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呼喊张柏已经听不到了,张柏满心满眼都是福娘, 以往听说的那些妇人生产之时会遇到的险恶情形如今都有了画面, 张柏头一次对一件事生出了畏惧。
张家院中,福娘刚破了羊水, 正被稳婆扶着在屋里转圈, 说是离生产还要几个时辰,先活动活动。
一家人都没有料到, 福娘会在今天发作。
杨氏早上还笑着说,这孩子是个慢性子,兴许得翻过了年才会出来,谁知晚上正吃着饭, 福娘忽然捂着肚子,一脸复杂地对着杨氏说,“娘, 我好像要生了。”
杨氏脑子一瞬间就懵了。
反应过来之后,她赶紧把福娘扶到屋里躺着, 用手在她身下一摸,哎呀!这傻姑娘,羊水都破了才说呢!
稳婆是早物色好了的,杨氏让张得贵去铺子里找许满银和赵大娘,让他们给大郎捎个信, 自己着急忙慌地去请了稳婆过来,身材瘦小的稳婆几乎是被她架着到了张家,还以为张夫人是立马就要生了呢,结果一看才知,只是破了水,连两指都没开呢。
“老夫人,您别急啊,这妇人生孩子没有那么快的。”稳婆好笑地劝道。
她看杨氏都生了好几个孩子了,怎么这点经验都没有?
杨氏也是心急则乱,到外头走了一遭,头脑被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才想起自己生三个儿子时,大郎是最快的,也花了半天时间呢。
两个小的是双胞胎,更别提了,疼了整整她一个晚上,稳婆都怕她生不下来了,杨氏愣是把软木咬烂生了出来。
不过福娘年纪小,头一遭生孩子许是会害怕,杨氏便跟她闲聊,让她不要太担心。
“这生孩子也有很快的,我生大郎时一点都不疼,滋溜一下就出来了,比那母牛产崽还快哩!”杨氏夸张道。
张柏急匆匆地进来,便听见她娘这番话,满脸焦急化作无奈,再看福娘,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正兴致勃勃地听他娘说话呢。
“夫君回来了!”福娘头一个发现张柏,惊喜地喊出声。
杨氏这才发现张柏回来了,吓了一跳,一边推搡着他一边斥责道:“男人怎么能进产房呢,大郎你快些出去!”
张柏哭笑不得地被她赶了出去,他想在里头陪着福娘,可他娘这回是怎么说都不答应,张柏只好站在门外,拍着门对福娘说:“福娘,你别害怕,我会一直在外面守着你的。”
福娘轻声回应他一句,觉得有些好笑,张柏让她不要害怕,难道没有发现,他自己说话声都在颤吗?
张得贵抽着水烟,一脸过来人的样子对张柏说,“你啊,别急,这女人生孩子你也帮不上忙,等你媳妇儿坐月子,就有的你伺候咯!”
张柏立马跟父亲取起了经,张得贵大半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张柏真是把他想知道的所有问题都问了,因为他不说话,心里的畏惧就好像会无限放大,让他坐立难安。
张得贵一边跟他传授经验,抬头一看,大郎嗯嗯点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产房的房门,眼珠子都看直了。
没一会儿,杨氏出来到厨房给福娘做了碗红糖鸡蛋,稳婆说先吃点,攒攒力气。
小半个时辰后,福娘的痛呼声便从里头传了出来。
“福娘!”
张柏一个箭步冲上前就想要推门而入,张得贵拦住了他,杨氏在里头大声喊道:“大郎!你别进来!你老娘看着呢,你媳妇儿不会出事的!”
稳婆正给福娘正着胎位,笑道:“大人和夫人感情可真好,我以前接生过的好多人家,男人都不会来问一句的。”
杨氏给福娘擦着汗,得意道:“那些男人都不是个东西!我家大郎疼媳妇呢!”
不是她吹,大郎对媳妇的好,整个柳树胡同找不出第二家!
福娘嘴里咬着软木,身下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四肢百骸都像是移了位,她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生孩子这样疼,若是身子娇弱些的,定然撑不过去。
好在她怀孕时被照顾得很好,身子骨强壮,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开了五指后,她浑身已经被汗打湿了,杨氏在她耳边激动道:“福娘,福娘,别泄气,马上就出来了!”
稳婆也大声鼓励着她,“夫人再加把力,马上就能开七指了!”
