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吴的国境内是存在神明的,朱简确信这一点。如果没有神,定飖湖底的“龙神”又是谁杀死的呢?虽然不知道阿箬去了哪里,但朱简凭借着巫祝的直觉,愿意相信那位神救了阿箬,阿箬应当还在这个世上好好的活着。
那位古老的神明既然愿意帮助阿箬,那能否也帮助湛阳呢?朱简将唤神的法子交给了湛阳,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一时的侥幸之心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她为湛阳选定了一年之中最适应召唤神明的吉日。地点则是在北郊的王陵,有先祖庇佑,邪魔不侵。
然而那日到来的那一天,朱简不知为何心中不安。她烧红了龟甲为湛阳占卜,每一次都是“大凶”的结果。
凡人巫觋的占卜结果自然比不得天衢阁内的修士要精准,朱简往日里只是在祭典上象征性的卜算,预测来年能否风调雨顺。可是接连出现的“大凶”让她不由慌乱,她心里实在害怕,没忍住偷偷赶去了北郊王陵。
那时候她才知道,勾吴国境不但沉睡着神,也沉睡着魔。
上古之时最年轻的魔尊鬼蛛娘就长眠于这片土地,她是在神魔最终决战之前被封印的,因此本体并不在传说中的群魔之墓“罹都”。湛阳一行人不知为何记错了时辰,至阳的唤神术阴差阳错的成了至阴的召魔阵,更有忠心的大臣为了能够打动神明,不惜自刎以己身为祭——自从七千年前云月灯与诸神定下盟约之后,神已经不需要如此血腥的祭品了,那死去的忠臣反倒误打误撞成为了地底魔尊的饵食。
朱简赶到北郊时已经晚了一步,她亲眼看着一节节的白骨破土而出,如同霜雪开出的花一般,臣子们惊叫着逃窜,却无一不被白骨所擒获,拽入了地底。
唯有湛阳安然无恙,只在原地瑟瑟发抖——这恐怕是由于她是圣武帝血脉的缘故。
大地一寸寸龟裂,吞食了凡人血肉的魔头挣扎着想要醒来。朱简当机立断用师父给她的法器砸向了召魔阵的中央,白骨拼成的花一瞬凋零,她抓着湛阳的手腕转身就跑,逃出北郊王陵之后,两个人都如劫后余生一般倒在地上大口的喘息。
劫后余生,那时候她们以为是劫后余生,却没想到这只是灾祸的开始。
湛阳十六岁,朱简十七岁,两个懵懂又阅历浅薄的少女从未应对过如此可怕的事情,慌乱中的朱简将湛阳带回了自己的居所。卫兵问起的时候她说:“这是为大王备下的美人,过一阵子要献进宫中的”。
而湛阳自那天之后则如同被吓傻了一般,一连多日不言不语也不饮不食。
朱简没有精力管湛阳,她忙着翻阅神殿古籍。她仓促间抛出去的那件法器据说来自京都朱氏本家,有着极强的灵力,但她不信那东西能够将醒来的魔重新封印。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有错。鬼蛛娘云伽终是出来了,妖界的王者不远万里赶到了小小的勾吴国,与这位魔尊结成了同盟。
浩劫自此拉开帷幕。
第42章 凡人在他们面前简直毫无……
魔尊与妖王联手, 凡人在他们面前简直毫无胜算。
如同巨蟒一般的藤蔓从四面八方涌进樾姑城,凡是被藤蔓缠上的凡人瞬息之间便被勒杀。樾姑城内城外训练精良的军队在妖魔面前根本毫无挣扎之力,刀枪剑戟砍在藤蔓之上却伤不了其分毫。垂死的凡人在绝望之际或是相拥哭号, 或是向天痛诉,但妖魔杀人哪里讲究什么道理呢,就好比人类碾死路边的蚂蚁,不是因为憎恨, 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朱简在关键时候想起了很久之前她曾经看过的一则古老文献, 文献中说,哪怕是最凶残最狡猾的妖魔,都不能伤及然渟家族的血裔, 因为六界的生灵昔年都曾与云月灯定下过盟誓, 不伤人皇后裔便是他们所许下的承诺。
朱简不知道这承诺究竟是真是假, 但关键时候容不得犹豫。她闯入了议政大殿——那时勾吴王正与臣子们商议该如何逃跑,眼看着军队节节败退,想要赢妖魔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朱简向勾吴王请求打开宫门, 将勾吴百姓迎入城中保护。勾吴王震怒,认为他堂堂一国诸侯, 怎可冒如此之险。朱简回答, 正因他是一国诸侯,所以才该承担一国百姓的生死。
最终朱简还是说服了勾吴王, 他没有弃城出逃,而是按照朱简的要求紧急打开了王宫城门, 接纳了幸存的百姓。也正如朱简所说的那样,妖魔在王宫前止住了脚步,藤蔓化成的蟒蛇环绕着宫墙爬行,又不甘的缩回。
朱简登上了宫城最北端的城门, 城墙上士卒们弯弓搭箭战战兢兢的指向前方,前方是死难者的鲜血、是倒塌的房屋、是飞快撤去的藤蔓、是低吼着退下的妖魔,但同时,却也有个矮小的身影一步步的走到了城墙下,仰起小小的一张脸儿,憧憬的望着黄昏下的华美宫阙。
