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对书画颇有研究,这些年来收藏了不少佳品,刚刚阮筝细细听了听,光是他赏给自己的那几幅字画便价值连城。若是再加上太后赏赐的那些物什,如今的阮筝活脱脱一个小富婆。
旁的先不论,多些金银傍身总是没错的。
阮筝笑着谢过了父亲的赏赐,正巧下人们提着食盒端来了晚膳,她便扶着老太太去了前厅用膳。
长公主和阮茱走在最后面,两人谁也没说话,只是趁着无人注意时彼此对视了一眼。长公主看到了女儿眼中的委屈,正想安慰她几句,却听前头丈夫突然停下脚步,略显不悦地盼着阮茱:“茱儿做甚么走得这么慢,还不快学你姐姐去扶你祖母一把。”
阮茱听了一愣,从小到大父亲都甚少这样与她说话。父亲话少,见着她也不过应付几句,又因她身子弱从未对她疾言厉色过。
今日是怎么了,当真是看姐姐什么都好,看她哪哪儿都不痛快吗?
偏偏父亲挑的错处她又无处分辩,当下只得委屈得眼眶含泪,上前扶住了老太太的另一边胳膊。
长公主被这一幕简直气炸了肺,但怕阮筝看笑话也只能暂时按捺住性子。待用过晚膳将阮茱打发回自己院子后,她便一路跟着阮怀澹去了他的书房。
那地方平时长公主是不去的。她自恃身份高贵,虽说也有笼络丈夫的心,却从不会向他低头。这种主动找上门的行为有损她公主威仪,所以哪怕再恨宋姨娘妖媚勾人,她也不会自降身份。
但今日为了女儿她不得不走这一趟。
阮怀澹知道她为了何事跟过来,一路上也不停步,就这么由着她跟进了书房,然后将门一关,一副静待她开口的模样。
他那样子让长公主更是不悦,当即便怒道:“你今日是什么意思,怎么,为了你的宝贝筝儿,是要拿我的女儿出气吗?”
阮怀澹倒也不怵,只淡淡一笑:“我是茱儿的父亲,训她几句也是为了她好,她今日对母亲如何你也看在眼里,我说上两句又如何?”
“你如今想起来她是你的女儿了,你从前对这个女儿何曾上过心?她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却整日冷待她。她自小身子骨弱,你竟还拿这个事儿为难她。老太太屋里多少丫鬟侍候,谁人不能扶非得茱儿扶?”
“既然谁都能扶,茱儿为何扶不得?”阮怀澹冷笑一声,走到了书案边,“筝儿大病初愈尚且知道看顾着祖母,茱儿日日在府里养着,各种补药吃着,我看她身子好得很。你若真觉得她身子不好,又何必让她拿姐姐的书画出风头,不如让她多待在家中休养为好。过几日镇国将军家老夫人的寿宴,我看她不去也罢。”
“你!”长公主气得语塞,伸手指着阮怀澹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当真是头白眼狼。这些年因着我你们阮家得了多少好处,你这是过河拆桥啊阮怀澹。”
“我若不娶你,今日虽说未必有这么多钱财,但也绝对衣食无忧,可以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你当年对我和莹儿所做之事,到今日我都不会忘。”
莹儿是阮筝生母的乳名,长公主一听到这个名字便要炸毛。可没等她再开口,就被阮怀澹堵了回去:“不仅今日不会忘,这辈子都不会忘。你如今也不复从前,我劝你还是安分守己些的好,若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惹怒了那一位,想想封洼的下场。”
阮怀澹今日当真是将积攒了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全都吐了出来,不仅对长公主横眉冷对,更是直接拎出了三皇子来吓唬她。这一招还真有用,长公主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就小了许多。
她承认丈夫说得对,如今的她非但不能行事高调,还得夹着尾巴做人才是。封瀛能一箭射穿三皇子的脑门,便也能寻个由头收拾自己。
想当年她胞兄元康帝对封瀛和继后薛氏做的那些事情,她能不被连累活到今日已是命大。
长公主突然后背一凉,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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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仪堂内,老太太用完晚膳后借口多日未见大孙女,硬是把她留下来陪自己说话。
阮筝知道老太太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在送完父亲母亲出院后便又回了来,乖乖跟着老太太进了后面的暖阁。
如今刚入夏,夜晚的风还有些凉意。暖阁里门窗紧闭点了熏香,自有一番惬意的模样。阮筝这么些天整个人崩紧了许久,这会儿闻着那香味儿便有些懒怠,软绵绵地往榻上一靠,便要往祖母怀里钻。
“孙女这些天日日都在想祖母。”
老太太怜爱地抚着她的额头,仔细打量她的眉眼:“确实是瘦了,我这也是天天盼着你赶紧回来。初时得了你生病的消息,还真是叫人吓得不轻。好在太后娘娘慈爱,对你颇为关怀,拨了太医院的副院正去替你诊治,让你少受了不少苦。”
“可孙女还是受苦了。”阮筝想起那天死太监无情地让人拿布条将她绑了的情景,便露出一脸委屈的表情。
老太太注意到了她的神情,试探着问:“怎么,在清漪园的时候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嗯,一个不太好的人。”
“如何不好?”
