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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成的前一刻,天地忽暗,江衍消失在原地。
  疏璃心神一震,顾不上头昏眼花,只觉得惊讶。
  江衍他居然自己挣开了他为他织的梦。
  而既然江衍能挣开疏璃为他织的梦,说明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美梦,疏璃差点被他给蒙蔽了。
  有点意思。疏璃喃喃着,若有所思,开始查看江衍的记忆。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疏璃还没怎么理清江衍的经历,突然发现他竟拥有前世的记忆,而且并非是模糊或偶然的所感,而是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前世记忆!
  唯一的解释是,他没有喝下冥界的孟婆汤。
  这就奇了怪了。
  按理来说冥界出这样的差错十分不容易。虽说鬼王惯于当甩手掌柜,几百年见不到人影,乌决白练他们几个也不常管事,但下面的无数魂使与鬼差却一直勤勤恳恳各司其职,有序得很,以往也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令一个凡人漏喝了孟婆汤,对整个冥界都算是重大的纰漏。且不论这违反了天规地律,单说若是多几个凡人拥有几世记忆,那人间岂不是要乱了套?
  疏璃压下心中的惊疑,仔细将江衍的两世记忆都看了一遍,越看眉头越皱起。
  【你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了。】亚撒提醒疏璃。
  疏璃一下回了神,【啊。】
  亚撒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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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青玉牙(3)
  疏璃垂眼看床上的江衍,长时间的昏迷令他的面庞几近枯槁,只能依稀想见曾经的俊朗轮廓,若是神情飞扬起来,确实是极易让女子一心深陷的男人。
  他的前世过得很苦。
  前世江衍的名字叫王释之,他自幼家贫,却与郡县富商之女相恋,夜夜攀上院墙只为给她折一枝桃花。富商一心攀附权贵,盘算着将女儿嫁给郡长之子,却被王释之这个麻烦挡了道。
  说是麻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麻烦,官府收了富商的好处,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他下了狱,简单又方便。
  富商的女儿得知了王释之的下落,与父亲大吵一架,死活不肯出嫁。富商恼怒,认为只有王释之死了,女儿才能彻底断开念想。
  王释之是被乱棍打死的,死前没能见到心上人最后一面。
  他的魂魄离了体,鬼差一时未来收,便悠悠飘去了孟府。
  是的,孟府。他的心上人名叫孟青仪。
  他在孟府待了三天。
  第三天,孟青仪穿上大红嫁衣。门外侍女催促着吉时,新娘温温柔柔地应了,将一根白绫甩上房梁。
  王释之大声呼救,没有人能听到。他的手徒劳地穿过她的身体,没有办法接住她。
  他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姑娘死在他的眼前。
  奈何桥上王释之趁乱逃过那碗孟婆汤,带着前一世痛不欲生的记忆降生为宁侯府的世子。他一直在寻前一世的孟青仪,直到在一场宫宴上,他见到了丞相家的幼女。
  她依然唤作孟青仪,有着与前一世一模一样的容颜,就连那温柔娴静的性子都没变过分毫。
  江衍几乎要跪下来感激命运垂青,终于让他找到她。
  他们两情相悦,再过不久,他就要向孟家提亲,十里红妆将她娶过门。
  另一名女子却陡然闯入他的世界。
  那次皇家围猎,江衍在深林里迷了路,陷入狼群,钟离大将军的女儿拍马而来,丢给他一柄剑。烈阳下的少女红衣白马、笑容明艳,提着银枪与他并肩作战。
  江衍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他为钟离笑挡了一下饿狼的利齿,让心思单纯的女孩瞬间倾慕于他。他养伤时女孩来探望他,她趴在他床头,固执地说着喜欢。
