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老板这出《泗州城》是不错,不过我更想看他演《贵妃醉酒》啊,他演的杨贵妃真是太绝了,全上海就没一个能演出那味道的!”
“我更喜欢他的《霸王别姬》,虞姬舞双剑,项王满饮盅,想几次都觉得荡气回肠!萧老板演的虞姬倒下几次我都哭几次。”
“我喜欢萧老板的青衣,《浣纱记》的浣纱女记忆尤新啊……”
现场整个一萧老板的迷妹迷弟聚集大会,新来客在无语了一阵之后,迅速加入他们的组织。
而此时,台上的人早已经谢幕退场,同乐大戏楼接下来便交给其他戏班登台上戏了。
戏楼后台,被戏迷们追捧的萧清砚正脱了厚重的戏袍卸着妆,刚把脸上的东西都拆干净,大戏楼的老板就走了进来。
“和贵商行的王老板和花西银行的史密斯先生都说想见见你,全被我推过去了。”戏楼老板说到这里时面上露出厌恶之色,“什么玩意,看戏就看戏哪来那么多幺蛾子,都就差跟他们明说我的戏楼里不搞那套,想玩那些到别处去,一个个总装听不懂。”
“多谢宋老板了。”萧清砚起身拱手感谢。
他这一动作,已经卸净戏妆的真实素颜就直面人前,之前在台上妩媚风流的武旦,此时竟是一个修眉俊骨容姿绝世的消瘦青年。
他就是一身朴素白衣站在那里,就能让糟乱一团的后台被尽数忽略,视线不由自主全集中在他身上。
“不用不用,我就想清清净净看点好戏,清砚你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戏曲大家,我可不想让那些腌臜人近你身毁了你的灵气。这世道乱,幸好我家里有点势力,能保我这份爱好的同时顺势护你一把罢了。”说到这里,宋老板也是叹息。
他抬头又瞅了萧清砚一眼,接着道:“不过你这脸确实是太招人,要是能低调点就好了。”
萧清砚听他这么说不由也摸了摸自己的脸,露出苦笑:“我也想,但总不能毁容吧。”
“也是,到时候是没有狂蜂浪蝶,但也没法登台了。”宋老板也愁,“算了,左右我现在也能护得住你,长得好总比长得丑吃香,外面那帮花钱看戏的也不都是爱看戏都是冲你这张脸来的,钱不赚白不赚。”
听到宋老板这么说,萧清砚也是哑然。
“对了清砚,我听你戏班里的小莲小六子他们说,你前几天收留了一个流浪儿在家,还打算让人一直住下,是真的啊?”宋老板忽然八卦。
提到家中突然多出的一个人,萧清砚也是一僵:“嗯,是……”
他说起这个也有些尴尬,那天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被砸破头晕在家附近的流浪男孩,一时心软就把人带回家救治,想着等伤好再给点钱让他走人,没想到男孩不是男孩,是个女孩。
……反正,人最后是留在家里了。
看他尴尬的样子宋老板反而笑了:“如果品性好的话,留着也不错。你啊,就是太独了,有人给你作个伴打打岔也是好事。”
萧清砚含糊应了,都没敢跟人说家里那个是女孩。好在宋老板外面还有事,就跟他聊了几句便走了。
于是萧清砚也是赶紧换好衣服收拾好自己,从戏楼后台走人。
同乐大戏楼养着好几个戏班子,萧清砚率领的戏班只是其中一个,他是戏班老板,所以在外头能被人叫一声“萧老板”,但和大戏楼的所有人宋老板相比,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
这个时代,任你是多才华横溢的戏曲大家,在世人嘴里都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萧清砚对自己的身世倒也没什么不满,这个战乱不断的年代别说父母双全是个奢侈品,很多人连活着都是艰难,他仗着自己有张出众的脸能跟着以前的戏班老板混口饭吃在上海有一个立足之地而不是被人搞到什么腌臜地已经是幸运。
但似乎也仅止于此了。
“哦嚯,我就猜他会从这个门走!快,把人抓住马上带走,王老板还在那边等着呢!”
刚从大戏楼的后门出来,还没拐弯离开,几个混混就扑着合围上来。
看着那几张扑近的贪婪面孔,萧清砚面露厌恶之色却是没动,身后大戏楼里早就埋伏好的几个打手比混混们更快地冲出来,在对方面露惊慌时已经揪住人开始一顿暴捶。
“就知道你们人会守在这儿,老板早就吩咐过我们看着了!”
“呸,就你们这些玩意也想觊觎萧老板,你们也配!”
