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年过四十,但她保养的当,面容依然保持着娇嫩,只是再如何掩盖岁月的痕迹,眉目间那抹沧桑与凌厉,却总在不经意间暴露了她的年纪。
半晌,一个身穿秋香色宫装的女子快步进来,低着头站在她身前,这是她身边的掌事宫女——蓉青。
苏贵妃凤眼一挑,漫不经心道:“瞧你这样子,怎么?皇上又歇在哪个小蹄子那儿了?”
蓉青低声道:“回娘娘,皇上今晚在保和殿批奏折,并未去别处。”
苏贵妃听了这话,却也没高兴几分,将手中的话本放下,叹息道:“他这是怨本宫呢……”
蓉青连忙安慰道:“娘娘,不必多虑,皇上待您的好,那可是全宫上下都知晓的,旁的人可入不了皇上的眼。”
苏贵妃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让她下去。
蓉青知道什么呢?他心里,当真有她吗?
从当今天子还是太子时,苏贵妃便跟着他,当时东宫中只有她一个良娣和几个低品级的嫔妾,她的温柔体贴,让太子很是喜爱,嫁入东宫仅仅半年,她就有了身孕。
然而在她怀孕刚四个月时,先帝给太子赐婚了。
这位太子妃出身名门,乃是当朝首辅嫡女,虽身子弱了些,但生得极美,又是从小就被当作太子妃培养的,太子喜欢什么,她就没有不知道的,等她一入东宫,她们这一群妃嫔就都失了宠。
她眼看着太子越来越喜爱太子妃,她能看出来,他对太子妃的喜欢,与对她们的完全不一样。
他喜欢自己,最多是觉得,这是只听话的金丝雀,养些就为了图个乐子,然而对太子妃,他是尊敬而爱护的。
因她喜爱诗书风雅,太子便常常带她去游园,二人在园中吟诗作对,有人曾瞧见,太子亲自爬上树,只为了给太子妃摘一枝最艳丽的红梅。
而她,完全被太子抛到了脑后,哪怕那时的她,还怀着孩子。
父亲和兄长多次来信,催她在太子面前为苏家谋取好处,她就像是被放在油锅里一般煎熬,一面因为心上人移情别恋而伤怀嫉妒,一面又因为家族的步步紧逼感到无能为力。
就在这样的痛苦中,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东西,靠着保胎药吊着,然而那孩子,在六个月时,仍是没有保住。
时隔多年,苏贵妃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失去孩子的那一刻,她有多痛苦。
那是一个冬日,她去给太子妃请安,不小心从台阶上滑了一跤,身下的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蓉青在一旁尖叫一声,她痛的蜷缩起身子,心里慌张极了。
“太子爷……”恍惚间,她瞧见了太子明黄色的衣角从眼前滑过。
然而太子并没有为她停留,只是给她叫了大夫,随后转身焦急地进了太子妃殿中。
她的孩子,最终没有保住,太医说,那是个已成了形的男婴,眉眼已有了初步的轮廓。
后来又听说,太子那日焦急,原来是因为太子妃忽感不适,请了太医之后,才发现她怀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在她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她的丈夫,正为了另一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而高兴,完全没有想到,她腹中的,也是他的孩子啊……
那时,深深的仇恨就埋在了她的心中。也是从那时起,她变得越来越狠心。
太子妃身子弱,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她心里高兴疯了,面上却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每天都去正殿照顾太子妃,亲自给她喂药,几个月下来,在她刻意之下,太子妃把她当做了好友。
她知道,只要她对太子妃越是乖顺,在太子眼里,她就是个好的。太子妃是个没多少心眼的人,时常在太子面前说她好话,因而,在太子妃不方便时,她也能分的一些宠幸。
不久后,先帝驾崩,太子成了新帝,太子妃成了皇后,而她,皇上说因她对上谦恭,温顺知礼,所以给了她一个妃位。
她笑的开心,心里却恨的滴血,多可笑呢,一个妃位,她却要靠对别人卑躬屈膝才能换来。
苏贵妃想到这儿,自嘲一笑,片刻后,眼里又染上一抹得意。
“陈莲华,你没有想到吧,最后还是输给了我……”她喃喃低语,满室寂静中,唯有她低声的咒骂,听起来如同鬼魅哭嚎,让人毛骨悚然。
她的儿子没了,陈莲华的儿子也没了,多公平?