与此同时,待在朱简居室内的湛阳也忽然像是疯了一般痛苦的嘶吼——只是当时并没有人听见,听见了也不会在意。宫城中挤满了难民,随处可见失去了亲人的百姓在痛哭,谁会关心巫官住所的古怪声响。
魔尊。朱简在那孩子走近的时候,惊恐的屏住了呼吸。虽然从外形上来看,那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童,可凡人身上哪里会有那么可怕的压迫,巫者通灵的眼睛看见了她身后冲天的黑焰,那是她犯下的孽障,若非魔尊,怎能背负如此深的罪孽。
“瞄准她!”朱简惊慌下令。
城墙上所有的重弩都对准那个瘦小的女童,然而在魔的眼中,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武器也只是玩具而已,她不急不缓的上前,直到她走到宫门之前,都没有人敢向她射出哪怕一箭。
魔尊将手按在了宫门上。朱简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但魔尊却又忽然从宫门收回了手,像是摸到了一块烙铁。她一步步的往后退,最后离开了凡人们的视线,只在走之前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笑——距离太远,凡人都没能看见。
妖魔退去后,他们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时机,活下来的凡人掩面而泣,在哭累之后睡下,以为苦难已经结束,天真的低估了妖魔的狡诈程度。
次日清晨,戍守在城墙之上的卫兵们看见了诡异的一幕,仅一夜之间,被破坏的樾姑城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昨日死去的人从血泊中站起,叫卖的叫卖、赶路的赶路,就好像还活着一般。曾经发生在眼前的杀戮似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
宫中的幸存者有不少都在昨日失去了家人,听说他们竟然又“复活”了之后,有人激动难耐,当即就试图闯出紧闭的宫门去与家人团聚。也有人较为谨慎,认为这是妖魔设下的圈套,反对打开宫门。
宫中的皇帝与大臣那时还有一定的威慑力,他们在一场紧急的朝会之后认为暂时不应冒险,下令所有人和他们一起继续待在宫中。
就这样过去了好几日,宫城外的平和景象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无声的诱惑。人们不由自主的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疑心他们的亲人根本就没有死,疑心妖魔从未出现。
渐渐的有人偷着攀上宫墙试图溜出去与家人团聚,再后来是逐渐开始有人聚众闹事,仗着人多想要冲开宫门。更有甚者竟将这座给他们提供庇护的王宫看作了囚笼,吵着要逃离。
军队逐渐失去了约束力,士卒中原本就有忠心旧主不服新王之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更是军心动摇,不少披甲之人也想着出宫去见家中父母。
一场场冲突爆发,每一次都以数百人的惨死而告终。宫内的氛围越来越紧张,所有人都惶惶不安。
朱简不敢随意出门,她待在她小小的神殿,每日与沉默寡言的湛阳作伴。人们出于对神的尊敬,暂时不敢对她无礼。因此她的住所附近倒也还算清静,可是王宫中的许多角落里,却有一桩桩惨案不断的发生。很多人没有死在妖魔口中,反倒丧命于同胞之手。
湛阳还是像个痴儿一般对外界的一切不做出任何的反应,但她时常望向北边宫门的方向,朱简猜,她或许也是想要出去的。
那些离开了王宫的人最后怎么样了,没人知道,至少当时是没有人知道。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宫中所有的人都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们见到了鬼蛛娘,高高在上的魔尊向他们做出了许诺,说是只要他们愿意杀死勾吴王,鬼蛛娘就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不仅如此,还能让他们死去的亲人重新活过来。
朱简梦醒之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鬼蛛娘没有办法杀死然渟皇族,于是便想出了这样歹毒的借刀杀人之策。
大部分的民众都不知道他们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鬼蛛娘忌惮然渟皇族的缘故,然而就算他们知道了,鬼蛛娘的承诺焉知不会让他们丧失理智?
