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丑东西体型堪比现代的高楼大厦,九只蛇头狂乱飞舞着,通体漆黑,牛身龙尾,颈生倒刺,背生双翼,此刻盘旋在忘川河上空,看起来狰狞而可怖,将月光都遮了去。
这是地狱九头婴?
乌决曾经跟他提起过,忘川河底镇着冥界仅有的一只地狱九头婴。每过三百年,地狱九头婴就会破开封印冲出水面,再被鬼王重新镇压。
可问题是今天距地狱九头婴上次出来的时间根本没有到三百年啊!
吼!地狱九头婴的九只脑袋一振,仰天发出一声尖啸,而后十八道目光齐齐聚在了疏璃身上。
疏璃:
地狱九头婴生性暴戾,残忍嗜杀,破坏力惊人,是以被每一任鬼王不辞辛劳地镇在忘川河之下。如今它重获自由,周边空无一人,只有疏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它眼前,可不就成了活靶子。
一道火柱当空劈下,疏璃飞快跃起身才险险躲过,随即捏诀,扯着嗓子大喊:乌决白练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火柱、水柱、毒气、刀刃、雷电接二连三地劈下,疏璃手忙脚乱地躲闪,袖子都燎着了一块,幸亏亚撒提醒他才将烧起来的布料割下,丢入忘川河时其上的焰火依然不熄。
从江衍的梦境出来还不到半月,疏璃的灵气才养回来一点,此时就是随便一个精怪都能折腾得他够呛,更别说是这地狱九头婴。很快疏璃开始力不从心,速度渐渐慢下来,眼看就要被一道紫雷劈中,突然被一把捞过。
吼
地狱九头婴震耳欲聋的咆哮中,疏璃大声问:是你啊!白练呢?!
白练出去了!乌决同样大声地回,揽着疏璃落地,手臂一展,一把长刀握在了手里。我先拦着它,你给流渊传讯!只有鬼王才有地狱九头婴的镇符!
你小心!
乌决眼神一厉,飞冲上天,手中长刀幽光猛涨,生生变大了数十倍,少年双手举刀,悍然劈下。
吼吼吼!一只硕大的蛇头被斩下,黑血直飚,地狱九头婴其余的八头凌空扭动着,发出阵阵痛吼。
疏璃不知道流渊这时候在不在冥界、能不能听到讯音,匆匆传了个讯,抬头就见乌决被地狱九头婴的长颈撞飞出去。
身形纤细的少年当即喷出一口血,还没站稳时地狱九头婴遮天蔽日的身躯已至他面前。疏璃心下一紧,若是乌决再硬接了这一回可不是闹着玩的,他飞速掠过去,打算为乌决拖一拖。
地狱九头婴的每只头都能吐出不一样的东西来,只有最后一只头一直不动,疏璃来不及想太多,本着柿子先挑软的捏的原则,丢出一个魇术,直直砸向那只蛇头。
不乌决瞳孔一缩,脱口而出。
一刻钟前。
流渊闭眼盘坐在寒玉石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爬满了鲜红扭曲的符文,周身石壁上也浮出与他脸上身上如出一辙的符文,密密麻麻流动着,形成一个巨大的阵法,阵法中心的流渊整个人都如同浸在血光之中。
在成为鬼王后的一百七十多年里,他大多时候都在闭关修炼。如今即将大成。
待大成之后。
待大成之后
他明明该摒弃杂念,那道轻而软的声音却突兀地响在了他的耳边
大人,我后悔了。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喜欢你,想要每时每刻都见到你。
流渊心神巨震,蹙紧了眉头,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线血迹。
他身上的血色符文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挺直的脊背陡然松下,缓缓睁开的眸子里恍有大雾弥漫。
他发了半晌的呆。
直到听到外面传来的隐约声响。
他的住处与奈何桥离得极远,按理来说他不应该想到那里,但他还是下意识想起在奈何桥的疏璃。
收到疏璃的传讯时流渊正在路上,远远看到疏璃冲向那头地狱九头婴,乌决的阻止才刚出口,乌发乌衣的人影已经自半空轻飘飘落下。
流渊的双眼一瞬间变得赤红,赶在乌决之前接住疏璃。年轻的鬼王墨发飞舞,面色冰冷,他一手结印,金光凝成的封印自天穹砸下,将地狱九头婴牢牢地罩在其中。
吼!
地狱九头婴不甘地仰天咆哮,却挣脱无能,体型一点一点缩小,直至完完全全沉进忘川河。
流渊抱着疏璃落了地,踉跄一下才站稳。
他上一次见到疏璃时那人还在他面前笑得温软,轻声向他讨要一个答复,而此刻他却只能靠在他怀里,双目紧闭,无知无觉。
他的双手轻微地发着抖。
乌决倒是松下一口气,抹干净嘴角的血迹,道:他应该没什么事,就是中了自己的魇术。
流渊顿了顿,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一下,看向乌决。
干嘛这样看着我?乌决炸毛了,没有告诉他地狱九头婴最后一个头的技法是反覆还能怪我吗?谁知道这畜生突然就醒了?