“莲华,我的好姐妹,姐姐日夜让人给你诵经超度呢。”苏贵妃磔磔怪笑,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将屋子里所有蜡烛吹灭,在一片黑暗里,传来女子怨毒的声音。
“好妹妹,姐姐祝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镇华宝塔,镇的是她陈莲华的魂魄,她要让她永永远远被困在塔中,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成为皇后,成为与他比肩之人!
沈府中,沈清正与沈夫人对坐在正厅中,下人被沈夫人喝退了,她亲自为沈清倒了一盏茶,轻声道:“清儿,喝口茶吧。等一会儿,无论娘说了什么,都请你相信,娘不会骗你。”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沈清故作镇定地点点头,拿起茶盏凑近唇边,手却有些颤抖。
沈夫人慈爱地看着他,沈清更是一惊,他早已记不得,母亲有多久没这样温和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忍不住皱眉道:“娘,你说吧,儿子承受得住。”
“唉……”沈夫人幽幽叹息一声,低声无奈道:“娘知道,早晚瞒不过你,之所以不早点告诉你,是不想伤了咱们母子俩的感情。”
“可你既然对娘已经生了怨怼,那娘也只好提早告诉你了。”沈夫人声音颇为哀怨。
沈清心里难免有些愧疚,正反省自己是不是将母亲逼得太过了,却忽然听见母亲沧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一道惊雷,炸得他头晕目眩。
“清儿,娘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你并非我亲生的孩子。”
沈夫人抬起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你的亲生母亲,正是被苏贵妃给害死的。”
第53章 夜来人 您说,我的母亲,是…………
沈夫人话音一落, 满室寂静。
沈清端坐着,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沈夫人安静地等待着, 忽然听见他一声轻笑。
“娘,您何必编这些故事骗我呢?”他语调从容,似乎确认这是一个玩笑, 然而手指却狠狠掐着掌心, 强迫自己狂跳的心冷静下来。
他怎么会不是娘亲生的呢?不,不, 他不相信, 娘一定是在骗他,就像小时候哄他吃药一样, 告诉他“这碗喝下去就不痛了”,一定是这样!
对上沈清期待的双眼,沈夫人紧紧绞着帕子,欲言又止, 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清儿,娘不想骗你,但你确实非我亲生。”
她的心里闪过一丝迟疑, 但还是狠下心说了下去。
“当年你才出生,你母亲便将你托付给我, 我带着你一路逃亡到了苏州,遇见了你爹,才被他救下。”
想起沈老爷,沈夫人目中流露出几分怀念,那是个很好的男人, 她带着清儿躲在山神庙里,被上山采药的他救下,不仅帮她改换了面容,还娶了她为妻,待清儿也如亲父一般。
沈清仍是不信,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猜过事情有无数种真相,可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沈夫人热泪盈眶,哽咽道:“清儿,你的母亲,从前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却被小人害死,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看你为她报仇雪恨啊!”
沈清耳边嗡嗡作响,只觉母亲悲泣的声音如同狂风在耳边呼啸,他只能抓住一些零碎的片段,自己的魂魄早已从身体中抽离出来,不知飘去了何方。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气,沈清艰难道:“您说,我的母亲,是……”
他不敢将那个名号说出口,那是能与天子站在一起受万人敬仰之人,怎会是他的母亲?