勾吴王宫彻底乱了起来。有人过去怯懦无能,现在却壮起了胆子,提刀往皇帝的寝宫杀去;有人本就心怀旧主,更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杀死勾吴王为先王复仇;也有人野心勃勃,想着用勾吴王的人头做投名状,看能不能从妖魔手中换得什么好处;也有人似朱简一般清醒,意识到了鬼蛛娘的借刀杀人之计,于是选择护卫在勾吴王的身侧,不可避免的与那些想要杀死勾吴王的人斗了起来,这又是正中鬼蛛娘的下怀。
在混乱之中,人性的恶意被释放,哪怕是饱读诗书的君子,在这时都变得有如野兽。到了后来这甚至不再只是针对勾吴王的狩猎,更是成了发泄邪恶的一个机会。有人选择在这时杀死往日里怨恨的仇人,有人趁乱玷污他们原本不敢直视的女人,有人在怀揣着末路狂欢的心态,在宫内肆意的享用美食与佳酿,有人在极致的恐惧中失去了理性,见人便杀成了彻彻底底的疯子。
法度、道德都烟消云散,这是真正的地狱,行走在地狱中的是比妖魔还要可怕的东西。
朱简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了,她在惊恐中闭锁了神殿的大门,带着湛阳一块藏进了殿内的密室。
她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最开始的那段时日里,她偶尔会听见凄厉的惨叫声,再后来是绝望的悲号,再久一些,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当她紧贴着石门的时候,方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轻响。
她不知道她在密室中究竟待了多少天,当她因为食物不足而离开那间密室的时候,王宫中已经找不到活人了。
却也没有尸体,地上干干净净,好像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都一夜之间化成了水汽。
朱简仿佛是被遗弃在了这个世界,她踉踉跄跄的赶到勾吴王的寝宫,跪倒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忍不住嚎啕大哭。
却还有更可怕的事情等着她。当她回到藏身之所时,她才发现湛阳居然也失踪了。她找到她时,年少的翁主正在王后的寝宫对镜梳妆,青涩的面容上涂抹了华艳的脂粉。
“湛阳,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湛阳扭头,她这才看见她脸上满是泪痕,泪珠不断从眼眶滑落,冲开了胭脂,可那双手却仿佛不听使唤一般,仍旧木然的往脸上涂抹着脂粉。
“救我、救我……”湛阳用尽力气的朝她哭道。在哭泣的同时她换上了王后的礼服,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一般,跌跌撞撞的朝外走去。
是鬼蛛娘在操控她。
朱简忽然间明白了,唤醒鬼蛛娘根本不是意外,布下召魔阵的人清楚的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就是想要借魔尊的手来复仇。
鬼蛛娘无法伤害人皇后裔,可如果那个人皇后裔自愿成为鬼蛛娘的傀儡呢?
在鬼蛛娘重回人世的那一刻,湛阳便自愿同她订约,她将自己献给鬼蛛娘,鬼蛛娘为她达成心愿。
现在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第43章 阴阳双相
当湛阳被血色的丝线操控着一步步往宫门外走去的时候, 朱简试图抓住她。作为巫者,朱简对上古的神魔或多或少有一定的了解,她知道鬼蛛娘最擅长的是“尸傀儡”之术, 也就是使死人臣服、驱使亡者为她所用。对于活人,鬼蛛娘反倒没有那么强的控制力。
所以她还是有办法解救湛阳的,只要她找到什么切断湛阳四肢的血色丝线,那么她就能……可是她有什么是能够斩断那傀儡丝的?她手中什么都没有。她想起了师父给她的那件法器, 那件法器属于京都朱氏, 有着强大的灵力——然而在鬼蛛娘最开始挣破封印的时候,她就已经使用了一次法器了。她当时在仓皇中将那件金贵无比的法器当做石块投掷了出去,砸坏了召魔阵的祭坛, 暂时阻止了鬼蛛娘重出人间。后来, 她将那法器给忘了, 那时她只记得抓着湛阳逃命,法器被她丢在了北郊王陵。
记起这一点的朱简后悔不已,而湛阳则在她回忆法器下落的时候迈着扭曲的步子走远。朱简提裙追去, 湛阳迈出宫门之后,忽然间前方出现了大批的人。
不, 不是人, 是死去的尸体。他们身着王宫卫兵的甲胄,身上还有着未干的血迹, 却像是还活着一样能走能跑,组成了护卫王后的仪仗队, 将湛阳半是强迫的拽上了鸾舆——新任勾吴王并没有妻子,因此属于王后的鸾凤肩舆一直被存在库房深处,即便这次宫中大乱,它也未被损毁, 重见天日的时候华美一如从前。
湛阳出发之前换上了王后的服饰,这群活尸又簇拥着她登上了鸾舆,用王后的仪仗护卫着她向北方而去。朱简一时之间没弄明白这是为什么,直觉告诉她湛阳这一走今后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她必需追上她——
可是活尸朝着她露出了尖利的獠牙,她吓得一个哆嗦,终是止住了脚步。
肩舆之上的湛阳努力的朝她扭头,最后给她的是一个含泪的安慰,“阿简,回去吧、回去吧。”
“我有今日是自作自受,是我自愿召唤出地底的邪魔,我那时只想着复仇,却没有想过魔并不是可以被轻易驾驭的牛马。”
“我对不住樾姑的百姓,对不住我的父母……我如此孱弱,孱弱便是我最大的罪孽。”
“我愿意以死谢罪,谁也不必救我。我只是害怕我死后,邪魔会利用我来做更可恶的事情。”
“阿简,救救、救救百姓……”
湛阳的话语在风中消散,活死人拼成的仪仗队伍走远了,朱简疲惫的摔倒在地。救百姓?她连她都救不了,又该怎样救百姓呢?
