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两百年前绝艳天纵的凌霄仙。
心念还未转过一轮,栖芜仙眼前一黑,倒在了桌前。
疏璃放下团扇,他在刚才就变回了原样,此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缓缓站起身。
他曾是仙界的司梦仙,原身便是额前的这块青玉。凌霄玉一千年生一滴凌霄纯液,只消沾上一点便能让人陷入长梦,这些年来他不过攒下三滴,栖芜仙的酒里就被他掺了半滴,饶他是神仙,这半滴也够他睡上三年五载。
疏璃张开手,手心凝出一把短刃,他握住刃柄,狠狠扎下。
下一刻,疏璃的手腕被紧紧握住。
谁疏璃蓦地回头,自虚空中走出的年轻男子化掌为刀劈在他手腕,他的力气一松,短刃离手,掉在地上后瞬间消失。
你不能杀他。来人冷淡道。
疏璃怔怔地看着他,呆立在原地。
年轻男子玄衣黑发,长眉入鬓,墨瞳森冷,肤色苍白,更衬得薄唇如血般殷红。明明是一幅极俊美的相貌,却笼于深深的阴鸷之中,眉目沉郁,周身都散发着不近鬼神的冷气。
见疏璃毫无反应,他不耐烦地重复一遍,你不能杀话音未落,他硬生生停住了,你哭什么?
一大颗泪珠自眼眶跌落,疏璃从呆怔中回神,语无伦次道:我我
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又是一滴泪坠下,他狼狈极了,只能勉力露出一个笑来,半晌才道:我很开心。
他的神情分明是那样的难过。
年轻男子皱起眉。
你长得同我的一位故人极像疏璃看着他,我见了你很开心。真的。
年轻男子看起来对疏璃和他的故人并不感兴趣,淡声问:他如何能恢复正常?
啊?啊,有办法的。疏璃咬破了指尖,将一滴血掺入杯中酒,灌昏睡着的栖芜仙喝完,重新抬眼看他,样子很乖,他很快就会醒。
年轻男子点头,对着栖芜仙施了个咒,虽没有解释,但疏璃猜是为让他忘记今晚的事情。
疏璃静静地看着他,还是很难过又很委屈的神情,小声问:你为什么要救他啊?他通红着眼眶,他害了他那样坏,本就该死。
他该死,但不是现在。
年轻男子说完这句后便不再开口,转身时被攥住袖角,他回头,疏璃收紧了手指,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年轻男子本不想答,目光掠过疏璃脸侧的泪痕时顿住,半晌,淡淡道:流渊。
流渊,冥界现任鬼王的名字。
疏璃一愣,你就是鬼王大人?
他抿了抿唇,那你可知道我?我是疏璃,冥界的他才想起自己在冥界毫无名号,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猜你不知
我知道你。流渊打断疏璃,白练同我说起过。
疏璃翘起唇,刚刚才哭过的眼睛看向流渊时,里面满是全心全意的珍重。他轻声道:这样啊。
流渊一拂袖,消失在邀月楼。
疏璃扶了下椅背,良久才开口:【我虽然清楚他必然还会出现,但倘若你一开始就告诉我,我会畅快很多。】亚撒沉默了一会儿,【你知道寻常鬼魂要怎样才能炼成鬼王。】顿了顿,【我如果告诉你,这一百七十多年,你都不会好过。】【你怎么就知道?】
【我知道。】
半晌,疏璃低低道:【自以为是。】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热闹的街市上,黑衣的鬼王扭头拧了眉盯着始终跟在他身后三四步远的疏璃,冷冷出声。
疏璃弯着眼,大人好不讲理,虽说冥界是大人的地盘,人间却不是,我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怎么能说是跟着你呢?
一通歪理。
自从疏璃在他离开后又找到他,便跟了他一路。寻常时候无论是人还是鬼见了他总是避之不及,只有疏璃胆大包天,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当着他的面哭,拽着他的衣袖问他的名字,现在又远远吊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还敢若无其事摆出一副亲近作态。
而他最嫌厌与人亲近。
流渊面上的阴鸷之气愈盛,眼中掠过几道红芒,显然是被惹怒了,你当我不会动手?
