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惊醒之后,身边一片寂寥,整座小别墅中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孤单地待在房间里,拥揽着一床棉被。
他到现在都无法确定,那段时间的梦境,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
如果是噩梦,为何梦里的眼神如此温暖?如果是美梦,为何他总是一梦到这个场景,就会被迫从梦中惊醒?
[有些东西正在坏掉]
门口传来了骚乱的声音。大概是亲戚之间又出现了什么口角吧。
商家家大业大,亲戚之间的利益冲突也绝不算少,多得是口蜜腹剑、言不由衷,甚至当面直接撕破脸爆发争吵的情况也不少。尤其在这种嫡系支系大汇聚的时刻,哪一年都少不了争执骂战。
这种事情一般与商银河无关,大家都知道他身份尴尬,将来也不知道是否会继承他父亲的一丁点权益大概率是不可能的,他父亲商宁安简直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商宁安!门口传来尖锐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声。
这声音很熟悉、很熟悉,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他都能听见这种癫狂的、激奋的、发疯一般的声音,那近乎是他童年的噩梦
商银河猛地抬起头,看向老宅的门口
啊,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那是他的母亲
夏如枫。
[有些东西正在坏掉]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算算时间,商银河也快有十多年没有见到她的母亲了。
听说她被关在家里强制疗养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慢慢恢复了过来,最近已经重新开始正常生活了。
与敢于偷偷摸摸去见一面父亲不同,商银河从来不敢去看他的母亲。他特意避开了她所在的帝都,几乎从来不踏入那片土地。
虽然他知道,他的母亲是爱他的。
一个人需要首先感受过爱,才能知道爱的感觉。商银河他确确实实从母亲的身上感受到过爱意,与之相反的是,他几乎从未从父亲的身上感受到爱意。
商银河之于夏如枫非常重要。他是她爱情的结晶,他是她不择手段留下的孩子,他是她人生中重要的支柱、维持她理智的最后防线。
但是她更加恨他。
与商宁安的漠然无视不同,夏如枫的爱与恨都是炽热如火一般激烈的。她会愤怒地怒骂你这个贱货!,也会亲昵地称呼妈妈最心爱的宝贝儿;她会激烈地掐起商银河的皮肤,也会在之后耐心地为他上药、含着哭腔拼命道歉:对不起,宝贝儿,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妈妈的错
她晶莹的眼泪打在商银河的皮肤上,构筑起他童年那五味杂全的回忆。
她的母亲精神有问题。
她那时而癫狂、时而平静、时而充满爱意的表现,险些毁掉了商银河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感知。
刚刚上学的时候,商银河不知道什么是好的、不知道什么是坏的、不知道如何表达善意、也不知道如何表达恶意。
对于他的父亲商宁安,商银河又抗拒又憧憬;
对于他的母亲夏如枫,商银河又畏惧又茫然。
他渴求有人关心他,但他不想靠近母亲那样混乱的绝望;他试探着靠近他的父亲,却永远只能换来冷漠的无视。
后来的后来,商银河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他笑得阳光灿烂,他看上去永远那么温暖人心。虽然他从未有过什么挚交好友,虽然他从来不敢住校合租。
[有些东西正在坏掉]
我拜访我的前夫,有问题吗!夏如枫化着精致的妆容,怒视着阻拦她的人,商家就是这样待客的?叫商宁安出来见我!
商银河在阴影里略略上前了一步,又将脚步收了回来。
商宁安!你没脸出来见我是不是!夏如枫尖声叫了起来,高音几乎撕裂了天空,吸引了商家老宅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老宅里所有人的对话都换了一个话题,从风中传来的声音里,全带着商宁安、夏如枫等名字,偶尔还能听到他商银河的名字。
商银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有些东西正在坏掉]
商、宁、安!有人试图上前赶走这位不速之客,却只换来夏如枫更加尖锐的呼喊,出、来!
做什么、做什么!小会议室的大门被打开,商宁安皱着眉头大踏步走了出来。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憎恶,安保人员呢?就这样看着无关人士闯进来!