盆里清澈的热水已经变成红色,杨氏焦急道:“劳烦您看着些,我去换盆水来!”说罢,一阵风似的端着盆出去了。
张柏在外头听见了杨氏和稳婆的打气声,着急地来回踱步,没一会儿,里头的门开了,杨氏端了盆血水出来,张柏心头猛的一跳,再不顾一切,直接冲了进去。
“福娘!”张柏才进来,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眉头紧蹙,几步跑到了炕前,福娘正满头大汗地抓着被褥用力,稳婆见他冲了进来,哎呀一声。
“哎呦我的大人唉!这产房你怎么能进来呢!这这这不吉利的呀!”
张柏哪有心思在乎什么吉不吉利,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给福娘擦着汗,小声安抚着她。
福娘来不及惊讶他怎么进来了,身下一松,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传了出来。
杨氏连忙冲了进来,“生了!生了!”
稳婆忙去拿用酒烧过的银剪子剪掉脐带,看了一眼便朝乐呵呵地朝两人道喜:“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模样生的很俊呢!”
福娘急喘了几口气,伸手要抱孩子,张柏心疼道:“我来抱给你看,你哪里还有力气!”
稳婆把襁褓交给张柏,一向稳重如山的男人此刻却有些手足无措,怀里这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又软又小,真是他和福娘的孩子?
生怕伤着他,张柏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托着他的后脑勺和屁股,让福娘过来看。
“好小呀……”福娘探头一看,小声道。
她见过小昭刚出生时,虽然也是这副皱巴巴的样子,可是没有这样小。
张柏也记得两个弟弟生出来没这么轻,担忧地看向稳婆,没等稳婆解释,杨氏便抢着说道:“大郎,媳妇,小鱼好的很呢!也没有多轻,你们瞧他胳膊腿儿都很壮实呢!”
初为爹娘的夫妻俩再仔细一瞧,果然,小鱼只是手脚长了些,所以显得瘦,其实胳膊还堆着肉呢!
生小鱼累得福娘再没有精力说话,张柏问她要不要吃东西,她也摇了摇头,给孩子喂了奶,一闭眼就睡着了。
杨氏抱着吃饱了正酣睡的乖孙子,脸上每一根皱纹里都夹着笑意,也没想起计较大郎冲进产房这事儿了。
怕小鱼哭闹吵着福娘休息,杨氏便把小鱼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她屋里去了,张得贵追着要去看大孙子,张柏没走,他就想守着妻子。
他忽然觉得,人生还真是奇幻。
炕上躺着的女子,曾经是他心心念念却得不到的心上人,可偏偏就那么凑巧,她退了婚,而他娘又给他们牵了线,他曾经做梦也没有想过,可以娶她为妻。
这是他曾经连和她说话都要再三斟酌的心上人啊……
可是缘分多奇妙呢?如今她是他的妻,就在刚才,还给他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
张柏的心里满涨着欢喜,紧紧握着福娘的手。
“辛苦了。”他低声在她耳边说。
虽然不是心心念念的女儿,他有些失落,不过小鱼是他和福娘的孩子,他也会百般疼爱的。
福娘脸上满是汗水,张柏去打了热水,用温热的帕子给她仔细地擦着脸,福娘爱干净,虽然坐月子不能沐浴洗头,可擦一擦还是可以的。
方才她生孩子的场面,真是把他给吓坏了,张柏过去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他甚至学着他娘,双手合十,默默向上天祈祷福娘平安。
幸好!幸好!上天也不愿夺去他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幸福!
“谢谢你……”张柏无比虔诚地在福娘额上印下一个亲吻。
小鱼出生时有六斤一两重,不算轻,福娘奶水足,这小子胃口也好,没过几天就吃成了个小胖墩儿。
原本红彤彤皱巴巴的皮肤也张开了,小鱼从一只猴儿变成了可爱的白团子,杨氏稀奇地看着他的小脸道:“呀,这孩子生的真俊!”
