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忧心进来,是虞贵妃和徐太后在殿内,太医院院首正提笔写药方,宽慰道:“陛下这是气急攻心,之后服药静养一月便无大碍了,只切忌莫要再动怒。”
徐太后看了端王一眼,道:“你日后多替皇帝分担些,少了烦心事,自然没了怒气。”
端王立即拱手应下:“是。”
豫王立在一侧,闻言面上也并未有什么异样,他沉着冷静,不慌也不忙,只因担忧皇帝身子而拢起眉心。
眼下皇帝还昏睡着,徐太后意有所指地交代完端王,才转过身来,问虞贵妃道:“皇帝身子不爽利,身边总要有个贴心人,这一晃眼已是三年未见皇后了,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哀家瞧着,不如叫皇后过来,陪皇帝说说话,虞贵妃以为如何?”
虞贵妃心中冷嗤,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太后说得有理,本宫自是没有意见,只是……院首才叮嘱完,陛下如今的状况万万不得动怒了。”
换言之,要叫皇后出来,皇帝见了不快,怒气一来,岂非火上浇油?
说罢,虞贵妃又皱眉,似是不确定地问了问院首:“大人瞧呢?”
院首心中一凛,只觉后脊窜上来一股子寒气,他迎着两道不一的威胁目光,斟酌道:“此事,还是等陛下醒来再拿主意吧!”
虞贵妃颇为认同,倒也不为难院首:“说的是,大人快下去煎药吧。”
“是,是!”院首这便退下去了,转身时,额头坠下一滴冷汗。
徐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别开脸,也不说话了。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暗含汹涌波涛,殿外焦灼等候的妃嫔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巍峨的皇城啊,恐怕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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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念收到虞贵妃的书信时,已经收拾好了回京行囊。
此前,江恕就同她说过,“西北大军经此一战损耗半数,短时日内再无奋战取胜之实力”的消息已经假借呼延山之名传到端王府,前前后后,也就是这几日,端王要有所动作了。她们准备回京,只差一个合适的机缘,哪知,这么巧,皇帝病了。
这样微妙的时机,不知是天意……还是天意。前后两辈子,许多事情都已发生了改变,唯一不变的却是争斗和阴谋。
江恕赶着时候回来,正是预判到了这一日。
临行前夜,常念格外的安静。时已入夏,天气渐热,窗外蝉鸣歇了又起,却不显得吵闹,她坐在梳妆台前,听着蝉鸣,想自己回京后会面对什么,按理说是怕的,可是——
江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念,过来睡觉了。”
常念回身,见他身着黑色寝衣,半倚在榻上,拍拍掀开一角的薄被,素来冷峻凌厉的脸庞也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来。
常念慢吞吞走过去,下一瞬便被捞到男人怀里。
江恕习惯性地摸摸她脸颊,低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可靠:“有我在,不用怕。”
常念默默叹了口气。
“嗯?”江恕不禁皱了眉,“叹气是何意?”
常念摇头:“就是忍不住发愁。”
“愁什么?”
“……没什么。”
江恕的眉心蹙得更紧了,抱常念换了个方向,变成跨坐在他腿上,她们面对面。
常念却是垂着脑袋,在他硬.梆梆的胸膛里拱来拱去,软乎乎的没什么脾气,像只郁闷的小奶猫似的。
江恕无奈地笑笑,他没什么哄人的本事,只是用温和的语气,一遍遍对她说:“别怕,我与你一起回去,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阿念别怕。”
后来,常念靠着他胸膛慢慢睡着了,白皙的手攥着他黑色的衣尾巴,有些没有安全感。
常念又梦到了前世,那个大雪纷飞挂满白幡的扬州城,她欢欢喜喜地出府,听到哀哀戚戚的哭丧。老妇拉她跪下:你是哪家的夫人?陛下崩逝,不哭,那是要被带走的!