我是夏家的人,是你的前妻,看到商宁安后,夏如枫脸上的表情明显平静了一些,连语调都柔和了起来,可不算什么无关人士。
在她的身旁,负责保护她的保镖露出了叹息的表情,对着商家的安保人员暗地里做个了抱歉的手势:哥们,对不起,我们也是被迫无奈。
商家的安保人员耸耸肩,退后了几步,给夏如枫女士让出了一点说话的空间,却堵住了她进入大厅的道路。
你来做什么?商宁安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厉声喝问道。
夏如枫挽了挽自己的头发,梳理了一下自己因为和安保人员冲突而略显得有些凌乱的外表,才笑吟吟地开口:宁安哥哥,我听说,今天你带了一位新妹子进了这商家老宅?
那又怎么样?商宁安皱着眉头警惕地回答,连宁安哥哥这种还泛着粉色味道的称呼都不予反驳。
是哪位幸运的姑娘,能被你选中呀?夏如枫眯着眼睛笑起来,笑容居然还有几分豆蔻少女的天真可爱,宁安哥哥,你为我介绍一下呗?
夏如枫年轻的时候,是帝都知名的大美人,家境又好、人又漂亮、聪明可爱,也曾经是无数人的梦中女神。
可惜的是,她铁了心地挂死在商宁安这颗歪脖子树上,从好朋友发展到光明正大的倒追,再发展到施展手段、奉子结婚,最后甚至到了精神失常、离婚后不得不禁闭疗养的地步,徒叫知情人为之惋惜不已。
与你无关。商宁安板着脸回答,语气硬邦邦的,就像是对着什么生死仇人。
这位女士,倒是商宁安带过来的女伴忍不住了,她之前无法参加商家的小型会议,一直在老宅里和人聊天、拉拉关系,此刻从角落里主动站了出来,走到了商宁安的身边,您已经和宁安哥离婚十多年了,您没有必要、也没有资格过问宁安哥现在的情况吧?
一个人叫宁安哥哥,另外一个人就叫宁安哥,一股硝烟之气,已然在其中弥漫了。
老宅子里的窃窃私语声更加响了,从风中带来的声音里,几乎能感受到那些满溢出来的窥视、好奇、八卦、嘲笑
商银河闭上了眼睛。
[有些东西正在坏掉]
第116章 阳光的皮
这位女伴商银河从风中的窃窃私语里知道了她的中文名字叫做盛小雁、刚刚从国外顶尖大学毕业、这一次陪着商宁安一起回国气势丝毫不弱于人,在这种场合直接站了出来,挽住商宁安的手臂宣示主权。
可惜的是,她可能误解了夏如枫的战斗力。这位出身夏家的女人,年轻时候就敢光明正大倒追、倒追不成直接下狠手、硬逼着商宁安娶了自己、相互折磨八年都不肯放手、乃至现在一听闻商宁安带女人回老宅就循声出现,绝对不是什么仅仅来一个宣誓主权、或者来一个骂战就可以解决的。
她前一刻还是笑靥如花的模样,后一刻,就趁着安保人员因为和平对话而放松警惕的状态,直接冲进了商家老宅,风一般闯到盛小雁面前,直接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做什么!商宁安都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耳光声响起,商宁安才惊惧地伸手,试图隔开两个已经扭打在一起的女人。
跟在夏如枫的身后,商家的安保人员和她自身的保镖一起冲了上来,现场混乱得不成样子,尖叫声、呼喊声连成一片,还明显能分辨出夏如枫尖锐的骂声:
贱货、贱货!你也不看看你是一副什么贱样,怎么配得上宁安哥哥!
风在商银河的身边流动,他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将自己更深地藏在了阴影之中。
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八岁时的梦魇,那时也有那么一大群人,那时的现场也是这样混乱不堪,那时的尖叫声和呼喊声也是连成一片,连母亲夏如枫的骂声都那么相似:
贱货、贱货!我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不要离开我,宁安哥哥!