疏璃的笑意慢慢敛了,看了流渊一会儿,又扬起一个大大的笑来,若是被你揍一顿就能跟着你的话,那没有关系。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没什么功力,你能轻点吗?我活着对冥界还是有一点用处的。
街市上人来人往,许多人偷眼打量二人,更多的是在看疏璃。疏璃却只看着流渊一人,笑容明媚胜过天光,眼里却有一点难过。
他这样看着他,像是在哭。
流渊静了片刻,眸中的红芒渐散,只当他不存在,继续负手往前走。
路过街边一处生意颇为红火的馄饨摊时流渊停住脚步。他静静地站着,看中年妇人熟练地将馄饨下入沸水中,面相憨实的男人端着一盘包好的馄饨出了帐,摆在灶边,拿了一块手巾替妇人拭额上的汗,夫妻二人相视而笑。
怎么了?想去吃吗?疏璃跟了上来,循着流渊的目光也看向不远处的馄饨摊。
流渊不打算搭理他,正要离开,疏璃却已经跑进去,笑眯眯地对中年妇人说:老板娘,要两份馄饨!然后就坐下了,很开心地向流渊招手。
流渊面无表情地看着疏璃,过了一会儿才缓步走上前。
老板娘动作麻利地擦着桌子,招呼流渊坐下,走开时流渊低声道了句多谢。
哎,没事。老板娘笑着应他。
这简单的两个字对于向来冷面寡言、戾气深重的鬼王大人来说是十分反常的,疏璃看了眼流渊,却没有开口问,只是撑着头等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上桌,一粒粒饱满浑圆的馄饨浮在清汤上,汤里还飘着细碎的虾米和几叶小白菜,鲜香扑鼻。
疏璃与老板娘搭了几句话。他生得好看又嘴甜,逗得老板娘乐呵呵的,很是开心,甚至要给他说自家表妹的亲,被疏璃连连摆手推拒了,这才去招呼其他客人。
流渊一直静静地看着两人,直到疏璃将脸埋在海碗中吃得欢腾,才将目光从疏璃身上移至眼前的碗里。水汽蒸腾而起,他犹豫了一下,尝试着伸手碰了碰碗壁。
是烫的。
他的脸上现出一瞬的活气。
疏璃抬眼时发现流渊的姿势都没有改一下,腰背挺直,眼睫低垂,望着一碗满当当的馄饨在发呆。
是怕烫吗?疏璃用手背触了一下他的碗壁,再放要凉了,可以吃了。
流渊这才略略动了动,将面前的馄饨推到对面,淡淡道:吃了。
疏璃一愣,一边脸颊的软肉还微微鼓起,抱着两只碗有些无措,啊?。
我不喜欢。流渊的眼里无甚情绪。
哦。疏璃乖乖埋下脸开始吃,动作明显变快。底下的馄饨汤还是滚烫的,他被烫了下舌头,嘶了一口气。
流渊皱起眉,赶着投胎?
疏璃眼泪汪汪地抬起眼,双唇嫣红,怕你不等我。
流渊一顿,等。
疏璃笑开,依言放慢了吃馄饨的速度。
他原以为流渊肯定不耐烦坐在一边等他吃完两碗馄饨,没想到流渊竟然真的看到他咽下最后一口馄饨才走,用的是瞬移。
一息过后就没了人影。
疏璃:
这次他没办法再找到流渊,只能认栽,付完钱就改道先回鬼界。
【我左想右想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好像我落下了什么。】回去的路上,疏璃是这样说的。
亚撒也想了想,【嗯?】
【奇怪,我到底忘了什么?】疏璃思索着,【我觉得我不管是昨晚还是今早的表现都挺好的,不应该啊。】亚撒突然想到了什么:【乌决】
疏璃猛地停住了,望着面前的冥界入口陷入沉默。
对啊,他原本是计划着等搞死栖芜仙后再把花魁弄回她房间,不料流渊的出现让他一下就忘了这回事,要不是亚撒想起了,估计他还得琢磨好一阵。
如果系统有实体的话,这一刻他们该面面相觑。
【你说,】疏璃慢慢道,【如果我现在回邀月楼,乌决和那花魁是不是还没醒?】【我觉得,不大可能。】
【】
疏璃在原地斟酌半晌,还是进了冥界,路过自己住处的时候脚下连个顿都没有打,直直奔去了白练的洞府。
白衣绝色女子懒懒地倚在榻上,见了疏璃,惊讶道:我当你还躲在凡间呢,你倒是胆子大。
疏璃问:乌决回来了?