地狱九头婴的其中一个技法是反覆,所以乌决与它打斗时都是避开那只头,然而来冥界上岗不算多久的疏璃却不知道,这才兜头撞上自己被反弹回来的魇术。
也幸亏疏璃那时丢的只是一个想要拖延时间的小魇术,最多让他昏睡一场,如果砍过去的是像乌决那样的一把大刀,那现在疏璃恐怕是不能好了。
流渊默上一默,横抱着疏璃离开,路过乌决时淡声道:谢了。
???!
乌决愣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句道谢。
好歹也算是救了我,就懒得跟你计较了。少年揉着鼻梁嘟囔,背过身也走了。
黑发美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弯乌羽般的长睫轻阖,眼角的那点泪痣点缀着艳若桃李的一张脸庞,虽然睡得昏沉,却仍现出十二分的艳色和容光来。
这是疏璃昏睡的第四天。
流渊的中指屈起,轻轻敲在膝盖上,忽然出声:他为何还不醒?
白练歪在一旁的榻上,也颇为困惑,若是平常人中了魇术,睡个一天半夜的也就醒了,何况这魇术本就是出自他的手,不至于
流渊垂下眸,微微皱起眉。
白练忽然想到了什么,大人,你可知道疏璃当初是为什么被贬下凡的?
瞥见流渊神色,她以为他不知道,便继续道:二百二十二年前,疏璃闯进赤帝祝融的神殿,一剑将他劈了。仙界仙多神少,远古神祇拢共才那么几位,身为十二祖巫之一的赤帝被一剑劈了个干净,只留下一抹残魂,至今还放在十三天的玄泉中温养,也不知道再过个几十万年能不能重新聚出一丝神智,这罪责不可谓不大。
这些其实流渊是知道的。
毕竟,他成为鬼王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探那祝融的下落,知道他已经神灭魂残后愣了半晌,想的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不是死在自己手里。
至于他为什么要弑神,没有人知道原因。白练道,这一百多年间,也从未听他提起过。
床上的疏璃发出一点声响,两人忙移了目光去看,却发现疏璃并未醒。他用辆着眉,唇角紧抿,脸色苍白,呼吸声愈加急促,是痛极的模样。
白练若有所思,他迟迟未醒,只能是因为被困在了梦魇之中。
究竟是怎样的噩梦,才能困住本是司梦的神仙?
流渊沉默不语。
白练想了想,还是宽慰流渊道:大人你也不必太担心。疏璃身上的灵力剩得不多,这个魇术也撑不了多久,最多再过几日他就能醒。
若是放在往日,白练怎么都无法想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劝流渊。
流渊身为冥界的鬼王,同她和乌决的往来实际上并不多,但也足以让她清楚他的性情。他们的鬼王大人,是个太过冷淡的人,他浑身戾气,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似这天地间没有什么东西能被他放在眼中、记在心里。
可是此刻他垂眸看向疏璃时,眼底的微光却很真切。
他在乎他。
他在担心他。
白练实在猜不出,这短短的一段时日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流渊有如此的改变。
睡梦中,疏璃的眉舒展开来,似是喘出一口气,眼角却滑下了一滴泪。
流渊的手指动了动,沉默着,看那滴泪轻轻巧巧洇进他的鬓角。
作者有话要说: 地狱九头婴的原型是《淮南子》里的九婴看到有小可爱嫌不够虐(陷入沉思
第38章 青玉牙(7)
疏璃的确是被困在了梦中。
他的识海内纷杂一片,众多画面走马观花般涌现,一会是年轻夫妻温柔慈爱的笑脸,一会是满室凌乱倒塌的画架,一会又是前来追债的人堵在家门口。
他看见除夕夜郊外燃起漫天的焰火,少年帝王的眼泪落在他的发间,裴行止抱着他轻声说要陪他走进明日里面,再然后是
是什么呢?
