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绣有些惊讶,却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虽然只见过青年几回,还都是偶遇,但她就是觉得这位青年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或许是他身上那无论碰到什么都处变不惊的气质又或许是因为别的?
她也说不清。
她只是忽然想到谢池南那句干巴巴的“还行”忍不住一笑。
有时候男人的自尊心和攀比心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她笑笑,也没去插嘴。
两人在说话的时候,赵锦绣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喝口茶,偶尔捧着茶盏看看门外的风景,直到听到一句——
“我听你娘说,你爹以前还在燕京做过大官呢,你日后要是考上功名,你爹泉下有知肯定高兴。”
赵锦绣心下震惊,再一次抬起了眼眸。
燕京的大官吗?那她以前怎么从未见过这位青年?不过她离开燕京的那年也才六岁,有些人只怕就算见过也早就忘了……虽然有些惊讶他家从前在燕京是做什么的,但赵锦绣并非是刨根问底之人,且不说她跟青年还没熟到这个份上,光看青年这副神情,就能知晓他家应该经历了不少事,还不是什么好事,她自然更加不会去触碰他心底的这些事了。
她重新垂下眼帘,喝着碗中茶。
她的反应全都被对面的林斯言收于眼中,他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不过大概也察觉出这并不是一段很好的经历,少女只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并未参与到这个话题中来。
林斯言见过许多理所当然的人,身份越贵重便越理所当然,从前在燕京如此,如今在雍州亦如此,本以为这位少女也是这样的人,倒没想到她还挺善解人意。
林斯言撩起单薄的眼皮看她一眼,而后又收回视线语气如常地答了孟婆婆的话。
三个人就这么坐着聊着,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孟婆婆便站了起来,笑着和他们说,“你们坐着,我去给你们准备午饭。”
赵锦绣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坐着?忙起身道:“婆婆,我来帮你吧。”说着就想抬手去扶人的胳膊。
老人却不肯,“里头乌烟瘴气的,可别把你们熏到了。”也瞧出两人都不想干坐着,老人想了想,便派了个轻松的活,“外头地里有菜,你们去帮我摘点菜吧。”
总归不是闲着,赵锦绣点头应好。
目送老人进去,她看了一眼身边静默不语的青年也没跟人打招呼就往外走去,可走到外头地里,赵锦绣却停下脚步,面露难色了。她从前炒过菜也洗过菜,可哪里亲眼见过地里的菜是怎么样的?几乎是还没靠近,她就已经闻到一股子令人不适的味道了,她在这犹豫着要不要给自己蒙上一层面纱还是……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回头,是那个青年走了过来,他直接越过她撩起衣袍走到了地里,而后旁若无人地低头弯腰摘起了菜。他的手很好看,修长分明,一看就该是抚琴弄墨的手,可此时站在那么一块污泥地中摘菜竟是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怪异……可赵锦绣看着他的身影,脸却慢慢红了起来。
先前那种情绪再次涌上心头了。
她莫名觉得自己有些丢人,明明是自己答应的事,却没完成,但有些东西,她的确有些迈不过去这个坎,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她还是抿唇和人说道:“你摘菜,我洗菜,可以吗?”
她用商量的语气问人。
本以为以青年的性子,恐怕又是不理人或是像刚刚似的说句不用,倒没想到在她这句话说完,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竟撩起眼皮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沉吟了一会,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说完之后便又收回了眼眸,没再多说什么。
赵锦绣却呆住了,等晃过神,她看着青年的背影有些震惊地问道:“你,你答应了?”眼见青年颌首,她也不知怎得竟忽然变得很高兴,唇畔和眼睛都在这一刻弯了起来。
“那你先摘,我去找盛菜的盆。”
她说着就转身去找可以盛菜的东西。
因为心情重新变得愉悦起来,赵锦绣的步子也明显变得轻快了许多。
林斯言的余光是能够看到她的,他看到了她先前弯起的眉眼,像冲破阴霾的朝阳,带着无与伦比的明媚,让人仅仅只是看着都觉心中的阴霾也被清扫干净了,而此时……他看着她离开时翩跹飞舞的裙摆,看着她轻快的脚步,就像花丛中没有哀愁的蝴蝶。
这一晃神竟是等到赵锦绣转身回来才结束。
林斯言眨了眨浓密纤长的眼睫,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眸,仿佛刚刚失神的人并不是他。
他继续垂着眼睛摘着菜,一如先前赵锦绣离开时的模样。
赵锦绣自然也就没有发现。
她手里握着一个先前从水井旁找到的盆,问林斯言,“这个可以吗?”见他目光瞥来嗯了一声,她百年笑道:“那你先放到这吧。”她握着手中的盆朝人伸手。
林斯言也未拒绝,正要把手里的菜放进盆里,余光却瞧见一方玉佩。
第53章 “谢池南看到林斯言扶着……
少女腰间悬挂的玉佩并不是多名贵的材质, 样式也不算特殊,玉佩表面只雕着一只衔芝仙鹤,余下是祥云腾雾,可林斯言看到这块玉佩, 目光却凝住了。
他不自觉垂下眼睛往自己的腰间看去, 才想起今日出门急并未佩戴那块玉佩, 目光忍不住又朝少女的腰间看去,仔细看倒是能够发现少女腰间那块玉佩与他常年佩戴的那块玉佩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 父亲的那块玉佩因为当初被人捉拿的时候不小心磕在地上,表面呈现一道小小的裂痕, 而这块玉佩却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瑕疵。
不像父亲的,倒更像……
他小时候遗失的那一块。
其实想知道是不是他那块倒也简单,父亲的那块玉佩背后刻着“事无大小,皆有道在其间1”,而他的那块玉佩则刻着“惟刚立之人,则能不以私爱失其正理2”,若能瞧见背后的刻字, 便也能够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他的那块玉佩了。
“怎么了?”