  他当然拒绝了她。他早已认定了这一世身边只能有孟青仪,他爱了她两世,亏欠她良多。
  钟离笑却格外死心眼,仿佛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厌烦了她,开始对她毫无耐性、不假辞色。孟青仪虽没说出口,他却感觉到了她因钟离笑而生的烦恼,由此更为不悦。
  后来那次楚夏之战,他在容不得半点差错的战场上误判了形势,孤身深陷混战。
  孟青仪瞒着他,借传递朝堂消息的由头随军队来到战地。他不舍得怪她,也因她自幼由丞相督促学了些武艺,足够防身。
  那只乱箭射来时孟青仪背身替他挡下。
  彼时钟离笑也在战场,她一手银枪舞得漂亮,千辛万苦杀来他身边为他开道。
  他抱着流血不止的孟青仪,心如刀割,方寸间乱了阵脚,只知道要快点回去,回去医治孟青仪,却忘了身后的钟离笑。
  他魂不守舍地看军医拔下孟青仪肩上的箭,刚要松口气时副将传来钟离笑被俘的消息。
  夏国死伤惨重,心中忿忿,自要用所俘的敌军将领来泄愤。
  于是钟离笑被五马分尸。
  幸而他们不知她是女子,否则她只会受到更多的侮辱。
  江衍当即吐出一口血。
  他只当这是愧疚,毕竟她救了他,却因他而死。
  当晚他率兵袭夏营,抢回了钟离笑的尸身。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在钟离笑肩窝处发现一枚小小的红色胎记。上一世他也曾在孟青仪身上见到过这块印记,那时他尚是魂魄形态,躲闪不及,瞥见她脱衣时肩颈的雪白肌肤和一点红色。
  他愣在当场,眼前天旋地转。
  曾经他以为的命运垂青,原来是天意戏弄。
  他一直都对她不好。他不喜她,厌烦她,挖苦她,嘲弄她,从未正眼看过她。
  就连那次孟青仪在与她推搡时落水,她惶急地向他解释,他都没有听,只是冷冷地打断了,然后抱着孟青仪走远。
  她那时候一定很无措吧。
  就像白日在战场时被他抛下一样。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怎么可以。
  明明她才是他想找到的、誓要保护的姑娘。
  江衍于是困在了自己的梦魇里,再也醒不过来。
  【到底只是个凡人,不知道转世之人的容貌或姓名与前世再无关系,就算偶有相同也只能是巧合。】疏璃坐在一边道,他撑着头,眼里有些空荡。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亚撒的嗓音淡淡,【执念太过不是好事。】【所以,我该替他一圆与钟离笑的美梦吗?】虽是这样说着,疏璃却没有动,消极怠工了一会儿便等来了魂使。
  魂使看了眼床上的江衍,向疏璃一稽首道:大人,出了点差错。
  嗯?
  今日的引魂单上,没有江衍的名字。
  你是说,江衍命不该绝?
  理应如此。
  疏璃站起身,那便回吧。我去找一找他的命书,看看有什么办法补救。
  原本疏璃来人间是为了躲乌决,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回冥界。命书一般由白练照看,他打算径直去找白练,能多快就多快。
  然而还没摸近白练的洞府,身后蓦然传来的喊声就吓得疏璃一跌。
  疏璃!你还敢回来!黑衣短打的俊俏少年气得头毛倒竖,朝疏璃飞来。
  幸好疏璃早有准备,乌决的控诉还没出口就被打断,疏璃先发制人道:我还没来找你呢!二十五年前的那次锁魂塔暴.乱,是不是你将它们一路追到奈何桥的?
  一提到二十五年前的锁魂塔暴.乱,乌决的气势就短了一截,不服气道:我
  群鬼把本来要喝孟婆汤的凡人魂魄冲散,害魂使和我们辛辛苦苦找了半天,这也就不提了。你知不知道那群人中有一人漏喝了孟婆汤,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轮回,生生在凡间惹出许多事端来?
  乌决的气势又短了一截,我
  所以你看,疏璃振振有词,理直且气壮,我来是为解决你惹出的麻烦,如此劳心劳力,还要被你怪罪?
  你说什么?鬼王的声音冷冰冰传来。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一齐转头,流渊就站在不远处,撩起眼皮凉凉地瞥了二人一眼。
  疏璃:
  乌决:
  那什么,疏璃咳了一声,我正要去白练那借命书看。
  流渊收回目光,冷淡道:命书在我那。
  疏璃眼睛一亮,笑了起来,大人可否领路?