阮筝刚想把那人的恶劣事迹说了一番,又想起这事儿不能告之外人,于是便住了嘴转而敷衍了过去:“也没什么,就是一个、一个下人罢了。”
“什么下人这般嚣张?不过也是,那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只怕确实有些眼高于顶之人。”
“就是,那人就是眼高于顶。”
不仅眼高于顶还目下无尘,半点没有做奴才的觉悟,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主子模样。
阮筝突然想起那日他们两兄弟在她院子前大打出手时,底下奴才们跪了一地的模样。当时场面混乱没来得及细想,这会儿想起来却觉得这画面十分违和。
这两人说起来都是太监,与那些宫女太监合该身份差不多,可那些人为何要这般跪他们?
他们究竟是在跪哪一位?小的那个就是慈宁宫的小太监,身份不会比宝蝉更高,那他们跪的是大的那个?
可他也只是慎亲王身边的一个内侍罢了,为何会有如此大的积威。
阮筝一时想不通,只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可她现在又见不着那人,便是想问一句也没这机会。当下只能将疑惑压下,继续陪老太太说话。
两人说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便绕到了今晚的事情上。老太太便叹了口气:“茱儿这个孩子,当真是和她母亲一模一样。”
一样自恃甚高,一样过于自信。需知今时不同往日,皇子尚且活得战战兢兢,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公主。
阮筝不好接这话,突然灵光一闪主动问道:“那祖母,孙女我跟我娘是不是也一模一样?”
老太太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伸出手来点了点她的额头:“模样是生得极像的,只是这性子嘛当真是不大一样。你娘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不像你皮猴一个。”
“祖母怎么这么说我,我在外头人人都称我温柔贤淑,是再懂事守规矩的人了。”
“那是他们不知你在家中什么样子。你啊,主意比天都大。”
阮筝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一句:“那我如今心里有个主意,祖母能不能帮帮我?”
老太太一听眼睛便亮了起来,但她神情依旧镇定,笑着冲阮筝摇摇头:“如今我还不能帮你。”
“为何?”
老太太没有明说,只抬手指了指窗边的玳瑁福寿鸟笼。那里新养了一只文鸟,是富平侯专程送过来让老太太解闷的。
此刻那鸟儿在笼子里安静地吃食喝水,半点不显焦躁。老太太便冲阮筝道:“你看我这只鸟儿,是不是养得不错?”
“嗯,这鸟儿毛色鲜亮,真是极漂亮的。”
“那你说它乐不乐意待在我这儿?”
“祖母待它这般好,每日好食好水喂着,它会不乐意?”
“你自小在侯府也是娇养着长大的,你如今可乐意?”
阮筝一听这话便愣住了。她终于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她这是在拿鸟喻人,说的就是她。
她不是鸟,却跟鸟一样,都是被人豢养的东西。长公主令她衣食无忧长大,她却依然不会心甘情愿认她为母。一如这只鸟一般,总盼着有一日能冲破牢笼去往别处。
阮筝咬了咬唇,沉思不语。老太太也催她开口,只自己悠悠道:“它如今就是个小小的鸟儿,自是只能留在我的笼子里。若是有一天她能变成一只鹰隼,我便是想关它也关不住。”
阮筝听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心知老太太说得对。
文鸟是成不了鹰隼,但是她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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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筝第二日一早便去了长公主房里请安,去的时候还特意让白苏跟在后面,手里则托着她为长公主精挑细选的摆件与迦南香。
她来前已经料定长公主昨晚必定睡得不好,今早的起床气就会比平日里更多些。每回这种时候,许妈妈总是对她的到来格外殷勤,想方设法会让她见长公主一面。
毕竟长公主气不顺总要找人撒气儿,许妈妈不想自己受就得推到她身上了。
阮筝惯来是不怕受气的。她从小到大受的气说不清有多少,孩童时候不懂事,挨骂挨训也不觉得如何,最多便是哭几声罢了。
后来年岁渐长,自己就琢磨出点东西来了,开始学着察言观色洞悉人心,还捏准了长公主的命门。从那时候起,她挨的训便渐渐少了,有时候受点冷脸也能很快将人哄好。
对阮筝来说,如今长公主已不再是最令她头疼的人物,不管她有多大的气,只要自己略施小技,便总能哄得她开心。
今日阮筝便是来哄人的。
果不其然她到的时候长公主刚醒,阮筝站在碧纱橱内,就听里面长公主正怒气冲冲地冲着身边的丫鬟们撒气儿。间或还能听到许妈妈低沉地安抚声。只是再怎么安抚长公主也还是不高兴,挑了众人一连串的错处,最后还罚了一个大丫鬟去廊下跪两个时辰,这才算堪堪出气。