和被大戏楼用金钱养出来的打手相比,混迹于市井的混混明显不够看,这一场单方面的殴打萧清砚也没兴趣看,他只是将头上的筒帽又往下压了压盖住了半张脸,和打手头头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人就去了街上叫了黄包车离开这片繁华又堕落的区域。
逐渐远离那个销金窟,萧清砚盈于胸口的那股恶心感才算是消散了些。
他只是个登台唱戏的,台下的那些人对他说喜欢,很多喜欢的都不是他的戏而是他的脸,有一些重欲爱色到连性别都不顾,这种喜欢只让他作呕,别说接触就是见面都不想。
有时候是真想把脸毁了再也不登台了,可是不行,师父临终前把戏班交给他不是让他这么任性的,他一倒下戏班里的其他人就失生计了,他有责任让戏班活下去。
再等等,再忍几年,等他把新的台柱教出来……
心里不断暗示着,不知不觉黄包车已经拉他到了家附近的弄堂口。
萧清砚就在弄堂口处下了车,这里和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头不同,十分安静,有些人家为了省点煤油甚至都舍不得点灯早早就睡下了,小路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的家,就在弄堂深处。
每日来回的路早就走熟,就算没什么光亮萧清砚也走得从容,清冷的月光照下地面大小不一的石板路上,也拉长了他长衫布鞋的影子,萧清砚一双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下,长长的睫羽半阖着眼睛,看着布鞋踩着自己的影子。
突然,一道惊喜的清脆叫唤从前方响起。
“先生,您回来啦!”
属于灯笼应有的暖光不知何时驱散他身前的影子,萧清砚一愣,下意识抬头,那暖光映入他眼睛的时候,灯笼旁少女欣喜的笑脸也跟着一并照进来。
有人守在门口,在等着他回家。
第86章
被少女用一盏灯引进家门,萧清砚还没从“哦,家里收留了一个女孩”的恍然中回神,就被屋里的一切又看懵住了表情。
这宅子是萧清砚自己的,虽说在大上海这片地界他已经算是红角儿挣得不算少,但因为有一个戏班子要养所以也没能买那些小洋房,而是和大多数普通百姓一样在弄堂里安了家。
家中冷清可弄堂却不冷清,人间烟火十足,也让听着门窗外家里长短的萧清砚汲取到几分人气。
屋中的一切还是依照他走之前的阵列和摆设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又和他印象里的有很大出入。
——变、变新了?
不对,是变干净了!这个家被打扫得就像新的一样。
“先生,快坐。”少女将还在发愣的萧清砚按在了屋里的八仙桌旁,“我给您把晚饭端过来!”
被按着坐在方凳上的萧清砚这才想起自己晚饭还没吃,今天轮排到的戏时间上晚了些,到他出来戏楼都已经过了饭点,又被后门那一出遭心事一打岔,他都忘了买些吃的带回来当晚饭这一茬。
然后又忆起自己白天跟女孩说过给她工钱让她负责家务的话,虽然本意并不是要这姑娘真的做什么,但只看这洁净如新的屋子萧清砚便知道对方是打从心底重视着的。
她渴望不再流浪,渴望能有一个安定的居所,就像戏班里那些孩子们一样。
可惜到底年纪太大了,十来岁的孩子骨骼定型,不然也能安排去他的戏班里练功学戏,有个一技之长……
萧清砚思绪飘远,内心有点后悔收留这么大一个姑娘在自己家里,十三四岁的姑娘放在这个年代其实也能定亲许人了,跟他一个独居男子生活在这宅子里果然还是……啊,是黄鱼面的香味。
越飘越远的思维被一碗从厨房端过来送到面前的黄鱼面给拉了回来,并不是很亮堂的灯光下热腾腾的面条雾气氤氲,素白的面条泡在金黄色的汤里,几条被炖得鲜嫩素白的小黄鱼整整齐齐码在上面,搭配着切碎的雪菜,端得是无比诱人。
至少萧清砚是被诱惑住了,他今天出的是武旦,戏目本就以打斗场面居多体力消耗巨大,眼前这一碗滋味浓厚的温暖汤面完美满足了身体从味蕾到脾胃的需求,那种幸福感难以言喻。
一海碗的黄鱼面萧清砚是连面带汤吃得一点都不剩,陶醉于美食带来的愉悦感时,就看到少女不知何时就坐在他对面,双手托腮紧紧盯着他。
女孩脸上的淤青未消,却一点都不影响那双眼睛看向他时的专注和紧张:“怎么样?好吃吗?这个味道先生还喜欢吗?”
原本还为她这样紧迫盯人有些不悦的萧清砚顿时咳嗽一声:“挺好的,很不错。你……有吃过吗?”心里却在想这手艺都能在外面弄个铺子开店了。
女孩闻言开心笑了,那双紧张睁圆的眼睛就变成了月牙:“太好了,我之前在城里流浪偷看过那些摆摊卖面的人怎么煮的面,就照着记忆里试着做出来,能合先生胃口我就安心了!”
