣如此兴奋地叫他,他眼睫都不颤一下,只是抬头应了一句:“嗯,知道了。”
岑轻衣从小生长在南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雪。而她上寒雪峰十二天,更是第一次见到山峰上飘雪,十分兴奋,像小兔子一样往前蹦了两蹦,蹦到沈千山面前,探出手拉着他的袖子说:“哎呀,沈师兄,难得下一次雪,你别看了,快出来玩玩吧!用功也不差这一会儿,我保证回来就把这一会儿落下地补上!”
沈千山被她拉得没有办法,只好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好,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