蒙蒙暗影中,江恕摸到她湿漉漉的脸颊,一直到清晨,衣襟湿透,甚至能拧出水来。
江恕一夜未眠,怎么唤她都不醒,怎么哄都没用,他快心碎了。
然而常念醒来后,只是揉揉眼睛,说了句“好饿。”
江恕眸中多了抹晦涩难言的情绪,最后到底没问什么,抱她去梳洗用膳。
她们出发的时候,江老太太依依不舍地送到府门口,二夫人她们也全都来了,这场景,竟有些像常念初来西北那时候,一家人齐齐整整地等在门口,只如今,心境不同了。
犹记得初来西北,忐忑彷徨,心有戒备。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不舍道:“祖母在府里等你们回来。”
罗姨娘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便道:“您院子里那两株玉兰树苗,姨娘定好好照看着,说不准等你回来就开花了!”
常念忍俊不禁,笑道:“很快就回来了。”
“就是!我们念宝很快就回来了!”老太太可舍不得孙媳妇在京城待太久,眼瞧着时候不早了,京城那头事情要紧,可耽误不得。老太太送常念上了马车,又往常念手里塞了个东西。
常念愣了愣,欲推拒,然老太太拄着拐杖退了一手,只挥手道:“去吧,阿恕,你路上定要照顾好念宝,到了京城也是,晓得不?”
“还请祖母放心。”江恕微微颔首,命十骞驾马。身后尾随着三辆马车及三十余暗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定安街。
今日也是柏家游街示众的日子。
柏祁和柏夫人被囚在比人高的牢笼里,脚上手上皆束着镣铐,一身囚服,赫然写着一个“死”。
街边聚了好些看热闹的百姓,手里的菜叶子臭鸡蛋通通砸了过去,口水与唾骂,几乎要将她们淹没。
“真不要脸!竟妄图打侯爷的主意!要知晓,这西北不是宁远侯当家做主,我等都不服!”
“自作孽,不可活啊!”
行至东街,两队人马将要交错而过,囚车前的侍卫认出前头是侯府的马车,立时让开道。
常念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看到蓬头垢面、死气沉沉的柏夫人。
柏夫人也看到她,想起月前在茶楼说的那一句咒骂:你总会有今日。不曾想,她的死期来得这般快。眼下好了,她是阶下囚,这公主得意了,恐怕不借此奚落两句都不会善罢甘休!
柏夫人也是贵女出身,养尊处优,这一路却受够了奇耻大辱,内心早就麻木了,可是如今在死对头面前,仍是生出一股子泼天的难堪和羞恼来。
凭什么她朝阳公主就天生好命?出身皇家,自幼受皇帝宠爱,试问天底下有几个女子能有这样高贵的出身?出嫁后又是位高权重的宁远侯,偏偏还能得夫君宠爱!
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那时候,柏夫人宁愿咬舌自尽也不愿被奚落!
然而常念只是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放下帘子后,吩咐十骞快些驾马。
柏夫人刚用力咬了舌头,尝到满嘴的血腥味,却痛得她再也用不起气来,而侯府的马车,一阵风似的过去了。
第119章 噩梦 哭得他快心碎了
常念想快些回京, 哪怕不赶时间,她也不会多睬柏夫人。
实在是没有必要。
马车出了银城,一路向东, 走了小半日的路程, 来到湖湾渡口,这是京北大河通到西北境内的终点。渡口早早备好了回京画舫。此行他们大半路程要走水路,一则,陆路颠簸,正值夏季, 干燥多风沙,常念的身子恐怕受不住这折腾,二则, 水路可大大缩减行程。
上船之前,常念却是犹豫了一会。
春笙她们还在往船上搬运东西,幽幽晃动的水波碧绿, 倒映出木桥上来来往往的身影,像是水墨画一般,恬静安逸。
江恕走到她身后,给她披了件披风。
自那年大病一场痊愈, 常念的身子倒是让华姑和赵太医慢慢调养起来了, 这两年鲜少重病卧榻,然这个身子还是娇贵柔弱, 需得精心呵护着, 渡口微风裹挟湿意,纵使夏季也不可马虎。
常念乖乖地让江恕给她系上衣带,她拨弄着披风的流苏穗子,忍不住问了句:“侯爷, 这船……会出问题吗?”