商银河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自从他第一次长期离开那个泛着恶意的家庭,开始上小学之后,他便敏锐地注意到,他所遭受到的待遇是不对的。
其他小孩子的身上没有那么多青青紫紫,老师会用很温柔的声音安抚犯错的小孩子,老师说体罚是不对的家长不能随意打骂孩子。
心里有了疑惑之后,他开始注意到,母亲所有的行为,都避着父亲的耳目当然,他的父亲也是常年不在家,哪怕在家也不会关注到商银河。
商银河试探着向老师、向父亲伸出了求救的手
老师哭着安抚了他,而父亲沉着脸找上了他的母亲。
根据婚姻法第三十二条第一款第二项中规定,实施家庭暴力或虐待,调解无效的,应准予离婚。依据此条例,也靠着夏如枫虐待孩子的行为,商宁安终于说服了家族,靠着法庭最终摆脱了这段折磨了他八年的婚姻。
母亲被送回夏家,强制进行精神上的调养,父亲就此离开华国,自此之后基本不踏入华国的土地。
唯独只剩下商银河一个小小的孩子,从此一个人独立生活。
就在那场父母撕破脸的场合里,那时弱小无助的商银河只能躲在一旁瑟瑟发抖,听着他母亲那尖锐而恶毒的怒骂,一大群人拦在中央,也拦不住那撕裂般的声音:
贱货、贱货!我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不要离开我,宁安哥哥!
这骂声纠缠了他很多年,直到他尽一切努力将之遗忘。
可是现在,那痛苦的、绝望的、噩梦一般的回忆,又重新开始浮现出来了
[有些东西正在坏掉]
父母离婚之后,小小的商银河原本以为父亲可以成为自己的依靠,毕竟父亲将他从无尽地狱里拉了出来了
但父亲看着自己的眼神依旧冷涩漠然,而后便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索性还有小学的老师。那位知晓他不幸的老师温柔地教导着他,告诉他生命的底线,帮助他建立起还算正常的三观。
将来要做一个阳光的人,千万不能像你的爸爸妈妈一样哦。老师这样说。
但老师不可能永远陪着他,很快,他升到初中,老师也调离了那座小学。等到商银河终于有能力去寻找熟悉的人的时候,他才知道,老师已经因为地震去世了。
生活是何其可笑的东西啊。
好人永远难以长命,坏人倒是可以长长久久。
他对着老师的灰色照片,嘴角露出了阳光灿烂的微笑,脸上却已然是泪流成河。
将来要做一个阳光的人,千万不能像你的爸爸妈妈一样哦。
他披上了这层阳光的皮,直到自己也相信自己的本质是阳光的,可是,然后呢?
[有些东西正在坏掉]
风在他身边流动,速度略略变快了起来。商银河抚摸着自己的左手手背,魔王书籍的六芒星就隐藏在这手背之下,此刻似乎有着隐隐约约灼烧的热感。
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还有所期待呢?
期待着母亲虽然恨他,但毕竟还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爱意?
期待着父亲虽然漠视她,但依旧将自己视为他所应该保护的对象?
不远处,众人总算是拉开了夏如枫和盛小雁。盛小雁捂着自己的脸,似乎有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流出来;而夏如枫依旧在滔滔不绝地斥骂着,污言秽语层出不穷,简直像是一个市井的泼妇了。
你够了,夏如枫!商宁安暴怒着吼道。
我在,宁安哥哥,夏如枫瞬间闭上了骂娘的嘴,变成了一幅乖巧可爱的模样,隐约间还有她年轻时候的娇俏模样,我就是觉得,这个女人配不上你她居然还嘟起了嘴,做出了一幅委屈的模样。
就在他父亲母亲相互对峙的时候,商银河终于鼓足了勇气,面带微笑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迟早要面对这些事情、他应该去面对这些事情,游戏世界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底气所在,他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面对这些近乎永恒的阴影了。
商银河在心里重复地告诫着自己:
是的,你已经足够强大了,你可以去克服那些阴影了,你应该主动去面对那所有的一切了,有个了断,对你、对他们都好
刚刚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商银河的步伐还有一些迟疑;等到走出第二步的时候,他的脚步就坚定了起来;然后是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
爸爸,妈妈。商银河挂着无懈可击的阳光微笑,和对峙的两方打了声招呼。
夏如枫循声望过来。她的眼中最先流露过一丝茫然近乎十多年没见,她已经完全不认识儿子了而后,这茫然便转变成了厌恶,很快就化成了暴跳如雷的愤怒:贱货、贱货!你是那个我白白养了八年的贱货!你居然有脸出现在我面前,你还我的安宁哥哥
幸亏她身边的安保人员还拉着她,不然,这位已经开始有些癫狂犯病的女士,肯定要冲过来也给商银河一个耳光了。
商银河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虽然自己以前怎么都不敢去见母亲一面,虽然早知道母亲会因为虐待孩子而离婚一事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到孩子身上
但是,但是,但是
但是真的遇到这一切、真的听到母亲的喝骂的时候,他的心脏依然停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