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事杨丛义不太管,他知道她是好心,一心要做一个合格的夫人,合格的主母,对他来说,有这些就够了。
在家陪了她们两天,雇佣了两个下人,便匆匆离开,赶赴兴化港口。
鲁掌柜的两艘船都不算大,两千料左右,不过货物却装的很满,听他的意思这次回去要大赚一笔。
商船顺风北上,走走停停,用了将近半个月时间才赶到明州外海,昌国附近。
鲁掌柜的两艘商船在昌国靠岸,补充淡水,暂时休整,等待杨丛义整顿船队。
回易船队只有三船多可对外出售的货物,若全部在大宋出售,换回来两百万贯钱不成问题,但北方金国与大宋民情不同,能不能卖出好价钱不好说。
杨丛义的意思是一部分货物换金银,另外一部分只换牛、马匹,流求营地要开荒,要建马场,很缺这种东西。
沈缙没有异议。
两人一合计,若是能顺利换到牛马,就需要很多船只运输,于是暂时停留在昌国的空船,包括神舟,全部跟随北上。
当鲁掌柜看到杨丛义的船队之后,惊的下巴都快掉下来,因为这个船队实在太庞大了,这么多船,一趟生意不是要赚几百万贯?
随着他想到对方是来自临安、绍兴、明州一带,乃大宋最为富庶的地区,心中便慢慢释然了,这些地方出来的商贾,哪个不是巨富,十几艘船在他们自己看来,应该不算什么。
然而那艘神舟,却是他不曾见过的庞然大物。
回易结束之后,神舟上已经没有太多贵重物品,只要不是外人,可以随意上去体验观摩。
鲁掌柜对神舟渴望的神情,杨丛义看在眼里,于是马上邀请对方登船参观。
甚至邀请他一道住在神舟上,如此一来,他们还能多多交流,说不定以后还能在生意上有更多合作的机会。
对方是拥有十几艘大船的巨富,若能合作,跟他一起赚大钱定然不是问题,鲁掌柜谢过之后,当即带了几个随从登上神舟参观,而后更是毫不推谢的直接在神舟上住下。
说到北上行程,据鲁掌柜所言,因为他们的船小,不抗风浪,只能沿海岸航行,如果遇到大风大浪,他们就能很快靠岸,登岸躲避,所以他们要回到密州,至少需要一个半月时间。
一个半月?
这个时间不止杨丛义不能接受,就连不知密州具体在何地的沈缙都不能接受,一个半月时间,他们都能从明州到琼州了,时间宝贵,哪儿能浪费在海上。
于是两人稍一合计,便跟鲁掌柜提了个建议,他们船队空船多,也都是大船,能抗风浪,在海上航行还比较安全,他的两船货可以搬到他们船上来,这样一来,回密州就能节省很多时间。
鲁掌柜没有立即答应,犹豫再三,直到杨丛义告诉他,到了登州,生意做成他们可以送他两条新船,他这才同意转货,丢掉他的两艘旧船。
三天后,船队离岸入海,风帆全张,顺风北上,根据杨丛义给的海图,由一艘商船打头带队,直奔登州。
一天,杨丛义在甲板吹风,欣赏无边海景,却听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杨大人”,心下顿时一惊。
在决定船队北上之后,“大人”二字船队内外禁止提起,都称杨丛义为大掌柜,沈缙为二掌柜,就是为了避免麻烦。
不知对方来历,杨丛义便假装没听到,没有回头,继续远望碧蓝而空寂的大海。
“大海广阔幽远,初时好看,别有一番意味,可看的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渺小无力之感,无限悲凉,便油然而生,我也就不敢再看了。不知杨大人在看什么?”
轻轻的话语在继续在身后响起,言语之间带有无尽的愁绪。
那声音很轻柔,像是女子的声音,有些耳熟。
蓦然转身,一张熟悉的脸庞就在杨丛义身后三尺。
“怎么是你?”
“如同鸟雀一般,在家里呆的烦了,便想飞出来看看,但这海上也不过如此啊,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说话之人不是旁人,而是多年未见的孟芸娘,如今一身男儿装扮,虽未化妆,但那张脸,很容易辨认。
“你怎么会来海上?孟大人知道吗?”