他期望那是假的,而沈夫人一双泪眼迷蒙地看着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沈清面上血色骤然褪去,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骤然眉目扭曲,捂着心口吐出一滩乌血出来。
沈夫人一声尖叫,惊飞了屋外树上一群鸟雀。它们扑扇着翅膀,往夜色更浓重的地方飞去了。
*
福娘怀孕后,杨氏便不许她常常去店里了,但张柏知道福娘惦记着妙味斋的生意,所以两人商量了一下,请了个账房。
这账房姓许,叫许满银,三十多岁的年纪,还是有个秀才功名在身上的,只是他屡试不第之后,歇了考举人的心思,因为算术好,曾在一家成衣铺子做过几年账房,后来那铺子关门了,许满银正愁着找活儿呢,就遇到了张柏。
当时牙人手里还有好几个账房可以挑选,但张柏之所以一眼看中许满银,是因为那几个账房中,许满银是看起来最老实的。
许满银生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大脸,手脚粗大,常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棉袍子,一双眼中透露着稳重,张柏来挑人时,别的账房都是夸夸其谈,恨不得拉上张柏说个三天三夜,唯有他笔直站在一边,只对张柏说了一句话。
他说:“大人,我许满银,一生只讲究一个诚字。”
张柏立马就定下了他。
福娘也悄悄去看过一回,见许满银这个账房做的是真不错,虽说是账房,可也相当于是个掌柜的,他说话有条有理,加之读过书,懂得怎么把话说的好听,一张脸笑起来时,格外让人觉得亲切。
妙味斋有他看着,福娘也就放心了。
这一下子,除了安安心心养胎,福娘是真没什么事可以做了。
她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在床上躺了两天,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骨头都躺软了,于是趁杨氏没注意,自己便摸到厨房里去做两道点心,偷偷摸摸拿给张玉和张青吃。
张得贵在店里,平常白天家里就只有杨氏陪着她,若是婆婆在家,那是什么也不会让她做,端个碗都怕她磕着,所以福娘只敢在她出去买菜时悄悄活动活动。
不过没多久,杨氏就发现了端倪。
有回她撞见张玉在吃点心,随口一问,这小子嘴里没个把门的,把嫂嫂给出卖了。
杨氏也没训斥福娘,只是在她耳边不停地念叨,告诉她一切要小心,她现在可是双身子,不能出一点差错。
福娘哭笑不得,等张柏回来后,把这事说给他听了,张柏笑道:“娘也是担心你,明儿我跟她好好说说。”
他摸着福娘的肚子,轻声道:“好像比之前大了些?”
福娘却没什么感觉,“没有吧,这才隔了多久?”
张柏低着头一脸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暗影,才过了生辰的少年,初入官场,仍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份坚定。
“过两天给你买两条小鱼回来养些好不好?”他忽然说道。
让她在家躺着,福娘只怕会觉得无聊,养只猫狗吧,还得她分心去照顾,喂两条鱼就好,多省心。
张柏说干就干,过了两天就给拿个小坛子装了两尾小鱼回来,都是锦鲤,一只是白色的身子红色的脑袋,另一只恰恰相反,福娘先找了个素净的白瓷盆把鱼儿装着,小鱼们在盆中摇着尾巴,快活地游动起来。
张柏在卖鱼的老翁那儿听了一肚子“鱼经”,此刻便絮絮叨叨给福娘讲了。
“要勤换水,不然水会发臭,鱼会死掉,早晚喂食就行,不能多喂,吃得太多也会死。”
他还找了好些青翠的水草和鹅卵石铺在盆中,说是这样能让小鱼更加喜欢这个住处。
福娘新奇地看着他忙上忙下地伺候着这两条鱼,张柏平日里都是个稳重老成的性子,还没见他有样童真的一面呢。
家里养了两条锦鲤,最高兴的还是张玉和张青两个孩子。
两人一下学,就趴在盆边看鱼,看得眼睛都酸了也舍不得离开,福娘给他们俩各自绣了个锦鲤荷包,两兄弟高兴极了,第二天就戴上到书院炫耀去了。
妙味斋在许满银、赵大娘婆媳的看顾下,生意仍如往常一样红火,福娘只需有时去店里转转就行。
这日,张柏难得比以往迟了些回来,他进来先是问了问福娘的身子,如往常一样,吃过饭回到屋里,他和她肚子里的小鱼说了会儿话,说着说着,他眉头便皱了起来。
福娘早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吃饭时就心不在焉的,把张玉最喜欢的大鸡腿夹到了张青碗中,张青一脸茫然,而张玉嘴噘得都能挂个葫芦了。
“唉……”这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了。
他目光远远地落在半空中,不知在想什么,一脸沉思的模样。
福娘也不急,张柏这是在沉思呢,反正他要是想说,自然就会告诉她的。
她捏着他的手指玩,无意间发现,张柏手真大!她的手贴上去,能够完完全全被他的手给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