虽然还小,可也能看出小鱼继承了父母的好容貌,第二天时睁开了眼,那双眼睛和张柏一模一样,鼻子嘴巴也和张柏生的像,唇边两个梨涡,又是继承的福娘。
小鱼比一般孩子都要乖巧,只有饿了拉了会哭闹两声,其他时候要不就乖乖地睡觉,要不就睁着一双大眼看着人,对着福娘,还常常笑呢。
小鱼出生后没几天,张柏也做了个怪梦。
福娘梦里那条银白小鱼跑到了他的梦里,长着嘴巴问他要鱼食,虽然鱼没有表情,可张柏就是从它那双琉璃眼中看出了顽皮。
梦里他拿鱼食喂它,小鱼摆了摆尾,咬了一口却不吃了,也不和自己打个招呼,飞快地游走了,张柏远远瞧见它身上披着金黄的霞光,灿烂耀眼。
醒来后,张柏静坐了一刻钟,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暗示,他这个儿子,将来兴许有大作为。
张柏翻了一夜书,给他取名为恪。
恪——敬也。
张柏希望他不管将来能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始终保持一颗敬畏之心。
第62章 再打听 这事奇怪的很。
这个新年, 由于家里添了人口,过的更加热闹。
杨氏这小半个月以来就没合拢过嘴,干啥都带着一脸笑容, 柳树胡同都知道她有了小孙子, 纷纷前来道喜,刘老翁感叹道:“这张家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了!”
可不是?张家刚搬来时,谁能想到短短一年多, 人家就发达了呢?
先是张家大媳妇在京城开上了点心铺子, 接着又是张家大郎中了进士,没多久, 张家媳妇又怀上了孩子……升官发财添丁, 这家人可真是占齐了!
杨氏和张得贵出去也是满脸的风光,两个庄稼人逐渐习惯了挺直腰背走路, 如今两个老人也没有什么可以操劳的了,每天去妙味斋帮帮忙,回来就带带孩子,日子过得悠闲又快乐。
福娘坐月子, 不能下床,小鱼的摇篮就放在她床边,母子俩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 福娘醒着时,小鱼便哭着要吃奶, 等她睡了,这小孩就算饿了也不会大哭大闹,而是哼唧几声,杨氏听到了就会过来喂他羊奶。
张柏觉得福娘白天夜里都要喂孩子太累了,于是不知从哪儿牵了只母羊回来, 在后院专门圈出一块地把这只羊喂着,可把杨氏高兴坏了,没事就去集市里捡些菜叶回来喂羊。这样,小鱼白天喝母亲的奶水,晚上饿了就喝羊奶,倒也长得白白胖胖的。
过了年,快到小鱼的满月酒了,张柏便和福娘商量道:“咱们把爹和小昭都叫过来吧?我们一家人很久没团聚了。”
福娘月子里格外多愁善感,张柏不说还好,他一说,就让她想起从前还未出嫁时,在孙家的点点滴滴,眼泪很快积满了泪,把张柏唬了一跳,忙搂着她哄。
“这是怎么了?想家了吗?那等你坐完月子,咱们就回去住几个月好不好?”张柏给她擦着眼泪。
福娘知道他这话是在哄他呢,让爹和弟弟上京还好说,他们要回去,可是难得很。一来,二月张柏就要回翰林院去,听他说,宋大人已经暗示过来年皇上有意升他为侍读,那时就会更忙了,二来,等她坐完月子,还得回去照看妙味斋的生意呢,再说让她把小鱼留在家里,自己回湖州,她也不放心。
她轻声道:“那就给爹写封信吧,我还真是有些想他们了。”
一年多没见了,也不知爹和小昭现在怎么样,爹在信里总是说一切都好,可福娘觉得,以她爹那软绵的性子,定是有被人欺负的时候,只是不想让她担心,所以没告诉她罢了。
还有小昭,爹说他书读的越来越好了,这话福娘也不太信,她了解小昭,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不是读书的料,她瞧着他耍枪弄棒倒还挺不错的。
既然决定了,张柏很快就给孙进去了信,孙进的回信没几天也来了,说是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大概五日后就能到京城。
而孙进还说了一件让张家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你说爹想把书院关了?”福娘从床上坐起来,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
张柏把信递给她看,“爹是这样说的,说是年纪大了,累得很。”
福娘立马摇了摇头,“不对,绝对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松南书院是娘还在时,爹办起来的,爹说最初的松南书院只有两间简陋的草屋,三四个学生,他和娘曾经敲遍了西城每一户人家的大门,劝说他们把孩子送来读书,好几年里,书院一直没有赚钱,甚至还拿了娘的嫁妆贴补,可是爹娘从没有想过把它关掉。
那是爹娘美好的回忆,更是爹的一番热忱。
出了张柏这个进士之后,只会有更多的人把孩子送来松南书院读书,这是爹最高兴的事,他绝不会因为累而放弃。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福娘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而此时湖州长兴县,孙家门口,孙进正和左邻右舍道别。
住孙家对门的王阿婆抹着眼泪道:“先生啊,你们这是不回来了吗?这书院……书院也不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