见到她,杨丛义很是震惊,她是官家女儿,平常都很少出门上街,孟大人怎么会同意她独自出来,还跑到这么危险的海上?
“我爹都快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了,怎么还会管我。”
孟芸娘看了杨丛义一眼,有些自嘲的轻轻一笑,而后将眼睛移向广阔的海面。
“怎么会这样?”
杨丛义此时是一脸懵的状态,之前见孟大人,他不是还好好的,看他心情,也不像是跟女儿闹矛盾的样子,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杨大人就别问了,你还能替我们解决父女关系啊?”
孟芸娘脸上看着像是带有笑意,但从言语之间,能听出她心里的无奈。
面对这种情况,杨丛义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跟她也不过只有数面之缘,前后相见不会超过五次,说的话也就只有寥寥数句。
只是她一个年轻女子,忽然出现在前往金国的船上,让他很不能理解,孟大人跟他关系很好,算是忘年之交,如今他的女儿来到海上,他无论如何也得弄清楚缘由,再把她完完整整的带回去,不然以后他可没法再见孟大人。
“你随船北上,想去哪里?”
杨丛义微微一笑,还是先跟她拉近关系,熟络起来再说吧,现在船队已经离开大宋,中途返回时不可能了。
“随便走走,船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天下这么大,二十多年来我却只在几间房舍之间来回徘徊,趁着还未嫁,我想出来看看,见见外面的风景,等以后出嫁了,怕是再不会有机会走动。你看,这大海,这天空,多好看,多干净!”
孟芸娘忽然笑起来,开心的像个孩子。
她其实就是个孩子,在杨丛义看来,没出嫁的小女子都是孩子,即使她应该已经二十来岁了。
“天下很大,大宋也很大,哪儿都能去,也很安全,为什么要到北方?要受这颠簸之苦?”
杨丛义不是很理解她的想法,想出去看看,其实哪儿都能去,兴化附近的泉州、福州,或是南剑州,都有很多山清水秀的地方,真想去,不会没机会。
“我以前从来没出过海,连船都很少坐,后来就喜欢上坐船了,我觉得坐船很好,水里很干净。听你说,你到过最远的地方是西洋塞尔柱国事吧,离这儿多远,几个月能到?有生之年,我也很想去看看呢!”
孟芸娘笑着,扭头看了杨丛义一样,眼睛里闪动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就在这一刻,杨丛义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但又难以清晰的提取。
“塞尔柱啊,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从泉州出海,如果顺利,走走停停要一年多,来回两年吧,其实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没有大宋好,若不是为了回易,谁会去那等地方。大宋山川秀丽,若要看风景,真没必要出去。”
“若是没有熟人,我才不想去,哪儿都不想去,其实我就是随便说说,真要去南洋、西洋,我爹不要打死我。”
孟芸娘脸上的笑容很温暖,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轻松。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迎着她一闪而过的目光,杨丛义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早就是有了心事的成人。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望向广阔大海,想将心里涌起的一丝波澜平息下去。
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压制,多年前在南剑州衙客厅忽然出现的那个绿衣粉臂的女子身影,不停的在眼前浮现,清晰可见,更何况当年那女子如今就在眼前。
他的心乱了,一如当年那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孟芸娘也望向大海,不再言语。
甲板上,二人相距三尺站立,沉默不语。
海船劈波斩浪,平稳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孟芸娘打破沉默,开口问道:“几年不见,你还好吗?”
“挺好的啊,四肢健全,耳聪目明。你呢?”
杨丛义随口回答,也不知为什么要问上一句。
孟芸娘转头看着杨丛义,微微笑道:“我啊,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在旁人看来我无忧无虑,每天看看书,作作画,日子过的挺好的。可这心里的事,谁又知道呢!有些事,也没法跟外人说。”
杨丛义回道:“以前在兴化,你不是经常去找清尘嘛,她如今在泉州,整天都在家里,也很少出去,你没事可以去泉州走动走动,有些心事你们女子之间,应该能聊一聊,说一说。”
孟芸娘笑道:“我的事还真没法跟清尘姐姐聊,怕是聊完,家里的锅都得砸了。”
说完耳根微微泛红,心跳加快,忙将视线移开,望向海面。
有些话,她若不找机会说出来,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说了,然而话到嘴边,她还是生生拦在喉间。