这话让萧清砚一愣,少女已经站了起来,麻利收拾桌上的碗筷,嘴里接着道:“先生放心,我已经吃过了,饿着肚子可没力气干活呢!我还烧了开水,您要洗澡吗,我马上就给您准备。”
“不了,我自己来。”一直独居也习惯自己动手的萧清砚下意识道,“梅露,刚用过饭就去洗澡对身体不好。”
正要拿着碗筷往厨房去的少女顿时就是一僵,战战兢兢转过身来,满脸无措:“对、对不起,先生,我不知道……”
语气里带着惊慌,生怕他因此判她个不合格开口让她离开。
这个反应,像极了那些刚被他收进戏班里的新来孩子,练功吊嗓做错一点被指出来后都是这样惶恐,唯恐被赶出去。
“不是责备你的意思,我也只是听人这么一说。”他不由放软了语气,“事实上为什么饭后不能洗澡我也不知道,单论起学识这方面,我其实也不比你好到哪里去。”
他跟着师父学艺,为了了解戏文内容和戏文背后的历史关联算是勉强学会了常用字读了几本书,之后成了名有了钱却也没多少时间充实自身,能懂得多一些也只是因为接触的文化人多了,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罢了。
识文断字,从来都是件很奢侈的事。
听到不是赶她走,少女一下子放松了很多,萧清砚怕多说多错增加她的不安,干脆也不再多说,只吩咐了一句让她回屋休息而他这边不用多管便径自走开。
他的这栋宅子严格说来有三楼,只是顶楼是个阁楼,萧清砚平日图方便一直就住的一楼卧室,梅露来了后就让她住的二楼,倒也没什么不方便。
这个时间点百乐门那里正是歌舞升平,十里洋场嬉闹不休,但弄堂这里的居民和大多数人一样都已经差不多睡了,毕竟明天一早还要为了一家子的生计开始辛劳奔波呢,不养足精神怎么行?
旭日东升,天空泛起鱼肚白时,弄堂就已经开始逐渐苏醒。
有路过萧家房子的邻里街坊就被他们家厨房那边传来的香味给勾缓了脚步。
“好香!是葱油饼的味道!”这个上海人太熟悉,不少人家自己就会做,但香味霸道成这样的整个弄堂却没多少。
“萧老板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有弄堂里的妇人或姑娘暗咽口水的时候,又忍不住红着脸喃喃。
这作派引得一些男人就很不爽:“指不定就是闻着香吃着烂呢,就跟他那张脸一样也就看着好看。”
柠檬味过重直接引得了不同年龄层的女性们十分一致的不屑白眼:“就萧老板那样的,做得再烂我看着他那张脸都能开心吃下去,何况人家本事也不小养着一个大戏班呢,换你们能吗?”
被怼得一句话都不出的男人们只能悻悻丢下一句“不和你们这些娘们吵”,背地里却是呸上一声“戏子”!
弄堂里因为葱油饼的香味引来了几段口角,萧清砚这边一无所知,这会儿的他正愉快享受着新出炉的早餐。
早饭不只是有焦脆咸香的葱油饼,还有新鲜爽滑的肉馅小馄饨,虾皮熬制的鲜汤澄明,混着紫菜和葱花点缀着炖得白里透粉的小馄饨,一勺一个咬在嘴里口感鲜香劲道。
这一顿饭萧老板同样吃得满足,因为带着发自内心的愉悦,青年那张本就颠倒众生的俊颜这会儿越发吸引人。
“今天不用去戏楼,我去戏班那边,天黑前会回来。”他对着守家的少女嘱咐道。
其实可以的话,萧清砚是想把人带到戏班那里和其他人混个脸熟的,不然将她一个人总放在家里迟早要憋坏。
但看看少女还没消淤的脸还有那头男生似的短发,萧老板默默地把这个打算先暂时给按了下去。
“好的先生!”少女答应得很爽快,对自己被留在家中一点异议都没有。
萧清砚知道她现在还处于“我终于有个家”的兴奋期,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时间久了有过流浪经验的她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
青年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银元递了过去:“这是这个月的买菜钱,多出来的就去自己买点需要的东西,你现在的衣服肯定是不够换的。我记得越过前面几条街有个教堂,那里有神父和修女免费教人识字,你有空可以去那里学一点。”
他每说一句话,女孩的眼睛就睁圆一点,同时里面的光亮又更多一些,这让他不由也露出笑意。
不只是因为善意得到了回馈,更是因为他知道这女孩是有上进心的,她有改变自身的意愿而不是真的只满足于能被人收留在一间屋子里,这让他很高兴。
“先生,我会的!”
得到了这句肯定回应的萧清砚拎着一包葱油饼放心出了门,戏班那边还有一群不成器的等着他呢。
萧清砚的姓是跟着作为师父的上代班主姓的,所以戏班的名字也叫萧氏戏班,这位班主早些年因为战火失去了妻儿之后就没有再娶,而是收了几个亲传弟子当成儿子教授本事的同时也指望他们养老的。
萧清砚是其中本事学得最好的,加上人缘也好也最得班主喜欢,所以最后接手戏班也是顺理成章。他赶到戏班那边时,刚好赶上那帮人练完早课开始围着大锅灶吃早饭的点。
“我闻到葱油饼的味道了!”有鼻子尖的顺着味道转头,就看到了进来的萧清砚,顿时欢喜围过去,“班主班主,你给带了葱油饼吗?好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