白苏端着东西陪阮筝等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她平日里比青黛沉稳机灵,但碰上长公主发脾气也是怵得慌,端东西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可一抬眼看见自家小姐站得笔直的后背,又觉得心里十分熨帖,那点子害怕立马就被压了下来。
很快长公主梳妆停当,便听里面安静了片刻,很快又响起个慵懒的声音:“叫她进来吧。”
许妈妈应了一声,很快便出来迎阮筝进去。阮筝仿佛没听到方才里面的吵闹,冲许妈妈淡然一笑,从容抬脚进了内室。
屋内除了许妈妈还有两个丫鬟在侍候,一个正在为长公主梳头。阮筝便走过去拿过了对方手中的梳子,接替她的活计替长公主梳起了长发。
长公主也不阻止她,只透着镜子盯着她的眉眼细瞧。她也是好奇,她这个长女如今成了家里的香饽饽,她倒实在没想到她竟还会一大早上自己这儿来讨骂。
她应该猜得到,自己昨晚跟富平侯闹了矛盾,今儿必定是不会给她好脸色的。
阮筝认真地梳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与镜中的长公主对视一眼,像是才发现对方在看她似的,娇羞的又低下头去。这一抬眸一低头的动作,将她的娇媚与灵秀展露无疑,连许妈妈都觉得屋子内瞬间亮堂了许多,像是添一抹瑰丽的颜色。
长公主看着这张明艳无双的脸,颇有些咬牙切齿。但她也看出阮筝有意求和的意思,于是便不动声色问她:“你今儿来得倒早,怎么不多睡会儿,你父亲说你病还未痊愈,得多休息才是。”
阮筝才不上她的套,撒娇道:“女儿早就好了,父亲就是瞎操心。宫里太医都说女儿无事了,若不然怎可能放我出那鬼地方。”
说完像是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顽皮地吐吐舌头。
长公主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怎么,清漪园不好?”
“大是大些,但我整日里拘在屋子里,就跟坐监牢似的,吃的也是淡而无味的东西,宫里的人又都不熟识,便是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
听到阮筝这些天过得并不好,长公主的眉头终于舒展了几分。她又看一眼白苏带的那些东西,发现那上面摆着一盒熟悉的迦南香。
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她这里都不缺,但这迦南香却是不同。那是宫中独有的,跟寻常外头卖的迦南香完全不同。她少时在宫里时常用这东西,格外偏爱它清雅淡然却回味悠长的气息。
当年父皇还在位时,她的一应吃穿用度跟在宫里没什么不同。后来皇兄继位她也是得了不少赏赐,过得极尽奢华。但自从去年皇兄被杀皇十二子登基后,她的日子便渐渐发生了变化。
虽还是富贵逼人,但有些宫内才有之物她却不是那么容易得了。阮筝今日带来的这一罐想来是太后赏的,长公主一看到这熟悉的雕花木盒,心情却又好了几分。
阮筝一看她的眼神便明白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于是主动接过白苏手里的托盘,又示意她和其他人都下去,自己替长公主点起了那迦南香,又上前替她轻轻揉捏太阳穴。
一夜没睡好的长公主被她侍弄得十分松快,很快便靠在榻上眯起了眼。侯府里那点子关于长公主与大小姐不睦的流言,也很快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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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筝给长公主送迦南香,一大早母女两个便在屋内有说有笑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阮茱的耳朵里。她抬手打断了杜仲的话头:“此话当真,母亲还留她用了午膳?”
杜仲点头:“确实是真的,听说公主还夸大姑娘心思灵巧聪慧过人呢。”
阮茱有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但她知道母亲这么做绝不是因为喜欢姐姐。她是母亲唯一一个孩子的事情她自小便知道,所以也不担心姐姐会夺了她的宠爱。
只是姐姐与母亲和好如初,对她来说倒也是好事一桩。于是阮茱让人重新替自己梳妆一番,趁着阮筝还在母亲的琼华院里,带着杜仲赶了过去。
一进院子就碰上了许妈妈,后者冲她露出个了然的笑意,很快就将她领去了暖阁之中。暖阁内阮筝正与长公主说着在清漪园内的趣事,满屋子都是她清脆的笑声,听得阮茱心头一紧。
她也想这般放肆地笑,只可惜身子太弱连笑声都不如姐姐爽朗,总是透着一股子病味儿。
她强压下心头的酸涩,抬步进了屋子。
“母亲、姐姐,你们这儿着实热闹。”
长公主正被阮筝哄得高兴,一见亲生女儿来了那脸上的笑意便浓了几分,只是一见阮茱那病殃殃的样子心里头又有些不是滋味儿。一扭头看到大女儿那般红润又康健的面色,心内五味杂陈。
也不知当初留着这个孩子是福还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