青年长时间的静默和凝视也终于引起了赵锦绣的注意, 赵锦绣顺着他的视线往腰间看去,倒是很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在看她的木雕, 这木雕的确看着稀罕,先前从那珍宝坊出去就有不少人朝她腰间看,虽然有些诧异青年这样的性子竟然也会被木雕所吸引, 但赵锦绣还是笑着举起那块猫状木雕给他看,“你是在看它吗?”
许是因为先前那一阵相处,她这会对青年的疏离已少了一些, 问了一句后又笑道:“是不是很像。”她的语气颇有些骄傲,就像在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心爱之物。
林斯言听到她的声音终于晃过神来,他也知晓自己刚刚失态了,此时便将错就错地看了一眼那块木雕,听到后话却停顿一瞬问了一句,“像什么?”他说完撩起眼帘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女,少女容光明媚、笑容灿烂,就像先前被她笑容所摄,此时林斯言看着她曝露在阳光底下的明艳面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晃了眼。
他正要回答,耳边却传来两字——
“猫呀。”
赵锦绣看着青年眨了眨眼,觉得他这问题颇有些多此一举,不像猫难不成还像狗吗?
听出她话中的疑惑,林斯言薄唇轻抿却未解释,刚刚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是在问……像不像她,倒是差点脱口而出。
他漆黑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倒觉得自己所想也正常,她跟这只猫眉眼之间透出来的那股子淡淡的娇憨高贵仿佛如出一辙,却也没有多说。
“嗯。”
他重新垂下眼帘,把手中的青菜放到了她递过来的盆中,言简意赅应下一声便算是回答了,林斯言的心中依旧有困惑,却没有去询问,只又摘了一些菜便同人淡淡道:“好了。”
赵锦绣看着这满满一盆也没多说,轻轻应了一声便掉头往水井那边走去,旁边的小木桶里还装了半桶水,倒也无需她自己抬水了,她把手里的菜盆放在地上,自己跟着坐在一旁的小木扎上,免得水溅湿自己的裙子又把裙摆撩起放到膝盖上。
若此时换作任何一个男子只怕都不会放任赵锦绣一个人在那干活。
可林斯言却没有丝毫感觉,他一向觉得人得承担自己所说的话,既然是她自己选择的路,那无论是什么样的经历和结果自然都该由她自己去承担,可他也没有离开,他站在院子里背着手凝望少女的背影,即使穿着这样一身不显身段的衣裳也能让人觉出少女的身段十分好,纤细却不算伶仃,将将好的模样,肤色白如玉,却也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白里透红,很健康的颜色,就像此时,日光落在她的身上,远远看去,就像是在她的肌肤上落了一层晶莹的雪,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少女就像是在发光。
这样一个绝色美人,这样一幅动人的模样,可林斯言望着她,眼中却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这样静静地看了她一会,而后又垂下眼帘去看她悬落在腰边的那块玉佩,离得远,他依旧没有办法看清那上头刻着的小字,可心里却隐隐有那么一个念头和感觉……这就是他的那块玉佩。
他在八岁那年遗失的那块玉佩。
八岁对林斯言而言算得上是一个经历丰富却也命运坎坷的一年。
这一年,他跟父母一道远离家乡去了燕京,父亲御前受封,而他们一家在燕京置办家业,春风得意、前途光明,可也是这一年,父亲得罪权贵忽然获罪,佩戴长刀的官差半夜闯进家中押走了父亲,他们甚至来不及去请人帮忙,父亲就进了大牢,翌日天还没亮就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官差说父亲是畏罪自杀,他和母亲甚至都没办法为他收敛尸身就被父亲的同僚送出了城。
可没有人知道。
就在这一年,他还曾救过一个小女孩……
这段记忆对他而言,早已被岁月所掩埋,如果不是看到这块玉佩,他或许都不会想起来,如今回忆起来,倒也把那些破碎的零星片段拼凑起来了。
他记得那日是内阁首辅赵鸿尧的生辰,父亲虽与他不算相熟,但满朝文武都去了赵家,父亲又一向崇拜赵首辅,自然也领着他和阿娘一道去给人祝贺。
进了国公府,父亲去给赵首辅祝寿,他也被阿娘领着去了内院。
可阿娘还得去拜见国公夫人和其余夫人,自然不好带他过去,迟疑间倒是国公府的下人提了一句道是她家大小姐十分好客,不少小孩都在那边玩呢,他被阿娘领了过去,的确是满院子的小孩,一看就都是些出身不凡的公子小姐,他并不喜欢也不想与他们来往,只是看到阿娘眼中的担忧却还是同她笑着说了无事,让她去忙。
等阿娘走后,他却依旧没有选择参与到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只远远站在一株树下看着。
他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红衣小姑娘被众人簇拥着,看到所有人面对她的时候都是笑盈盈的样子,几乎不用多想,他就猜到那便是那位丫鬟口中的“大小姐”。
赵首辅的孙女,荣国公的嫡女,身份贵重堪比公主,倒也怪不得那些平日嚣张的公子小姐们肯如此低声下气捧着她了。
那日林斯言在树下凝望许久才离开,他不喜欢那样的地方,也不想参与进去,索性自己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本以为那样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人来,却不想一道又娇又蛮的声音忽然闯入耳中——
“死谢池南臭谢池南,居然丢下我不管,我再跟你和好我就是猪!”