朱简那时还并不知道,就在湛阳从皇宫出发的时候,有一男一女造访了这座已经成为死地的樾姑城,女子是她的旧友阿箬,男子则是那位昔年沉眠与定飖湖底的“古神”。
他们也许会是樾姑城的希望,却也是鬼蛛娘一定要对付的敌人。鬼蛛娘召唤湛阳出宫,是为了将他们引去北郊王陵,在那里,阿箬会与某个疯子重逢,而鬼蛛娘则要借助聆璇之手杀死还活着的湛阳。
湛阳死后,尸傀儡之术才能真正的发挥效力,届时她方能完全的控制住这位人皇血裔。
然而这些朱简都茫然无知,湛阳走后她彻底陷入了绝境,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在已经荒废的王宫之中四处游荡,寻找着活人存在的迹象,可是到处都是安静无声,她仿佛是被这个世界给遗弃了。
恍恍惚惚之中,她又走回了自己的居室,凝望着正殿摆放着的陶瓷雕像,朱简如同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般瘫倒在地,她什么也不想做了,只是默默的对着神龛上的云月灯祷告,尽管这一点用处都没有,但这是她仅剩的安慰了。
若是云月灯泉下有知,会显灵拯救她么?
只怕不会,非但不会,还有可能以她为耻。昔年云月灯以巫者的身份周旋于神魔之间,虽刀尖起舞,却游刃有余,而同样是巫觋,她朱简却只能在妖魔来袭之时绝望的哭泣,在哭泣中静待着死亡。
朱简已经不想挣扎了,她只希望有谁能够终结她的痛苦。不管是活尸还是活人亦或者是妖魔,只要能过来给她痛快的一刀就好。
她等了很久,从白日等到明月高悬。终于在她昏昏沉沉即将睡去的时候,她听见了细碎的声响。
“湛阳?”她惊喜的在门口见到了熟悉的人影,“这、这怎么可能?你居然活着回来了?”
湛阳不回答她,只是倚在门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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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璇与风九烟之间的对决以聆璇的失败而告终。
十余根藤蔓从不同的角度刺出,束缚住了他的四肢,与此同时一根巨大的黑藤贯穿了聆璇的胸口。
尘埃落定,风九烟抹了把唇边的血,看着被钉死在半空的宿敌大笑,“聆璇啊聆璇,你也有今日。”
聆璇歪着头打量着风九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似就连痛苦他也感知不到,“我不就输了一次么,你至于这样高兴?”
“你这幅不慌不忙的模样,真叫人恨得牙痒痒。”风九烟冷笑,“我知道,你还有保命的底牌,我杀不了你。不过你也别太得意。”
苦战了半个晚上,他们双方其实都已精疲力竭。风九烟也受了不轻的伤,在晨曦时分的凉风中摇摇欲坠。但她硬生生的咽下了涌到了喉头的血,目光望向了聆璇身后的阿箬。
聆璇在和她斗法的时候一直好好的将阿箬护在后方,而风九烟也并没有卑鄙的操控本命藤蔓绕到聆璇身后偷袭,就是害怕吓到阿箬。
现在这一战宣告终结,她可以得到她的战利品了。她朝着瑟瑟发抖的阿箬微笑,一步步的朝着对方走了过去。
“来,到我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