  流渊转身,疏璃趁机给乌决使眼色示意他快走,没想到流渊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道:既是乌决生的祸,罚还是要领的。先等着。
  乌诀自知理亏,臭着脸憋住了没呛声。
  疏璃安抚地看乌决一眼,跟着流渊去了。
  流渊的洞府由千年寒石砌成,寒气如刀,疏璃一踏进去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住,只能运起周身灵力抵挡,这才好受了些。
  疏璃打量了一眼流渊,他走在他的左前方,侧脸苍白俊美,面色如常,似无所感。疏璃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二人七弯八拐后才来到石窟深处,这里从外观到内设全无半点府居的模样,空荡荡一片,中间只摆了个打坐用的寒玉台,散发着凛凛的白气。
  就好像,这里的主人从未打算认真活着。
  疏璃抬起手。
  【不要摸。】
  疏璃弯了弯眼,手指触上石壁。
  流渊背对着疏璃,取出存放在石壁里的命书,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抽气。他转身时见疏璃将手背在身后,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笑。
  流渊眉头微皱。
  这座洞窟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阵法,每一块寒石上都被施下咒法,接触到与阵法不相容的肉身时会化出无形的罡风刃。
  他没有提醒过疏璃。
  怎么了?疏璃问。
  沉默片刻,流渊道:手拿出来。
  疏璃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原本细腻白嫩的手指和掌心被割出无数细小的伤口,血密密麻麻渗出,他微微蜷起指尖。
  流渊垂下眸,伸出一只手,冰凉苍白的指尖抵在疏璃指尖上,轻轻闭上眼。
  一股寒气自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疏璃手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流渊睁开眼,发现对面的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鸦黑长睫下眼底漾着浅浅的光华,是难以言说的欣喜和满足。
  流渊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将命书丢给疏璃。
  疏璃接住了,却没走,而是问:我不会用太久,可以在这里看吗?
  随你。
  疏璃确实不需要用命书太久,他只是想来确定一些事情。他在命书的扉页写下钟离笑的名字,下一刻,钟离笑的生平皆浮现出来。
  钟离笑,孟氏青仪所转生。十九岁生辰,亡于楚夏之战。
  疏璃想了想,又写上江衍的名字。
  江衍,寿终正寝于八十三岁。
  果然。
  钟离笑的死是必然的,江衍却不是。若没有前世的记忆,他这一生该平安顺遂、健康长寿。
  很棘手?流渊忽然问。
  疏璃回了神,没。他合上命书,既然知道了结症所在,现在只要想办法把江衍拉出梦魇就可以了。
  流渊淡淡道:乌决生的祸端,该让他自己解决。
  没有关系啦。这种事情我最在行。疏璃笑了笑,况且,他的境遇和很像,他说得含糊,停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想帮他。
  疏璃将命书放在寒玉台上,我得尽快赶回人间。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取下额上的凌霄玉,用手托了递在流渊眼前,这块青玉灵气充沛,最适合温养魂魄,也能消去些这里寒石的戾气,应该是对大人修炼有些帮助的,大人就带在身边吧。
  流渊没有接,只是看了疏璃一眼。
  如果、如果你不想带在身边疏璃踌躇了下,飞快补充道,那就留在这里,随便找一个地方挂着就好,不会碍事的。
  说完,他像是生怕被拒绝,把玉也同命书一样往寒玉台上一搁,匆匆地离开。
  流渊静了一会儿,看向寒玉台。
  台上月牙状的青玉由一根细细的黑绳系着,发出莹润的微光。
  疏璃没有说这是他自己的原身,也没有说这对他的珍贵。
  不代表流渊不知道。
  按照疏璃本来的想法,他先用灵力把江衍衰败亏空的身体补好,再为他编一个与钟离笑白头到老的梦,等两人一生圆满后,江衍就该醒了。
  然而江衍生性警觉,心志又极坚定,每次都能发现梦中逻辑的不通和颠倒,然后很快挣脱出来。
  接连失败几次后疏璃终于停了下来。
  【他不相信。】
  【现实里发生的事情对江衍来说太过刻骨铭心,不相信也是自然。】【你说这叫活得清醒吗?】疏璃有些茫然,【他若是活得清醒,不至于把自己魇进梦里;他若是活得不清醒,又怎么会不相信我给他编造的幻境?】【大概是太清醒了。】亚撒轻道,【所以才不愿意醒过来。】它的话音落地,却令疏璃蓦地沉默下来,良久才轻轻开口:【亚撒,你在指谁?】亚撒笑了一声,无比自然地反问道:【除了江衍还能是谁?】【】疏璃没有回答,而是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锋,叹口气道:【我觉得我的业务能力受到了极大的质疑和挑衅。】但办法还是有的。
  既然江衍不相信以外力编造的梦境,那么疏璃可以以真身入梦,亲自推动梦境的发展,给江衍和钟离笑一个好的结局。
  说干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