他拂开树叶就瞧见了手里甩着一根枝条气呼呼从不远处走过来的赵家大小姐,他知道谢池南是谁,安平侯府的二公子,与这位赵家大小姐从小一道青梅竹马长大,关系匪浅。
他虽从未与他们说过话,也没见过几回,却也听过几桩他们的事,知晓他们感情匪浅。
看到这副情形便知晓这两人是吵架了,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林斯言原本想把树叶合拢,继续躺到他的大石头上看头顶的蓝天白云,却不想那小姑娘走着走着居然被石头绊了下,他还来不及阻拦,小姑娘就已经惊呼一声掉进了湖中。
水花从水面溅起。
林斯言看到她在水中不住扑腾,也听到她那一声声的呼救声,甚至……他还看到一个与她差不多大年纪的女孩明明瞧见了这里的情形却没有上前而是白着脸选择跑开。
这一幕情形,想必水里的女孩也瞧见了,她原本还想呼救,可看着离开的女孩,她却突然像是愣住了一般,不再呼救也不再扑腾,就像是失去所有办法她只能被迫放任自己掉进了湖中。
这事说到底与他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可林斯言终究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从他眼中消失,何况想到女孩先前投壶时的明媚,再去看她此时眼中那一点点趋于黑暗的空洞眼睛……他说不清那时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身影想也没想就一跃而下。
水下的世界他看过许多,他老家就是在水乡,那边的小孩打小就喜欢泅水,他从小也被他父亲带着去溪边洗澡,他还挺享受把自己短暂地埋在水中的感觉,那种感觉莫名让人心静……因此在水下救人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难。
只是女孩实在是太会折腾人了,明明意识都不清楚了,却因为他的出现而把他当做了最后一块浮木死死抱着他,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人救了上去,等把人救回到了地面,他本想去喊个赵家的奴仆把人接回去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透过那树叶的缝隙能够瞧见大批的丫鬟、婆子正朝这边走来,知道她们是来找她,也知道她没什么危险了,林斯言索性就离开了……这事,他并未和任何人提起。
他那日站在灌木丛中,目睹她们把人抱走,他直接避开众人回了马车,等他娘过来问起,他也只说是不小心摔进湖中,只是可惜自己掉了的玉佩,本想着来日若有机会再去国公府的湖里看看是不是掉在了那。
可还没等他寻来这个机会,父亲就获了罪,他和阿娘也被迫离开了那座安居还不足半年的燕京城。
……
记忆在这一刻轰然结束。
即使想起这些往事,林斯言的神情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多少差别,可若是观察细微的话,却还是能看出他此时的薄唇明显下压了几分,就连负在身后的手也跟着攥紧了一些。
其实当年离开燕京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若是他借此向国公府向荣国公向那位赵首辅求救的话,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是不是父亲就不会死,他和母亲也就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可那个时候的他终究还是太小了,突如其来的事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他就连坐上马车离开燕京的时候,头脑都还是一片空白,又怎么可能会想得到这些?
倒是到雍州的时候,他时常想起这事,可那时天高路远,父亲也已经离开人世了,再去找他们又有什么意义?渐渐的,他也就不再多想了。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在这雍州城再看到她,看到这块玉佩。
林斯言垂下幽深如寒潭一般的眼眸。
是,他已认出了这个红衣少女是谁,其实也正常,那位谢二公子担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名,可谁又真的见过或是听过他和哪个女子走得近过?也就他眼前这个人了。
荣国公府的大小姐,如今名满金陵的平阳郡主,谢家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可他当年选择直接离开瞒下此事,如今更加没有这个必要旧事重提了,虽然不清楚她戴着这块玉佩想做什么,但与他也没什么关系,林斯言只是又看了一眼她腰间的那块玉佩,而后在少女还没有发现的时候,他就率先收回眼眸离开了这。
赵锦绣刚洗完菜,她一边甩手一边回头,正好瞧见往屋子走去的林斯言。
看到他离开,赵锦绣也没多想,她一边拿出帕子细细擦手一边收回视线,低眉瞧见腰间被水溅湿的玉佩和木雕便又小心翼翼把上面的水珠擦拭干净,而后才端着菜盆往屋子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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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孟婆婆已经在煮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