回来好些时候了,冲我嚷了一大堆,说要在你家门口候着你。白练忍着笑,这回看起来麻烦有些大。
想到乌决酒醒后睁眼与枕边美人相对的情景,疏璃闭了闭眼,有些惨不忍睹,无奈道:我这不是一下就给忘了。
合该让他长长见识。身为锁魂塔的镇塔妖兽,几千年的岁数了,不至于越活越回去。说着说着,白练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话虽如此,镇塔妖兽的成长期长,到底与我们不同。
言下之意: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而让这孩子幼小心灵受到重大冲击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疏璃。
乌决清楚疏璃没有多少功力,不至于同他斗个法打个架,但就是在疏璃耳边嚷个十天半个月的,或是将他也扔进脂粉堆里体会一把,疏璃也着实扛不住。
于是疏璃想了想,嘱咐白练先别把他的行踪告诉此时正在气头上的乌决,待什么时候乌决冷静了些他再回来向他赔罪。嘱咐完,罪魁祸首本人脚底抹油,又溜去了人间。
已至深夜,人间的夜市散去,小巷深处传来隐约的几声狗吠。
疏璃蹲在高塔顶端,远远望见地面似是裂开一道口子,紫黑色的磷光幽幽升起,魂使领着一众鬼差自幽光中现出身形。
他跳下高塔,落定在魂使面前。
其实除非有什么太过棘手的事,否则一般时候是不需要用到疏璃的,但现在他为了躲乌决只能待在人间。现下无事可干,干脆出来活动一下,也让冥界使者们省点力气。
反正这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动动手的事情。
魂使与鬼差行了礼,恭敬道:大人请。
唔。疏璃懒懒散散地应声。
鬼差提着勾魂镰和锁魂链四处散开,自由穿行在各大街巷中,不多时,几处民居发出紫光。
青年微睁着双眼,面孔惨白,一旁妇人和男子交握着手哀声哭泣。
老妇人平躺在床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边老伴却睡得无知无觉。
中年男子趴在床边吐出秽物,嘴唇青紫,大夫沉重地摇了摇头。
你想要什么?
黑衣的美人微微俯下身,长发倾洒,额间青玉发着莹莹的光,映衬着雪肤红唇、如画眉眼。他轻轻开口,声音柔和得像一场梦,眼神却比梦还要温柔。
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跟他走。
你想跟我走吗?美人眉目一弯,好啊。
青年的眼中神采大放。
黑衣美人走了几步,回眸看他,露出令人神魂颠倒的微笑,还等什么?跟上来啊。
青年的魂魄悠悠飘起,跟在了他的身后。
你想要什么?
老人努力侧头看向身边的老伴,却无法动作,强睁着眼不肯离去。
黑衣美人闭了眼,指尖的光凝在老人眉心,使她在恍惚间浸入梦乡。梦里的她年轻时不曾遭遇意外,十月怀胎后生下一对双生子,儿女承欢膝下。后来啊,她先他一步走了,他有儿女陪伴在旁,一生安康无恙。
老人在美梦中溘然长逝。
你想要什么?
中年男子抱着存放积蓄的小箱子,满目不甘,向疏璃伸出手。
光点凝在他的眉间,他在梦中拥有了满库的金砖银锭和宝石珠玉,他的宅院占地百亩,内有奴仆成群,他拥有良田千顷商铺无数,他财比皇家、富可敌国。
中年男子死在他的金窟梦中。
世人贪财、恋色、耽于情爱,穷极一生想要的无非是金银窟、美人帐、情人泪,再大一些的,就是深仇得报、手握重权、家国安平。
执念总是要等得到了才能放下,才能甘愿离世。
而他们想要的这些,疏璃都能看到,也能给他们。
一场梦,一次心愿得偿,换一条命,实在是太过便宜的交易。
疏璃伸了个懒腰,去往今晚最后一个地点宁侯府。
宁侯府深夜仍灯火通明,年轻的世子沉沉昏睡着,气息微弱。宁王妃哭得肝肠寸断,走路都走不稳,由婢女扶了颤巍巍出了门,只留下一众的侍从。
疏璃虽久居冥界,却知晓宁侯府发生的事。江家为武将世家,功高得以封侯,三个多月前大楚与邻居夏国交战,世子江衍便随父一同去了边疆作战,分明大捷在即,江衍却在这时倒下。
战场多怨灵,疏璃去过几次,也见过江衍。宁侯世子年少成名,一身武艺,又生得俊美,是京中众多女子倾慕之人,而如今,宫里谴来的御医来来去去好几趟都无法查明这急症的起因,只能用珍贵药材吊着性命,由他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死。
死期就在今日。
一个晚上下来,疏璃多少有些松懈,简单地探了探江衍的心底意识,发现大多与一个名为孟青仪的女子有关,便给他织了个梦,梦中他与孟青仪喜服在身、握着红绸穿过长廊,朝高堂之上的父母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