疏璃昏昏沉沉地想。
啊。
是了。
流渊。
疏璃一开始就见过流渊。
那时候他还不叫流渊,也不是冥界的鬼王。他只是凡间的一个寻常人,生在大楚,家境殷富,有一双恩爱的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一家人过得安稳且和睦。他刚出生时体弱多病,父母为他取名时经过多番思量,希望能保佑他一生顺遂长寿。
遂唤他为长生。许长生。
许长生在及冠前一年进京赶考。疏璃也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攻略目标。
彼时疏璃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不能很好地掌握凌霄仙的仙力和术法,且神仙下凡不易,他尚未有正经理由去找许长生,只能先在仙界待着,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水镜看人间的许长生,偶尔会入一入他的梦。
他一路看着许长生进了京,入了学府,过了会试。
也一日比一日了解他。
许长生生性良善,温文尔雅,父母又给了他一副白皙清俊的好相貌,走到哪里都被人喜欢。
许长生的阿姐极擅绣工,他惯穿青衣,衣襟和袖口都是阿姐亲手绣的竹纹,看着雅致又高洁。
许长生自幼饱读诗书,一身才气,偏偏格外勤奋,一天之中有大半天都在温习书本,会试上他的一篇文章惹得几位考官相竞传阅,纷纷叫绝。
许长生生性寡言少语,却极心善,遇见街头挨饿受冻的乞儿时会买来馒头分给他们,钱袋为此被偷过数次,可下一回他依然会这么做。
许长生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不论多少次被姑娘往怀里掷荷包手帕还是会脸红退避。
许长生笑起来时眼睫会微微地垂下,模样很温柔又很软和。
许长生思索时爱屈起中指,一面沉吟一面轻轻地敲膝盖。
刚发现这个时疏璃愣怔了半晌,等到亚撒出声问才恍然回神。
许长生在殿试中被皇帝钦定为探花,游街时疏璃也在看。
新晋的探花郎穿着一身红衣,面如冠玉,发似泼墨,眉眼间笑意朗朗,一派意气,与状元和榜眼一同打马踏花,却将众人的风头都抢了去。多少姑娘站在城墙上街市旁羞红了脸,托人打探这位郎君的家世与背景,满心满眼只剩下他一人。
很快许长生就入职翰林院,再过不久他就要将父母亲人接进京,一家团聚。
他的未来坦荡且明朗。
疏璃并非每时每刻都是闲着的。他的本职是为凡人织梦,借此解决一些麻烦,平息一些事端。看到许长生成功考中探花后,疏璃就进了一处梦境,出来时人间已过三月。
他习惯性地打开水镜,却没见到许长生。
许长生像是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再没有人提起过那个年轻俊美的翩翩探花郎。
疏璃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强撑着施展了让水镜回溯时间的法术,看见过去三个月中发生的事情。
许长生不过刚入职翰林院,就被发现了以他为首的会试舞弊一案,今上震怒,下令将他卸官收押。众人才知,探花郎不是真的探花郎,这是他盗来的文章,盗来的才气,盗来的功名。
再接着,许长生的住所被抄,其中搜出大量与当朝兵部尚书的往来书信,足以证明他在上京后便与尚书暗通曲款结党营私,甚至做着弑君夺权的筹谋。
犯上作乱是比科考舞弊严重太多的罪行,一时间京都人人自危,所有牵扯其中的人皆锒铛入狱,午门前的地被血染透,接连红了七日。
而许长生,之前皇帝对他有多欣赏,如今就有多嫌恶。都道今上仁慈,逆贼尚能留以全尸,只有他,最后被除以凌迟之刑。
行刑的前一日,许长生蜷在阴暗潮湿的牢房角落,长发凌乱,满身血痕。脚步声传来时他抬起眼。
来人是他在狱中当值的同乡,曾受过他的恩惠,也是唯一一个相信他无罪的人。
此事必然牵连到他的家人,他只能在这之前托同乡传出消息。许长生想,不管他们躲去哪里都好,不管能不能为他伸冤平反,至少要活着。
求求,让他们活着。
同乡沉默了良久,开口时嗓音艰涩:许老爷许夫人和嫂子都
许长生佝偻着背脊,撑在地上的手背青筋迸显,自胸腔中传出的抽气声变调而嘶哑,然后猛地呕出一口血。
同乡露出不忍神色,却无法劝他。
再没有比这更绝望的境地了。如何能劝。
许长生一动不动地伏在脏污冰凉的地面上,像一具毫无活气的死尸,许久才发出一点声息。
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几近低不可闻,轻轻地问道:何至于此?
像是在问他自己。
许长生记得阿姐怀着孕,在他离家时垫着脚摸了摸他的头,笑得温柔,说要等他回来替他的小外甥取名。
记得父母亲自将他送到渡口,夫妻二人携着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嘱托叮咛,翘首注视他站在船头渐行渐远。
同乡还未能将他的消息传回去,却接到了他们的死讯。
他的阿姐死在了产床之上,是早产造成的血崩。她拼死生下的孩子也未保住,至始至终都没能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
他的爹娘死于一场大火,许家主宅陡生的火烧了一夜,第二天人们才在废墟中翻出两具焦尸,其中一具尸骸紧紧地抱着另一具,是保护的姿势。
若恶人生厄运、遭报应是天理,可他和他的家人,一生都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