“什么问题?”江恕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常念沉默一会,小声道:“就好比说,忽然刮大风了、船坏掉了、出水怪了,整个沉没……”
这个脑袋瓜,整日寻思什么呢?凡事尽往坏处琢磨。
江恕无奈地揉揉她脸颊,温声解释道:“阿念,那是极端状况,大抵不会发生的。出发前我已派人全面检查过,绝无漏洞,近期风向渐稳,天朗气清,也不会遇到风暴大雨等恶劣天气,再者,便是真有万分之一的巧合遇上了,船上也备有十全的逃生措施,无论如何,我定护你平安回京。”
常念低垂着眉眼,耳边却响起前世,他对她说过同样的话:殿下请放心,微臣愿尽绵薄之力,护您顺利回宫。
她眼眶湿了湿,只是泪珠子还没掉下来,便被江恕轻柔拭去,他嗓音低沉道:“阿念,我允诺过你的事情,绝无失信。”
大到涉险求药,救她于生死,小至衣食住行,从未叫她受过半点委屈。
可常念不是不相信江恕,她是害怕啊,怕那万分之一的意外就发生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到时追悔莫及,她没有第二回 重来的机会了,越看重,越害怕。
可这些,同样没办法对江恕说出口。
他已经够辛苦的了,将近两年出征在外,边塞环境恶劣,风餐露宿,非寻常人能受,遑论排兵布阵,什么战无不克攻无不胜,哪样不是拿命换来的?偏偏紧接着,京城出事了,他自回来都还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想到此处,常念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自责又懊悔,却毫无办法,她实在不该再不懂事给他添乱了。
沉默一会后,她抬起头来,笑笑:“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坐过船,就是好奇问问嘛,侯爷办事,我自是一千个放心的。”
江恕看着她红红的眼眶,眉心浅蹙,不过也并未拆穿她,只是将人打横抱起来,道:“自古游人侠客,以船上赏两岸江景为佳,夜里星辰洒落湖面,别有一番趣味,你应当是欢喜,别多想,只两日便到了。”
常念点点头,也不许自己瞎琢磨了。
画舫行驶,正值夜幕降临,夏夜星辰闪烁,明黄的灯影笼罩着河面,倒是有几分江恕先前所说的别致美景。
只不过常念第一回 坐船,多少有点头晕泛恶心,好在华姑煮了药汤来,服用过后睡一觉,才没有那么难受,醒来也天亮了,她却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舱房,更莫要提去甲板上看看外头是个什么景致。
她预备着,就这么睡两日,最好一觉醒来,到地方下船了。
然而事与愿违。
当夜里,常念睡得昏昏沉沉,噩梦不断。
梦里一时是舒衡告诉她,冬日天冷,不得出门,一时是回宫看到父皇和母妃的棺椁,还有哥哥,大船倾覆,侍卫在下江南那条河道搜寻三天三夜,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阿念?”榻边点着灯,江恕深深皱眉,叫她不醒,便将人抱了起来,拍拍她泪流满面的脸颊:“常念,快醒醒!”
足足过了好半响,直到华姑提着药箱过来施针,常念才慢慢从痛哭中睁开眼睛。
那一双漾满泪水的漂亮眼睛,如一汪沉寂枯井,没有光泽,也没有神采,可她往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温柔美好。
江恕只这么看着,心底便阵阵刺痛,他脸色铁青,声音却是轻得不可思议:“阿念,怎么了?别怕,我在这里。”
常念摇头,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直掉,开口时声音哽咽又委屈:“我,我不想坐这个船了……我想下去,呜呜我现在就想下去……”
“好,阿念别怕,我们现在就下去。”江恕摸摸她脑袋,心疼地往怀里按了按,那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多问,他只叫来十骞,低声吩咐:“立刻停船靠岸。”
十骞都愣住了,外头黑沉沉的,还是半夜,而且还没有到啊!
江恕声音却是瞬间冷了下去,若非顾忌怀里还有个哭气包,只怕要当场震怒:“听不懂本侯的话吗?现在立刻找地方停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